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利特结束小队的任务报告工作时,时间已经晚了。她把武器送到工程部寄放好(现在她写武器保修检查单已经是轻车熟路),耐着性子听医疗部干员讲完了所有队员的任务后感染检查结果(能听懂的部分比上几次多了,但还是听晕了),向博士进行了口头汇报(在回来的飞行器上写了便条,看着便条说的)。最后当她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宿舍时,已经快是夜晚的休息时间了。
但她其实还是开心的。这一天很充实,她能承担的任务也越来越多。有种,本大爷又变强了不愧是俺,的自信感,甚至有了一种,想要找谁撒个娇讨点表扬的冲动。她不由得哼起了歌,在向宿舍走去的路上时,就盘算起了要怎么吹嘘吹嘘自己担任小队长的这一天的事迹。等走到下一个转弯时,她已经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通讯器。
然后便看到了,手上拿着报告还是书本一类的东西、在宿舍门前严阵以待的——
塞雷娅。
伊芙利特当然是十分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跑过去扑到塞雷娅身上那么高兴。但毕竟现在她是当过小队长的伊芙利特了,对危险的嗅觉和侦察能力都得到了磨砺,伊芙利特一下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就是,那个气势,你懂吧——严阵以待——这放在塞雷娅身上可不是一个开玩笑的形容词。
尽管此前几年,伊芙利特和塞雷娅在罗德岛上可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没有哪一次,塞雷娅是这样板着脸,手上拿着什么材料,直挺挺地在什么地方等着她过来的。那就好像,伊芙利特想起了博士说的,工作时间蹲在办公室里和绮良打游戏的时候恰好被塞雷娅找上门来了的感觉。
伊芙利特第一反应是,出事了。她怔在原地快速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乖得很,简直是模范干员(已经很久没烧过作业本了,现在不会写的都是空着直接交)——实在没想起来自己在哪里留了案底。
第二反应是,完了,赫默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伊芙利特悻悻地把通讯器收回去,谨慎小步地走向宿舍门前,依然强装镇定地向塞雷娅走去:「哟、哟,塞雷娅……」
塞雷娅看向她,好像思索了一下,才说:「伊芙利特,欢迎回来。」
「嗯……俺回来了!」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伊芙利特对上塞雷娅那严肃的目光,感觉背上的冷汗都要出来了。她撇开视线也不是(那不显得本大爷在心虚吗?!),可一直对视着也觉得奇怪(塞雷娅原来有这么吓人的时候啊)。就在伊芙利特开始想『不管发生了什么,要不总之先认个错吧』的时候,塞雷娅才终于开口了。
「赫默最近不会从特里蒙回来了。」
伊芙利特顿时感到有些遗憾和难过,但又松了口气。至少这意味着,不管最近自己闯了什么祸,不用担心看到赫默那难过地说教她的样子了。那样子,让伊芙利特比挨骂还要觉得难受。
「嗯……嗯!没办法嘛。」伊芙利特摆出了然的样子,有些无所谓般双手插在兜里,换了个放松的姿势,「赫默现在很忙吧,因为她现在在做很重要的事情嘛!」
「所以,赫默不在的这段时间由我来照顾你。」
「嗯!」
「我听说,赫默以前会在睡前给你念故事书。」
「嗯……诶?」
塞雷娅扬了扬手里拿着的东西:那确实是本故事绘本,大概是两三年前伊芙利特会在睡前磨着赫默讲的那本。
伊芙利特看着骑士大战恶龙的封面,思绪飞速地转了一会。
「……所以,塞雷娅是在等我……呃……」
伊芙利特指了指故事书,又指了指自己。
「嗯。」
「一直都在这等着……?」
「不是很久。」塞雷娅顿了顿,「一个多小时吧。」
伊芙利特的思绪又飞速地往回转了。
「嗯……嗯。总之……」伊芙利特掏出门禁卡刷开了宿舍门,「先……先进来吧。」
伊芙利特钻进浴室里迅速地洗了个澡。吹干头发,整好睡衣,麻利地爬上床,铺开被子,躺了进去。
因为塞雷娅已经捧着那本书在床边上坐了有十来分钟了,伊芙利特连一秒都不敢让她多等。
这就好像是一个重要的,请美梦之神降临的仪式一般,塞雷娅看伊芙利特躺好后,郑重地翻开了故事绘本的第一页。
然后塞雷娅就念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在维多利亚的某个山谷中,栖息着一条恶龙——
伊芙利特就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听着。塞雷娅的声音很平稳,甚至缺少一些感情地起伏,但也就这样一页一页地念着。不过,伊芙利特不得不承认,当塞雷娅毫无波澜地念出「公主就由我来拯救」的时候,她差点笑出声了。
「恶龙,直面我。」(伊芙利特明明记得这里是一场激战的前奏。)
「呀,骑士大人。拿走我的生命,打倒恶龙吧。」「公主。公主。啊。公主。」(是公主勇敢地自我牺牲将力量托付给骑士的感人桥段,但骑士阁下听起来一点都不感激。)
「嚯,区区人类……」(等一下,为什么独独这句念得这么活灵活现啊?!)
