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根本不擅长喝酒。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身体分解乙醇的能力天生孱弱。当然,其本人素有自知之明,也无嗜酒之好。只是在大学生活中,一旦到了合法饮酒的年龄,年轻人们就迫不及待地使用酒精来装点自己的魅力。因此为聚会助兴而喝酒似乎是难免的,好在友人们知道赫默的酒量,喝或不喝也都不勉强她。只不过个中原因,说来令人苦笑。
「让奥利维亚喝醉了,总觉得有点可怕。」
大学的舍友如此评价道,她和赫默同属一个院系,宿舍房间也在赫默的隔壁,两人向来关系不错。
「如果你明知道她不能喝,还让她喝醉了,就挺不好的。这应该是赫默的朋友的共识吧?为什么?呃、嗯……对,对的。如果她醉了的话,会……不像平常那样。就,看着有点不忍心吧。」她一边说一边在空气中比划,「当然,每个人醉了之后多少和平常有点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有些盒子,你既想给它透透气,又不忍打开它,你明白这个意思吗?我们都觉得最好还是别去揭开那个盒子。而且如果第二天还有组会,那就更糟糕了。平时叫她起床已经很难了,嗜睡型的黎博利人在喝醉的第二天根本没有醒来的可能。有一次,哦有一次她起来穿了个衣服,然后又倒在床上睡过去了。最后是我带着她的开会报告材料去出席的,内容也是我替她念的,报告到了人就到了好吧。导师怎么说,『谢谢你,奥利维亚,看来你的课题有很充实的进展,如果你到场了就更好了。』……我跟你讲,昨晚劝酒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当然赫默本人概不承认。她声称只是喝了几杯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一睁眼就已经在自己床上了。「不过,应该是麻烦了他们把我带回来的吧……除此之外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就是……」赫默不好意思地推推眼镜,「就是第二天起不来,头很疼,还会有点空虚……这可能就是宿醉吧。」
说着,赫默一定会补上一句:饮酒有害健康。
郑重其事地叮嘱。
当然以上种种事迹,塞雷娅都还不知道。
她刚在公寓门口送走小贾斯汀,他那略带酒气的笑意看起来是发自真心,足以照亮深夜的公寓驻车场。毕竟,「托顾问赏脸酒会的福,这季度的目标说不定要超额了!顾问今晚简直是舌灿莲花,我们两个可是拿下了全场最多的合作意愿。替我谢谢她,哦不,您也要好好谢谢她,塞雷娅总辖代管。」
塞雷娅返身回到公寓中,却不见刚刚安置在客厅沙发上的赫默。小贾斯汀把赫默送进来的时候,塞雷娅确定赫默是意识清醒的,除了一身酒气,脱鞋时不是很利索,反应有些迟缓,至少是自己走到客厅去的。但小贾斯汀却说赫默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轻,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喝醉的样子,坚称绝无误判。
也许是商务科的坏习惯,说话喜欢夸张罢了。
但把赫默送到自己这里来是正确的判断,至少,商务科把执行顾问拉去商务酒会撑场面,还知道要事后妥当安置,没有把喝了酒的同事往独居的公寓里一丢了事。
塞雷娅在客厅里没看到赫默的身影,还以为她是趁自己送小贾斯汀下楼这个空当跑到浴室里去吐了。可浴室里也是空荡荡的,塞雷娅顺手从浴室的镜柜里取了醒酒的药,正疑惑着,一出来就迎面遇到了从餐厅走来的赫默。
手里还提着酒瓶和玻璃杯。
目不斜视地走回到客厅中,坐下,酒瓶和玻璃杯在茶几上磕出粗放的声响。没等塞雷娅出声询问或者阻止,就听到轻轻的,「噗」,开酒塞的声音。
塞雷娅有些惊讶地阻止了要倒酒的赫默,「你还要喝吗?」
可赫默语气淡然而坚定,一点都不像醉得意识模糊的样子。
