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深处

I.

  他们总归是一群富有正义感、同情心和勇气的私掠船船员。

  十天前这艘骄傲的双桅横帆船从军港拔锚起航,经由群岛的一个贸易港口补给,自告奋勇地南下深入神秘的雾海去搜寻一艘一个多月前失去音讯的军舰。

  传说雾海的深处,有异教神的后裔栖息在天堂般的岛屿上,那里有白色沙洲,潺潺溪水、葱郁的树木、奇珍异兽和丰美的果实。如若抵达,天堂岛予人以不饥不渴不老不死,神裔可以实现任何人的任何愿望。相传群岛的水手们如若在南方海域中迷失,在绝境中,他们会掉头向着雾海的方向驶去,以求寻得天堂岛,寻得一丝柳暗花明的生机。

  那片海域常年浓雾,连阳光也难以完全穿透,只在寂静的黑色海面上闪烁着诡异的光斑。

  但是那一晚,皓月空明,万里无云,甲板和桅杆上的火焰与浓烟使军舰化身海中央的一座灯塔,为他们昭示了航向。

  接舷登舰的勇士中,水手长塞雷娅打头阵。船舱深处传来阵阵野兽般的嘶吼和铛铛地闷响,她循声探到最下层甲板,只见一名浑身溅血的海军上尉正站牢房中,手握一把卷了刃淌着血的佩刀,刀尖戳在脚边一个瘦弱的女子的咽喉上。塞雷娅有些惊讶地呼唤他:上尉,这里发生了什么?可他一看到塞雷娅,杀红了眼般举刀砍来,力气大得不像常人,饶是塞雷娅这般身手,在力量的较量上也差点要落于下风。他似乎也有着某种聪明,见从塞雷娅这里占不到便宜,转身又向牢房角落的女子扑去。

  塞雷娅没有犹豫,也没有选择,手刃了发疯的海军上尉。

​ 「您没事吧?」

  塞雷娅向角落里的身影关切地询问,此时才借着过道上提灯的微光看清那身影的样貌。她看起来纤细又脆弱,像今晚的月色一样苍白。亚麻褐色的半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略长的刘海下衬着一双金色但黯淡空洞的眼睛。她似乎被当作囚犯关在牢房中,在破旧得卷了边的亚麻罩衣下,塞雷娅看见一根铁链伸出来,直连到舱壁上。

  她的脸颊溅上了上尉的胸口喷涌出来的鲜血。塞雷娅抬手用拇指刮过,为她拭去,旋即,又怔在原地,错愕地放下手。

  「抱歉。」塞雷娅脱下外套,歉疚地为她披上,「你已经安全了。」

II.

  船长将烟斗从嘴里拿下来,死死盯着塞雷娅,问她敢不敢指海为誓将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他们是自相残杀而死。」塞雷娅的脑海中闪过被自己手刃的海军上尉那瞪大的双眼,「……无人生还。我们只从船舱底下救出一位小姐。」

  船长上下打量塞雷娅身后的人。「一个奴隶。」她嗤之以鼻,将烟斗重新咬进嘴里咋了咋,「但她是唯一能给这件事作证的人了,我们得把她带回陆地上去,不然拿不到酬金。」

  船长让人将奴隶带走,安置在医务室中,船医的房间就在隔壁。其余人各自散去,休息的休息,值班的值班,明早天没亮还要起来擦甲板。

  那晚,塞雷娅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而那梦中,海水的咸味太真实,海风拂面的触感太真实。

  她站在船头上,皎月照亮了夜空,远处冒着火光和浓烟的军舰正往黑色的海中沉去,像被吞进巨兽的口中深渊。她听到海面下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歌声像大海的呼吸一般,让整个大海颤动,又经由海风被她吸进胸腔中,在她的胸中回荡。

  但侧耳倾听时,海风中又只传来海浪哗哗的单调声响。

  她的船静立在海面上,然而那灯塔一般着火的军舰却渐渐远去,渐渐沉进海面下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天光未亮,夜色好像压实了每一道会透光的缝隙。塞雷娅来到上层甲板时才发现,起雾了。

III.

