屋子里忽然带进来一些雪的气息。

然后听到窗帘唰地拉开,心理上不愿睁开的眼睛朦朦胧胧抬起一点,看到窗外倾泻的昼光,零零飘舞的雪花。她穿了深色的高领毛衣,白色的角和银色的长发像雪松上柔软的雾凇。

房间里暖气闭了一夜的干燥空气里像落进了一阵冬季清冷的风。

「赫默,起来。」

赫默翻了个身背过去,抓住松软的被子又裹紧了一点。

「我给你打了七次电话,从正午,到刚刚。」

塞雷娅把落在床脚边的地毯上的手机捡起来,点亮,并没有开启静音模式,主屏幕上挂着七个未接来电的通知。

她对着未接来电上显示的备注名称苦笑了一阵,然后把那七次来电提醒消掉。

「你还记得昨晚怎么和我说好的。」

塞雷娅坐到床边上,拉过赫默的肩膀,帮团在被子里的黎博利翻过方向来对着自己。

「我们今天要去一家叙拉古餐厅,还记得吗?你保证过,你过了正午就会起床。」

她拿过床头的眼镜,展开,小心地架在赫默的脸上。有点歪斜,但还算在位置上。

黎博利从被子里伸出指尖抬了抬眼镜的位置,然后整一个往下,把被子蒙住头钻了进去。

「赫默。」

黎博利在被子里给自己筑了个巢。

「如果你不想去,现在马上告诉我。」

低低切切从被子里穿出来的声音就和羽绒被一样松软:「……我没有说……」

「那?」

「今天路面电车会因为轨道积雪停运,我们会在第三大道上堵车。节礼日大采购人人都会去挤地下铁,限流排队的人排到了广场上,而你却要远征去五条街以外的餐厅吃饭,一路上一直在问我冷不冷。」停顿了一会,又喃喃哝哝问起来「……你是怎么来的?」

「把车开到一条街以外的超市停车场,然后走过来。上了楼,按了三次门铃,最后用备用钥匙开的门。我知道你赖床了,但我怕会出什么事。」

「……这是私闯民宅,主任。请帮我报一下警。」黎博利在被子里慵懒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谢谢您,手机请您替我找一下……」

「威胁我?嗯?」

坐在床边上的塞雷娅轻巧地缩腿翻上床。赫默的床上不像塞雷娅自己的那样,没有多余的抱枕和摆件筑起的壁垒,在上面移动起来轻而易举。塞雷娅一手撑在被子中间隆起的那一团旁边,俯身凑近了去。

「那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拍了拍这团柔软的云朵:「我拿你怎么办?」

云朵里面静悄悄地好一会。藏在云朵里的黎博利蜷起来,缩成一团,往远的那一端挪了一皱褶的距离,又重新安下巢来。

塞雷娅掀开被子的一角,潜进云里去。

然后一阵扑腾,在捕捉和挣扎和逃脱中夹杂着几声低低的惊呼。

赫默最先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眼镜歪到一边,头发一团凌乱。她眯着眼睛,抽出手来最先扶正了眼镜。

然后是塞雷娅,坐起上半身用手肘在枕头上支着,将弄乱了从长发从肩前拨到颈后,银发下的眼睛像雪后的一次日落。

她伸手去拨开赫默气鼓鼓的脸颊上凌乱的发丝和刘海,抚平被揉到开了叉的耳羽簇。

「奥利维亚。今天是你今年最后一次见到我。明天开始我要出差,新年之后才会回来。」

「……那我祝你新年快乐。」

「而你不愿意今天和我一起吃个饭吗?」

「我们总会分开的。」赫默又把被子拉上了一点,盖住鼻尖「我梦见你走了,头也不回。」

「你要因为一个梦和我置气?」塞雷娅的指尖顿了一顿,收回来「这太荒谬了。」

赫默仰躺着,与那场日落对视着,银色的发梢又在上面落下一些晚霞的影子。

「不可理喻。」塞雷娅义正严辞地补了一句。

「……你不走吗?」赫默疑惑地打量着她「我以为你会起来,跳下床走掉……回家收拾行李……」

「差一点就走了。我更惊讶你竟然会因为一个梦……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位黎博利科学家。」

「我听到电话……做了很多梦。」

「梦到了什么?」

「梦到……你走进我房间里,拉开窗帘,外面在下雪,然后你说,『赫默,起来』,非常严厉。」

「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

「就像你刚刚做的那样。」赫默把被子拉下来了一点「总之我还是起床了。然后我们出了门。在第三大道上堵车,路口交汇处出了车祸,堵了很久很久。然后我们改去坐地铁,地铁的人流一直排到外面的广场上。我们等了很久才挤进地铁里,那家餐厅的招牌菜只卖到下午三点,但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两个人都饥肠辘辘。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怎么说话,因为我们都很累。最后我们又堵车回家,你到家的时候肯定已经很晚,而你第二天还要早起去出差。」