「为什么不喝呢?」说着,给面前的酒杯倒入琥珀色的酒液。
那瓶酒正是前不久为了庆贺塞雷娅上任总辖构建科由小贾斯汀送给她的低地威士忌。塞雷娅没有独酌的习惯,原本打算另找时机转赠给他人。既然现在已经开了瓶,下次回罗德岛本舰的时候,和爱酒的干员们一起喝了或许也不错吧。
塞雷娅在侧旁的沙发位置上坐下,望着赫默,试图从赫默脸上读出一些醉意。赫默也望着她,神色甚至比在会议桌上还要尖锐和犀利。
她把装有酒液的玻璃杯推给塞雷娅,塞雷娅又把杯子略微推远了。「你不是要喝吗?」塞雷娅不确定地问道。正说着,只见赫默把整瓶低地威士忌往自己怀里抱了抱。
塞雷娅伸出手,示意赫默可以把酒瓶给她。
但赫默抱得更紧了,直到塞雷娅放下手,才让赫默放松了态势。
冷不丁地,赫默开口说:「『人终其一生的探索的意义是什么?』,你觉得菲茨罗伊主任会怎么回答?」
塞雷娅又怎能替小贾斯汀回答呢。莱茵生命的市场营销投资和被投资几乎全是商务科一手打理,即使有人不屑于商人的铜臭味,也无法否认小贾斯汀在其中全心全意的投入,并且为莱茵生命寻得了大笔得以运作下去的资金和项目。她委婉地解释:「我当然不赞同商务科把研究人员拉进商务场合中做法。然而商务科也有商务科的考虑,这有时是必要的手段。」
赫默眯起眼睛,好像在思索塞雷娅的话语,又好像在甄别她的成份,一边拿起酒瓶仰头一口。
纯饮不加水直接灌,看呆了塞雷娅。
「赫默,你醉了。」塞雷娅向前倾身,伸手去够着赫默臂弯里的那瓶酒,「不要再喝了。」
「我没有。」赫默侧身躲开塞雷娅,一边固执又委屈地护着怀里的威士忌,「纠正一个小错误,我不是研究人员,我也没有把研究员从实验室带到酒会上去。」
看。赫默把手伸给塞雷娅看,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至少今晚是拿不了手术刀了。」
「但你可以是技术人员。负责项目评估的委员会中的每一位成员都需要相当的技术水平。」塞雷娅说,「这不是谁都可以胜任的工作。」
技术人员——赫默嘟囔着这个词,似乎接纳了这个说法——好吧,技术人员。
「对一个离开科研一线的研究员来说,这真是个平庸的词。」赫默有些讥讽地说道,「没有人会把防卫科主任当成技术人员的。」
多么讽刺啊,塞雷娅,你我都曾将一段年轻的时光奉献给了科学的真理。但现在我们都被抛下了,对科学来说,人类其实微不足道。
「技术人员可追赶不上科学萌芽的速度……你曾经也有过这种感觉吗?与之抗衡的东西开始逐渐超越了理解,研究的嗅觉变得迟钝,害怕终有一天知识不再能够提供足够的远见去保护我们的底线。我也可以说这是从另一个层面去看待和解读它,可是……从推动技术进步的意义上,这又太空洞,太古旧,这是不是另一种渐行渐远呢?」
塞雷娅说,是的,我也有过。她思量着该用什么样的故事去安慰一位热忱但迷茫的后辈。然而赫默的下一句话让她猝不及防。
「如果我从现在开始训练你……你还来得及重新变成科学家吗?」
「……?」
「快,塞雷娅,喝了这杯酒,明天就开始准备论文课题吧,请务必让我当二作。」
「很幽默的玩笑,我还不至于在研究上生疏到这个地步。」
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轻蔑塞雷娅了,塞雷娅想着,可一会儿又对自己这自然而然生出的抵触和好胜心感到啼笑皆非。有一瞬间塞雷娅觉得恍然醒来,像是从一场匆促的催眠中逃离。而始作俑者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险些让塞雷娅当了真。好险,似乎差点就被掌握住了。
也许赫默说的也是对的。别人不敢轻蔑的是莱茵生命防卫科主任的塞雷娅,却未必是科学家的塞雷娅。
「我没有开玩笑。」
「……没有吗?」
「你动摇了。」
「你忘了,我现在已经不是防卫科主任了。作为总辖构建科的主管,如果我要回到研究中去,为何不能名正言顺。」
「是啊,名正言顺。」赫默提高了声音,「一边说着『有一天会说出所有事情』,一边又捂得严严实实。你就是那种,嘴上说着等我理一下思路,然后没过几天就开始在背地里鼓捣论文的,那种,嗯……耀眼得令人生厌的家伙。」