「于是,骑士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完。」(幸福的生活。完。完了。)
塞雷娅合上了绘本,伊芙利特瞪着双层床上层的床板好一会。
「不对!不对!」她从被子里弹了起来,「怎么就幸福的生活了?!好突然吧?!公主不是为了让骑士能够打败恶龙献出了生命吗?!」
塞雷娅又往回翻了翻,确实没错,是这样写的。至于公主为什么活过来了,怎么活过来的,似乎没写。而伊芙利特也是头一次发现这个问题,上一次她听赫默念这个故事,想来是三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自己似乎全然没发现这个故事有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
「而且为什么是在维多利亚啊?博士不是说那里是德拉克和阿斯兰的国家吗?骑士的话,不应该是来自卡西米尔的,天马骑士之类的吗,怎么会是菲林呢?!还有,还有……龙这么大的身体,只靠吃少女根本吃不饱吧,平时不吃点别的吗?」
仔细一想,全是漏洞啊。亏自己以前还那么喜欢这个绘本呢。因为那时候伊芙利特觉得……恶龙会喷火,好帅啊。虽然现在看大概也就那样吧,本大爷喷火也挺帅的。
塞雷娅沉默了下来,她看着手中这本书,似乎在思索,然后十分认真地回答。
「童话多数来源于一些有历史渊源的民间传说,而民间传说常常是古代世界的现实的比喻。虽然维多利亚确实是德拉克和阿斯兰的国家,但这个故事所隐喻的也许正是德拉克统治转向阿斯兰统治的那段历史。恶龙要求少女的献祭意味着在从神民时代开始红龙对古维都利亚的信仰统治与世俗统治转为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的生产关系所不能接受的剥削与苛政。这也是一种对旧时代势力的声讨和改革。故事中的公主和骑士都是菲林族这一点,是当时普遍民众,即作为维多利亚的主体民族的身份认同与民族意识的觉醒。但我觉得值得注意的是,在那个时代,公主作为感染者而被献出,依然体现了自古以来对感染者的压迫……」
伊芙利特的思绪已经转不起来了。
塞雷娅说完之后,又翻了翻绘本,似乎确认了几处故事的描述与自己的观点一致,才重新合上书,然后才向伊芙利特问道:「怎么样,听完故事后,有睡意了吗?」
比起故事本身,塞雷娅这一大段观点更让伊芙利特感到催眠。听不懂,听不懂呢。
塞雷娅,这种地方呢,赫默会说……
嗯……赫默会说什么呢。
伊芙利特歪着头想了想:「赫默会怎么解释呢?」
塞雷娅愣了愣,然后又撅起眉头,陷入了思索。过了好一阵,才又十分认真地回答:「……抱歉,我不知道。」
「好想问她啊……」
塞雷娅没有接话,过了一阵,再一次:「抱歉,因为赫默最近没空回来,我……」
「不是啦不是啦!俺不是说塞雷娅……」伊芙利特慌乱地摆起手来,「我是说,是说,呃,就是……以前我也不会问这种问题啦。就是,其实……现在已经不怎么听故事……」
然后就好像为了打圆场一样,伊芙利特主动问起来:「塞雷娅小时候也要睡前听故事吗?说给我听听!」
「不会。」
「……」
「……可能有过……」
「哦、哦……」
「抱歉,我没有印象了。」
塞雷娅实诚地说,她从小就被培养独立自立地生活,几乎没有向父母请求睡前读故事的经历。又或者很小的时候曾经有过,可是不被允许吧,于是就断绝了这样的念头。
「……抱歉,其实我不知道睡前读故事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活动。」
伊芙利特有些惊讶,原来在这种不起眼的微小经历上,也有塞雷娅不明白的事情。又或者,她把塞雷娅想得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了。
可她也有些高兴,似乎有了一种和仰慕的人短暂地平起平坐的机会。这对年少的伊芙利特来说,是了不起的时刻。
「因为我以前经常做噩梦嘛,赫默就会给我读故事,希望让我忘记害怕的事情,听着有趣的故事睡着,然后,嗯……做个好梦吧。就好像,在梦里我也会变成骑士,或者恶龙,或者冒险家,或者什么的。」
伊芙利特有些怀念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宿舍:「赫默以前就坐在你这个位置上给我读睡前故事,等我睡着了以后,赫默再爬到上层去睡。不过有时候,她也要去医疗部值晚班之类的。」