「这一天都很糟糕。如果你刚刚走掉,我们不出门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赫默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嗜睡的天性和温暖的被子正在梦乡中召唤她「我是一个有经验的研究员,没有笨到去做一项明知会失败的实验。」

塞雷娅挑了挑眉毛。

「一个预知梦?」

「预知梦从科学上并不能被证实是真实存在的。但当预兆已经开始发生,人就会忍不住想看看它会不会应验。」赫默叹了下气「到目前为止都应验了,就差让我起床了。」

「还有我走掉的那部分呢?」

「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只记得你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没有说再见,再也没回来,我从没有那样对你恨之入骨。那时候没有下雪,但是每天都冷得发抖,一定是某个潮湿的春天或者秋天。」

「所以……你认为,如果我们没有认识的话?」

「局部最优解。现在分手可能还来得……」

塞雷娅的食指抵住赫默的嘴唇。

她们对视良久,像是日出与日落的遥望,久到赫默快想要钻进被子里去,塞雷娅才慢慢挪开手指。

赫默在心里皱巴巴的纸片上用蓝色的圆珠笔写下的答案,被黑色的墨水笔用力涂掉,力度戳穿纸片背面。

「……我在梦里,有没有问你,冷不冷?」

赫默点点头。

「我有没有把你的手放进口袋里?」

「你穿了一件斜纹毛呢面料的黑色风衣,口袋内衬是羊毛的。」

「我确实穿了一件,放在外面你的沙发上。」

「袖子的款式是特别的灯笼袖,扣子是白色木纹扣。排队太无聊了我一直在玩你的扣子。它们都,太真实了……」

「那我应该在口袋里握着你的手。」

「嗯。」

「十指相扣。」

「……十指相扣。」

塞雷娅耐心地梳开赫默的乱发和细羽,手指滑过鬓角,将发丝拨到耳后。黎博利人的发丝和羽毛那么细软,像是能飘在空气中。握在手心里会软软地扎着手心,用力一握却又从指缝中逃走。

「奥利维亚,起床吧。」

「如果你现在起床,我就给你调一杯橙香的牛奶,能帮你从噩梦中恢复。小雪很快要放晴,我们就开车到第二大道,绕到更顺畅的下行方向,在公园旁把车停下。然后,我们走过去。从公园里,枫树的林荫道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你还没清醒,我们可以不要说话。你可以靠在我身上,我把你的手放在口袋里。」

「路会有点长,但比开车要快。我们会赶不上那里的招牌菜,但是下午三点开始是午后甜点的时间。叙拉古人有很特别的咖啡和果酱,只在下午供应。接着我们谈话,或者不谈,带上你的一本书,但不是实验报告。你带的书肯定是你第二喜欢的那本,我可能已经看过了,你也看过了,可我还是要听你忍不住读出其中一段。然后我们散步去露天广场,可能会遇上一场免费的演出,或者灯光表演。最后我们就回家,在晚上穿过公园。节日的灯饰肯定还没撤下来,路上融化的雪有点结冰,所以我们可以走慢点,直到停车场。」

「那你呢?」

「而我依然可以和你在一起,在今天余下的半天里。」

「说不定外面到处都在堵车,路面又滑又难走。」

「我知道。」塞雷娅低声轻语,就像呵护手里捧着的一簇绒羽「但我们今天依然可以在一起。分享很多时间,遇到很多事情。」

「即使你有一天会离开,头也不回?」

「是的。」

「即使到时候我会恨你?」

「是的。」

赫默的声音有些因暖气太足而干哑:「你知道大多数说这种话的人都是骗子吗。」

「如果我们知道了未来会失败,那就去挽救。即使没有什么能被改变,也许等那天来临时,我还是会离开。但我仍然会选择今天和你在一起,在今年最后一天能见到你的时候,去履行我们约定好的事情。等未来我离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今天的事,想起我把你从床上抱起来,在节礼日踩着雪去约会。到时候你和我都会充满痛苦,但如果这就是必经之路,我又会充满喜悦地,做出一定会到来的,我应该做的选择。」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今天在一起。」

「骗子。」赫默伸手挡住塞雷娅的那双眼睛「说话像读诗的人都是骗子。你怎么知道我要带那本诗集。」

塞雷娅笑着拨开她的手:「你要起床吗?」

赫默略微抬起上身,搭住塞雷娅的肩膀和脖子。这其实这有点糟蹋了塞雷娅那头冰晶一般的银色长发,因为赫默的手腕把发丝弄得凌乱和毛糙。但赫默环紧了,让塞雷娅将身体俯得更低,然后将脸埋进她披着银发的肩膀里,嗅着从外面带来的新雪的味道。

「我会恨你的。」

「我知道。」

塞雷娅将手伸进赫默的身体下面抱起,让她的小黎博利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将她从困倦中唤醒。

然后她们就会喝上一杯橙香的牛奶,再围上围巾,踩着雪出门。

去约会。

去度过今天,今年,余下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