「那我可以现在就堂堂正正地告诉你,赫默顾问,钙质化应用哪怕现在用来发论文,也不见得是过时的课题。」
「呵,晶体结构和生物细胞的嵌合及培养,这个实验可是由我,我亲自设计亲自经手的。如果塞雷娅总辖可以夸我两句,我还可以从数据库里,把数据找出来,给脱离学术前沿十年的,总-辖-代-管,讲解一下。」
「……那等我再整理一下思路。」
这是赫默今晚少有的神采飞扬的时刻,她无不自豪又带着几分炫耀般谈起那些研究成果。
可忽然地,赫默又陷入沉默。她的思绪,她的表情,她的话语,在一瞬间又都沉寂了下来。她将腿收上来,抱住膝盖,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小口地啜饮着闷酒。
也许是这几句玩笑戳中了互相的一些不适宜的伤痛。伤害已经造就,不管怎样说着让过去的过去,还是会在戳中伤疤时使神经跳痛。塞雷娅也随即沉默,只是十分担心地看着赫默手中的酒瓶——放任她这样喝下去,真的不妙。在塞雷娅的印象中,赫默并没有能够这样一口接一口的酒量。更何况,她显然已经醉得连说话都磕磕碰碰了。
「……是我答应小贾斯汀的。」
赫默喃喃地说起,声音因为辛辣的酒液染上烟熏般的嘶哑。
「在那里我没有什么能帮上他的,我只会……就像个刷试管的……不过他说,天真诚挚的理想主义正是在勾心斗角的商业世界中最完美的稀缺商品。正好商务科需要的,就是我的天真。甚至,小贾斯汀说,在项目审查评估的背景下,如今有委员会背书的项目哪怕只是一个概念,都能开出高价。对商人来说,项目至少不是过去那种天马行空并且还烧着钱的幻想了。可是让小贾斯汀那样的商界老手安慰我,好像我真的给商业稳定做出了许多贡献一样……也许赞美不是假的,但我却……」
赫默叹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喝几杯酒,给潜在的合作伙伴们讲几个充满人文情怀的好故事。即使那些故事里的技术早已不是学界前沿,但足够在今晚的梦中装点哥伦比亚的未来。
「至少,如果商人也愿意倾听我们所讲述的理念的话,金钱也能反过来去约束它所投资的项目吧。」
赫默很是认真地说道。也许放在从前,哪怕是几个月、几年前,塞雷娅都难以想象这样的想法会出自于那个在罗德岛的甲板上许下诚挚的誓言时流下眼泪的赫默。
天真稚嫩的黎博利研究员在世间的泥潭中急速成长。
「……你觉得事情有在变好吗?」
塞雷娅点点头。
「但我似乎没有从中获得力量,而是更加无力并且平庸。是不是我太异想天开了?连名震特里蒙的防卫科主任都没能做成的事情,为什么我就可以呢?我也不像小贾斯汀,像雅拉主任,像克鲁尼主任那样可以左右逢源。在那个世界里我无知得像一个孩童,却在向那些大人物讲述科技界的祖父母辈的故事。这都是因为我主动放弃了我最擅长的事情和多年的耕耘,这都是因为我没有强大到可以顾全所有,而那些固执地走到尽头的人却都已经得到了属于他们的光辉……如果说我对此没有丝毫嫉妒,那我的研究生涯一定是假的。」
「苛责自己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的,赫默。」
「你呢,塞雷娅?你放下过这些苛责吗?」
塞雷娅顿了顿,诚实地沉默了。对于赫默的困境,她似乎缺乏劝说的资格。
「令人高兴的是,今晚,大家都很喜欢我的研究故事。」
赫默冷冷地轻笑了一声,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更准确地说,他们喜欢听我讲外派罗德岛之前……的故事。他们喜欢听那种……忽视伦理的实验中的野蛮的细节。比如,一个小小的研究员是如何在实验事故中痛定思痛挺身而出,才获得了如今为守护研究伦理红线而战的觉悟。
「还有人说,『莱茵生命向来在为守护我们的文明和尊严上不遗余力』。嗯,没错。我还顺带给总辖代管宣传了一下,『塞雷娅女士以一己之力镇压了事故,避免整个街区炸成废墟,也许那一天偶然到访这个街区的人都无意中被塞雷娅女士拯救过,包括近在咫尺的我』。如果下次有人采访你,你可要记住这个回答。」