但是现在这间宿舍里关于赫默的痕迹都被搬空了。赫默回到特里蒙工作,不再是罗德岛的常驻干员。虽然伊芙利特的东西被放得到处都是(没来得及在塞雷娅来之前收拾一下,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不会显得宿舍空荡荡的,但对伊芙利特来说,还是少了点什么。
「我也长大了了,现在不用听故事也能一个人睡着了。就算做噩梦……嗯,也不要紧啦,现在我也控制得挺好的。博士也问过我要不要安排一个室友,但是俺还是想在这里给赫默留个位置……」
「塞雷娅要是想过来就来嘛。」伊芙利特笑嘻嘻地,似乎有些打趣塞雷娅那样说道,「不读故事书也行的。」
塞雷娅看着手里的绘本,又沉默了一阵,然后像放弃般叹气:「抱歉。」
「……为什么塞雷娅总是在道歉啊,这好奇怪!不要这样,就好像……好像以前赫默一样……」伊芙利特难过地将视线转向别处,「刚来罗德岛的时候,赫默也总是对我道歉。为什么啊……我不喜欢你们看着我总是那么难过的样子,就好像是我错了一样……」
「不是的,伊芙利特,不是的。」
塞雷娅赶忙否定,可又好像有点说不上所以然。
「当赫默说,要我帮忙照顾你的时候,我问她,应该怎么做。赫默的回答是……」
『去问伊芙利特吧。』
塞雷娅难得一见地,露出有些局促的紧张感:「我想起了以前赫默会给你念睡前故事这件事,但是我又没怎么做过这种事情……抱歉,我并不知道你现在已经不听故事了。」
「那就,问我嘛。」伊芙利特有点得意地笑起来,「塞雷娅是想给我惊喜吧?不要紧嘛,问我嘛。」
伊芙利特蜷起膝盖环抱住,像是回忆起了往事。
「麦麦说,以前还在那个地方的时候我有过一本非常喜欢的绘本,但现在我已经忘记它了。我知道麦麦说的是真的,因为来到罗德岛之后,总觉得忘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一直在想要不要问问赫默,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忘记的绘本到底讲的是什么故事……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啦!我是想说……」
伊芙利特深吸一口气。
「我是想说,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要被束缚在过去的噩梦里。虽然会觉得有点遗憾……嗯,遗憾吧。但是因为我现在有了很多宝贵的东西,所以这些事情要成为遗憾的话,就遗憾吧。本大爷不是什么实验物品。我会长大,会变强,变成独当一面的干员。我有我的未来,对吧?」
「在我的未来里,我也有很多想和塞雷娅一起做的事情。当然我也很想念赫默,赫默不在的时候总有点不习惯。但有些事,是我和塞雷娅在一起才会做的事情。」伊芙利特像是有些撒娇般扑到塞雷娅怀里,「所以,问我嘛,问我想干什么嘛!」
塞雷娅似乎不知该如何接住怀里的孩子。比起许多年前她在自己怀里哭泣时,伊芙利特长高了,身体也更结实了,不知不觉中,尚且年少的肩膀上,也扛起了许多她本不能也不该承受的重量。
但她还是幼小、柔软和鲜活的,她有在冬天散发着炭炉般温暖的体温,柔软的金色头发,稳健的一呼一吸,撞向怀里的重量和欢畅的笑容。她在活着,而不仅是春日、夏日、秋夜、冬夜,每一季节流转时远远望去的那个小小的剪影。
塞雷娅张了张嘴唇,却始终好像问不出来。
「那我替你问!」伊芙利特将脸埋在塞雷娅怀里,用硬质的源石角轻轻蹭着她,「那个,我今天做了好多事情!现在我也能当小队长啦!下次说不定能和塞雷娅一起执行任务,嘿嘿,连博士都对本大爷刮目相看呢。所以呢我就想,想有人夸我……我本来想发消息给赫默的……不过,现在不是有塞雷娅嘛!夸我!然后本大爷就能睡个好觉啦!」
塞雷娅顿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神奇地,当这口气舒出来时,胸口有种酥痒又轻盈的感觉。好像事情就是那么简单,可又充满了……喜悦。
简单。喜悦。似乎是塞雷娅不可得知的情感,正从风化的沙土中,悄然萌芽。
塞雷娅的手终于能落到了伊芙利特的身上,她轻轻抚摸伊芙利特那幼嫩,但又日渐成长的脊背。
「——嗯。伊芙利特,你长大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