  在雾气中航行了几天之后,大副骂骂咧咧地爬上了瞭望台,推开瞭望员粗鲁地夺过望远镜自己在海平线上找了起来。他咒骂瞭望员,似乎是瞭望员将海平线上的希望——陆地——藏进了他自己的口袋里,才害得整船的人在雾气缭绕的海域中航行了几天几夜也找不到停靠的港口。

  他们依靠星象,而浓雾和乌云遮蔽了夜空。他们依靠阳光,而雾气中辨不清阳光来的方向。他们依靠海风和洋流,而水流好似在原地打转,风也总是随心所欲地出现又消失。他们依靠罗盘,但永远都走不出去。终于,除了雾气,大副在海平线上什么也没找见。他们从贸易港出发不过十天,回头却航行了十五天也不见陆地的影子。雾气好似是从海面下钻出来的一样,不管航行到哪里也无法摆脱,整个大海都阻隔了他们的归路。如果要说这是海妖的地盘,那庞然巨物早就该从海面下钻出,像咬千层酥一样将这艘船的船尾咬下,碎木板像酥皮渣一样在海面上四处散落。但偏偏什么都没有,他们被困在一个不属于原本那个世界的海域之中了。

  瞭望员被大副揍了一拳,正中鼻梁,为他没有真的把陆地藏进口袋里并在恰当的时候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希望,而付出了代价。

  瞭望员被打得头晕目眩站也站不起来,他得靠塞雷娅把他从瞭望台上扛下来,搀扶着来医务室处理他被捶肿了的鼻子。船医是个温和的青年,他细心指导奴隶给瞭望员上药。在瞭望员没完没了的咒骂中,船医十分满意地对塞雷娅称赞,她救回来的那个奴隶不像一般的奴隶,十分顶用,尽管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能听、能说、能读写他们的语言,却聪慧又细心。

  塞雷娅不解,为什么军舰上独独留下这一个奴隶。「这不奇怪。」船医不以为然地解答道,「即使手摇舰船已经成为古董,船奴也还是必要的。」但塞雷娅认为,如果是船奴,数量太少了,这不合理。说到这里,船医对着塞雷娅那严肃得天真的脸怜悯地白了一眼。他指出了许多可能性:或许其它奴隶都在可怕的自相残杀中死去了;又或许,这是军官们从某个岛上抓来的野蛮人,因为他听船长说,那艘军舰本来就是去雾海中寻找什么天堂宝地的。

  塞雷娅无可反驳,她也没有更好的猜想,除非由奴隶亲自讲述。塞雷娅问,奴隶是否透露过她的名字或者来处,船医摇摇头。这船上就这么一个奴隶,他说,叫他奴隶就够了。而且,她也不说话,说不定是个天生的哑巴。

  瞭望员上完了伤药,可还是声称头晕得厉害无法起身。他一直望着正在收拾药膏的奴隶,求船医让他在医务室里住上一晚,静养一下。船医没有拒绝,给他开了一些药喝下,让他沉沉睡去,留下奴隶独自照顾这个倒霉鬼,便回去隔壁自己的休息室了。

  到了半夜不知几时,塞雷娅依然在梦里眺望那艘逐渐沉没的燃烧的军舰。可今天她被一阵嘹亮的歌声惊醒,那是水手们思乡的船歌。她面对着船舱中的黑暗,耳旁听到的是水手们的鼾声、不满的嘟囔和小声咒骂,因此断定被吵醒的不止她一人。侧耳去听,外面也只有海浪拍打船体、木板吱呀作响的声音。她甚至闻不见大海那颤抖的呼吸,不似在梦中,海洋不与她对话。

  可忽然,外面的甲板上传来一阵遥远的嘈杂声。又很快,那阵嘈杂就像火把沉进海水中,噗地熄灭了。然后就是长久的寂静,像绷紧的弦,整夜未发。

  第二天,塞雷娅听说,瞭望员死了。

  他半夜爬上桅杆,在甲板当值的水手的面前,唱着歌,跳着舞,赞颂着陆地、葡萄酒、美女与圣父圣子圣灵之名,跳入了大海之中,再也没有浮上来。

IV.