当然,和海顿制药,和炎魔计划,和伊芙利特有关的细节都被删减和模糊过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不用担心,你就当是源石的链式反应炸了锅」,好像只是在复述特里蒙的降水预报一样。这样的故事在酒会出奇地受欢迎,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为有些人心目中的科学家阴谋论找到新的佐证,并且给予了足够的走在时代前列的自我感动的虚荣。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故事,让赫默的理念和倡导变得更有说服力,赫默承认,这些故事有点太好用了。
塞雷娅虽然并不对这些事情感到惊讶和意外,但还是听得有些发愣。
也许天真纯粹的理想主义在效率和成果的世界中确实是稀缺商品,但兜售它的方式却是将它掷在地上碾碎。购买者本来也只是想要闻一闻它的香气,真正会将其捧在怀中如获至宝的人少之又少。
这种方式难道不可怕吗?塞雷娅陷入沉思。这就好像只要能将这种包装起来的理念推行出去,其它都是细枝末节。这就好像……一种令塞雷娅感到熟悉的偏执。
「赫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炎魔计划确实是一个可悲的错误,你我都难辞其咎。
正因为如此,自从奥利维亚·赫默入职莱茵生命以来,作为结构科研究员的一面,都必须伴随着故事的讲述而被否决,被舍弃。它们必须被埋葬,它们是当下「科学伦理联合宣言发起人奥利维亚·赫默」这个故事得以成立的代价。否则,一旦有人质问起赫默身为研究员的过去时,优柔寡断的回答会让好不容易开启的新篇章被葬送在猜忌之中。
「放心吧,把每个科学家都推上审判席,这不是宣言和委员会的目的。」
「当然不是。但……」
「呵,在『保守』的塞雷娅看来,我这样去践行『保守』的方式本身,是不是……已经太激进了?」
「不,只是……」
塞雷娅想说,「不用苛责自己」,可这又回到了无解的循环中,她不得已闭上嘴。在塞雷娅的沉默中,赫默又抱着酒瓶喃喃自语了一会。在赫默的口中喃喃自语的话,就仿佛在在重述十来年前的自己的想法。
「如果可以同时完成研究和委员会的工作……」
可是将所有事情都包揽在自己身上是个不切实际的命题。就连塞雷娅自己当初也选择了拿起防卫盾牌,而将研究论文的草稿缩进书房的抽屉中。以科技去改变世界的人,不是我也可以——塞雷娅将这个梦想寄托在了莱茵生命的其他初创成员身上,转而选择了成为他们的保护者。
可惜那都只是塞雷娅的一厢情愿。因为无人呼应这样的愿望,最终连防卫科的理念也落了空。
「我保护了什么?」那一天从六千米高空被抛下时,从塞雷娅在无力中看着万星园逐渐变小远去开始,这样可怕的念头就开始不时在寂静的迷茫中回响起来。即使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回答,「我保护了莱茵生命的安全无损,免受恶劣竞争手段的打击和毁灭。」但塞雷娅无法接纳这个答案,因为这个回答并没有指向那个真正的疑问。
其实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只是塞雷娅自己了解,每当将那个疑问问出,她都能感觉到胸腔深处的世界因为极大的冲击而震荡。
「防卫科的理念,对克丽斯滕来说,是不是从来都是累赘?」
……塞雷娅并不想面对这种来自自己的诘问。
但如今得以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观这场发生在他人身上的困境,塞雷娅更加明白:如果没有一项研究项目来呼应的话,科学伦理联合宣言也会同样因为无可践行而成为一纸空言。
答案似乎十分明显,可是,「你不必独自承担」这样的劝说,光是将它在脑海中排列成句,就让塞雷娅感到缺乏勇气。
……这会不会又成为另一个加在他人身上的一厢情愿的愿望呢?