  大副责问奴隶照管不力,让瞭望员半夜发了疯跑到甲板上。可一个精壮水手要发疯,又怎么是一个瘦弱的女子能拦得住的呢?塞雷娅觉得这都算不上是在为奴隶求情,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罢了。说着塞雷娅看向船医求证,船医随即含糊地咕噜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但大副还是高声骂了几句,打了几鞭子。正当那时,船长室的大门迎面洞开,船长从中走出,厉声喝止。她让塞雷娅将奴隶带回到下面的船舱里去,让水手们各归其位。

  塞雷娅把奴隶带回医务室中,找出药膏,让她褪下罩衣为她处理伤口。苍白皮肤上绽开了红痕,伤口渗出来的血珠颜色很淡,周围浮起的红肿仿佛蒙着一层透明的皮肤,透出湿润的水珠。

  塞雷娅无声地给她上药,再裹上一些绷带,让她趴在床上休息。除了脸色苍白依旧,她也如木偶一般毫无表情,任塞雷娅摆布。

  简单收拾过后塞雷娅带上门退了出去,遇见在门口焦急徘徊的船医。直到塞雷娅朝他点点头,船医似乎才松出一口气。多么粗暴,船医急切地叹气,多么粗暴。

  塞雷娅继续往上层甲板走去,在半路遇到从甲板上下来的大副。大副神色阴沉,与塞雷娅擦肩而过时投以猜疑的目光。最后在通往甲板的楼梯终点处,塞雷娅见到了船长,依然披着那件破旧褪了色的海军外套,咂着烟杆。

  船长说:「我预感会有一阵风,会领我们走出去。你要清点好水手们,让他们忙碌,让他们准备好风帆。」

  「那是什么时候?」

  「只需等待。雾海的传说里,会有一场风暴来临,那是雾海的终点,新世界之门。」船长眯起眼睛看向雾气深处,「相信那阵风,那比大副的船舵要可靠。」

  「遵命,船长。」

  船长拍了拍塞雷娅的肩膀,走回船长室中,又关上了门。

V.

  在等来风之前,疾病首先在船上降临。

  起初多是梦魇与乏力。船医当时对塞雷娅打趣说道,准是看不到尽头的航行让水手们无聊,所以又酩酊大醉地闹了几个晚上。塞雷娅则严肃地表明绝无此事,她遵守船长命令,让水手们严格按轮值安排当班和作息,随时忙碌,随时准备。

  逐渐地,患病的水手的皮肤变得青灰,皮肤像在水里泡皱了一般脱下一层层透明的死皮,而脱皮的地方会逐渐生出富有光泽的鳞片状角质和藤壶状的骨质。

  然后,生出鳞片的地方开始渗出浓水,腐烂,在水手们痛苦不堪的抓挠中脱落。接着他们落入昏睡,只从深深的梦中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嚎叫,直到最后的一丝气息也无声无息地永远消散在噩梦中。

  起初有两名水手死去了,有三名刚开始长出鳞片,还有五人,皮肤日渐变得青灰和惨白。

  后来,患病的水手们开始急剧增多,船医将他们集中到一间清空的舱室中,从外面锁上门扉,留下奴隶独自照顾病人们。不管门后传出多么痛苦的哀嚎,这扇门只在一天中送食物的傍晚和清理垃圾的早晨打开。除非……除非舱室中有人死去,奴隶就会在门环上挂一截白色的布条,等人来将遗体搬运出去。起初他们还能为死去的同伴举办哀悼仪式,但随着死者增多,逐渐只能草草抛入大海,由雾气下的黑色大海来接纳他们。

  船医绞尽脑汁,但未能从医书上找到一丝有用的线索和治疗的方法。他将一些草药缝进布中,分发给还没发病的水手用以遮挡口鼻。但患者还在增多,从那些搬运了死去同伴的水手们开始。于是渐渐地,水手们不再愿意去处理患病的遗体。可这些遗体不能一直堆在船舱中,最终,这变成了水手长和大副的工作。

  在将又一具遗体抛入海中后,大副忌讳地转身跑走了。塞雷娅还在原地看了一会,看着那具身体像破布一样被白色浪花翻腾了几下,逐渐被抛在船只的后面,被海浪淹没不见了。塞雷娅记得他是这一次出海前才上船的「陆地人」,贫民生活将他的血气方刚炼铸成了一柄尖刀,他靠着在船长面前吹嘘他单枪匹马砍翻了税务官与他的三十名官兵的经历得到了上船的应允,但出海第一天就因为晕船吐在了甲板上,被水手们围在长桌前取笑。

  死去时他身上的鳞片状角质已脱落大半,露出瘆人的流脓伤口。塞雷娅听见过从那间舱室里传来的痛苦哀嚎,只希望他死前已落入深睡,在梦境中落气,至少没有痛苦。

  塞雷娅转身去找大副,大副正打了桶水搓洗双手。他一看塞雷娅走近,就没好气地说:「别过来,怪胎。」

  「水手们说你最近不好相处。」

  「你错了,你才是被排挤出去的那个!」大副几乎嚷嚷起来,好像要让整个甲板都知道,「今天是第几天了——看看这雾!这艘船上只有你不想着回陆地上是不是?说不定还有几分窃喜!我知道,每次停靠港口的时候都只有你会留在船上面,那是你愿意的吗?」

  「是的。」

  「你不会知道我们有多渴望从这里走出去。而我们的水手做梦都想回去,每晚从噩梦中哭嚎着醒来!」

  「还不至于。我也和其他水手住在一起。」

  「那你难道没有察觉所有人的恐惧和不安吗?那是因为你和那个安安全全呆在船长室里的船长一样每晚都睡得香甜!我还看到你经常往医务室跑,是不是那个庸医给了你什么灵丹妙药?」

  「没有。我和所有人一样都想找到办法。」

  「那为什么你不害怕?!」

  塞雷娅一时语塞。

  「我们都被关在这里等死!这是雾吗?这是疾病的瘴气!」

  大副拎起桶把水泼回海里,把桶摔在甲板上,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VI.

  塞雷娅那天晚上睡得十分沉,以至于对半夜发生的一场小小的骚动毫不知情。

  船医告诉她,奴隶半夜独自在收容患病水手的舱室中照顾他们,一名已昏迷数天的水手忽然从床板上挣扎而起,疾声高呼,抓住奴隶喃喃忏悔,泪水涟涟,最后在奴隶的怀中咽了气。

  当然,船医又是从其他值班的水手那里听来的。

  塞雷娅十分惊讶,忙问死去水手的遗体停放在哪里?船医告诉她,由于大副嫌恶得不肯靠近,清晨的时候,奴隶独自将死去的水手背到炮门处,从炮门口放归了大海。

  是的,「放归」。在一旁目睹了这个过程的水手说,那是一场神圣而庄严的仪式,他们看到死去的兄弟的灵魂自由地游进了大海中。

  当然,船医又是从其他值班的水手那里听来的。

  但船医着眼的重点显然不在这场骚动的上,他语调高昂地对还在惊讶中的塞雷娅说,难道你还没发现吗?

  「我观察了她许久,她每日都待在满是病人的舱室里,和病人接触的时间比你我都长,几乎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却没有患病!」船医欣快地说,「她的身上有秘密!也许她就是这场疫病的解决之法!我得研究一下……」

  船医几乎是自顾自地说着话迈着轻快的步子就走了。

  塞雷娅只当船医的意思是,也许很快他就能配出解决这场疫病的药了。这倒是为数不多让人高兴的事情。不过很快,她就把这些高兴和好奇抛诸脑后,耸耸肩回去干活了。毕竟在疫病蔓延的当下,作为水手长她依然有很多事情要做。水手们的轮值和当班安排不能落下,一艘双桅横帆船可不是光靠风就能跑起来的,更何况海风和洋流变得如此陌生,水手们在大海上能依靠的只剩下对互相的信任。更令人忧虑的是,他们已经在海上航行了四十多天,即使减去病逝者的份量,补给也已经吃紧,汤变得更稀了,面包少得可怜。塞雷娅在物资官官和大副面前争取了许久,才勉强匀出一小部分物资拨给病人们,尽管这对病情几乎不能起到缓解作用,但病人总是需要更多的毛毯和热汤。