正想着,手机的消息提示音打断了这场没有尽头的自我怀疑。
「……塞雷娅……手机……」
塞雷娅只来得及拿出手机打开扫了一眼消息的头几个字,说了句,「是伊芙利特……」,赫默就过来将手机抽走了。
赫默歪斜着在塞雷娅旁边坐了下来,酒气更浓,似乎醉得更厉害了。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她将酒瓶丢在了茶几上,专心地捧着手机,大概是在一片眼花缭乱中努力辨认消息上的字吧——塞雷娅赶紧把酒瓶挪到赫默伸手够不着的地方去了。
「伊芙利特都……不给我发,消息……」
赫默一面嘟囔着,一边点开消息框在手机上打起字来。她点了几次也没有点对地方,打出来的语句也不成章法。塞雷娅想帮赫默写消息回复,赫默也不肯,坚持自己没有醉,执拗地要自己来,周旋中已经有好几条乱七八糟的消息发出去了。
即使伊芙利特连回好几个问号,赫默也依然起劲地在手机上敲打着键盘,源源不断地向伊芙利特输送着混乱的消息。塞雷娅从赫默的身旁窥看着屏幕,只能从那些无序的话语中依稀辨认出几个赫默常用的字眼,无非还是那些对伊芙利特絮叨的关心,但在伊芙利特看来一定别有风味吧。
「好了,伊芙利特要困惑了。你也该休息……」
塞雷娅没敢强抢,就像生怕惊醒梦游人一般轻声好言相劝。她试探着看了一眼赫默的表情,却有些愣住了。
「……赫默,你……你在哭吗?」
「没有。」
赫默声音飘忽,可又十分干脆地回答道。
塞雷娅看到泪水不断地从赫默的琥珀色的眼瞳中盈溢,顺着脸颊滚落。直到泪水完全模糊了视线,赫默才停下了打字的手指,后知后觉般抬手去擦。
可不管怎样擦拭,眼泪依然止不住,到后来,赫默便放弃了。
她呆呆地盯着手中的一小方屏幕。
塞雷娅也看着被滴落的泪水打湿的屏幕。现在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夜晚11点21分,伊芙利特在通讯软件里使用的头像是她自己的自信自拍。本来早该是伊芙利特睡觉的时间了,她有些焦急地询问塞雷娅发生了什么,就和那些酒醉后胡言乱语难以阅读的消息一样,可爱但又透露着急切的关心的表情同样刷满了整个屏幕。她还拨了两次通话,也许都被无意地按掉了。第三次拨了过来,头像和名字被大大地放大在屏幕上,铃声的音乐是伊芙利特专门在塞雷娅的手机上设定的,用伊芙利特的话来说,那是一首很酷的音乐。赫默依然只是呆呆地捧着手机,直到通话被自动挂上。
「塞雷娅……你有没有遇到过,长久以来的努力最终在一个错误上落空的时候?」
「……有。」
「那就连……那些努力本身……」
那些曾经为了实验设计绞尽脑汁的每一天,实验验证成功的那一刻,论文完成的那一个夜晚,等待发表和一次又一次修改的那些忐忑的日子,那些曾经作为研究员付出了才智、心血和年华的每一个时刻。
「……都是毫无价值的吗?」
「不。纠正错误是为了防止更多的错误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而不是为了否定科学研究本身。」
塞雷娅说。
「攀登星空的每一次尝试都有其意义。」
赫默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似乎在诀别,许久,再度缓缓睁开。
「……为了伊芙利特的话,我愿意支付这点代价。」
她和年轻的黎博利研究员说了再见。
赫默将手机递回到塞雷娅手中。
在松手的那一刻,她说道:「明早叫我,我在早上还有个会议。」
然后她的手滑落了下去,似乎沉沉地睡去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