  塞雷娅会在傍晚时分,帮忙将病人们的食物从厨房搬运到舱室去。她会在敲门的同时高声表明拿来了晚饭,然后将面包、餐盘和装有汤的罐子放在门前的地下之后便立即离开。只是今天她没有走远,仅仅退开几步。听了船医的转述,她对奴隶那宛若圣徒一般的举动,或者说奴隶本人产生了兴趣。果然不一会,舱室门就打开了,奴隶弯腰将塞雷娅放在地上的食物和餐具逐一往里面搬。

  奴隶也发现了塞雷娅,但她只是对塞雷娅眨了两下眼睛,依然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我听说了昨晚的事情。」塞雷娅往前几步,但还是保持着距离,说道,「我想替他们感谢你。他们无法再回到陆地上,至少能够体面地安葬在大海中……」

  但紧接着,她就注意到了奴隶手腕上的绷带,绷带下还能见到淡淡的血迹。塞雷娅皱起眉,收住方才的话头,忙问发生了什么。

  奴隶只是摇摇头,用衣袖掩盖住。她望了望舱室内,然后从门边上往一旁让开一步,似乎是在邀请塞雷娅进去。塞雷娅十分惊讶,又有些担心。不管怎么说,那可是充满病人的地方。疫病大多是由不洁的空气传播的,奴隶可能不懂,塞雷娅却明白得很。

  但那双金色眼睛温和地看着塞雷娅,微微点头,就好像在安慰她,不用怕。

  于是塞雷娅鼓起勇气踏入舱室之中。

  塞雷娅首先察觉到的是,沉闷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熏香和酸腐腥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微妙的气味。然后是毫无生气的安静,借着屋内提灯的昏光能看到,症状还比较轻微的水手清醒着,三五成群聚集在角落中抱团,共享一条毛毯,将更大的位置留给了需要躺在床上的人。他们看到水手长时,呆滞目光一阵颤动,可随即又沉寂了下去。还能起身的水手们都拢过来分发放在地上的食物。每人一份汤,一份面包和腌肉,即使是那些已经陷入昏迷的病人的床脚边上,也会摆上属于他们的一份。

  分发完后,水手们走向刚刚自己的角落里用餐。可不一会儿,又有几名水手又走回来,从自己那份面包里掰下一小块,放进奴隶的汤盘中。然后再度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如同恪守静默戒律的修士一般,有条不紊地开始进餐,那阵淅淅索索的进食的声音,还有不绝于耳的海浪的声音,使这份寂静显得更加深沉而诡谲。

  塞雷娅不敢破坏这种缄默的默契,轻手轻脚地走入舱室中去查看躺在病床上的水手。他们病得更重,大多数人的身上都露出了鳞片剥落的腐烂的伤口,伤口里混合着血液和脓液,关节因骨化而扭曲,令人不忍直视。但他们在床板上酣睡,呼吸微弱而平稳,没有痛苦的哀嚎,只有眼球在眼皮下颤动,隐隐透露出一丝疯狂和挣扎。塞雷娅知道,她近些日子看得太多了,这是命不久矣的征兆,他们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又或者醒来之时即是落命之时,就像昨晚逝去的那名水手那样。

  塞雷娅微微弯下身,看了看他们床脚的那份食物。

  「如果睡在上面的是我。」一名水手从汤盘上抬起头,望向舱室对角的奴隶,「等我醒了,我希望还有点吃的能留给我。」

  他转过视线来看着塞雷娅,塞雷娅此时才发现,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因为蒙上发白的角质而失去的光。

  「水手长,你也病了吗?」

  「还没有。」

  「那你会吗?」

  「……我不知道。」

VII.

  塞雷娅离开舱室时,奴隶跟在后面,送她出来。

  似乎是被舱室中的那份寂静感染,塞雷娅不自觉地也将声音压得极低。

  「我想为了……如果,有一天,我也会住进这里的话……」塞雷娅望向舱室虚掩的门后说道,「为了届时你为我所做的,就如你今天为这些水手们所做的一切,我想向你道谢。」

  「我们不过是一群海盗。我的出身远比他们要好得多。只不过,他们仍向往将一切带回陆地。而我早就接受了流放的命运,除了大海已无处可去……我本以为我们都同样是海洋的漂泊者,但又不是,可终归还是一样的……也许有一天,我的身体和灵魂也要投向大海中。」

  当然,塞雷娅想起来了,奴隶也许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虽然有时谢意无需特意用言语说出,而是用一小块面包,用谦卑而感激的目光。但塞雷娅并没有这种可以表达谢意的礼物,她不知该如何用一个简单的动作来表达感谢的涵义。

  但奴隶依然只是定定地看着塞雷娅。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塞雷娅。塞雷娅接过来一看,是一片用棉线和布条穿起来的白灰色的树叶,摸起来却像是某种柔软的生物膜瓣,再仔细看的话,这膜瓣并不是一整块,而是由一根又一根极细的半透明须管排列而成,能在光线下折射出流彩的光芒。

  「给我?」

  奴隶点点头,又从塞雷娅手中拿过那片树叶,用布条将树叶系在塞雷娅的腰带上。

  塞雷娅惊讶地道谢,却并不明白这用意。但那双金色的眼睛正是望向自己的,而不是如木偶般空洞地望着别处。一阵微微的颤动从塞雷娅的胸腔深处涌上,她回想起了在梦中与大海的呼吸共鸣的感觉,正如现在。

  「……我该叫你什么?」

  塞雷娅想,她确实看到奴隶开口了。但那一瞬间,整艘船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沉入了深海之中。

  「『寂静』。」

  塞雷娅感到无法复述这个名字。实际上,她感到根本无法将嘴张开,否则海水会从虚空中灌进去,而她只能吐出一串滑稽的气泡。

  奴隶举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塞雷娅噤声。塞雷娅闭紧了嘴巴,才感到一切声音又回到了耳边。

  「谢谢,你。」

  奴隶的声音低哑而粗重,发音笨拙,几近野兽的嘶鸣。她最后看了塞雷娅一眼,转身回到舱室中去了。

VIII.

  后来的每一日,塞雷娅给病人的舱室送去餐食,都会站在门口不远处,看到奴隶将食物搬进去后再离开。每一日,她都发觉被送进去的人有所减少,舱室内的动静越发平淡,死去的人逐渐减少,早上被送出来的剩余食物却越来越多,奴隶身上的绷带也越来越多。

  这对病人来说似乎是个好现象?可实际情况又让塞雷娅感到困惑。她去询问了船医,可不巧的是每次她去的时候船医都正在医务室里睡得香甜。

  直到几天后,奴隶看着送来的食物,有像往常一样动身将食物搬进舱室里,而是有些迷茫地站在门口,似乎在寻求帮助。塞雷娅终于没有忍住,走上前去。

  奴隶再一次将她带了进去。舱室里比上一次更加寂静,水手们有的靠着舱壁,有的歪倒在地上,他们都睡得很沉,只有微弱的呼吸平稳起伏。那些躺在床板上的重病患者如今身上没有了腐烂的伤口和角质化的鳞片,变得容光焕发,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甚至能看到几处青色和红色的血管。即使塞雷娅摇了摇水手们的身体,在他们脸上拍打,也没有一个人从熟睡中醒来。

  塞雷娅想起了同样睡得香甜的船医,她快步来到医务室,粗暴地将医生从睡榻上拎起来晃了几下。万幸,船医醒来了。他睁开朦胧睡眼,还在梦境的余味中恍惚,随即烦躁地去拂抓住他的衣领的手。

  「这都是怎么回事?清醒点,你可没有得那病吧?」

  「我正、正梦到好地方。我梦到有上百个医学生围着我,聆听我的……你岂敢……」

  塞雷娅提着他的衣领用力摇晃了几下,船医似乎才逐渐醒了过来,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塞雷娅。

  「怎么回事?那当然是,我的猜想、猜想是对的……」塞雷娅放下他,他还像个喝醉的酒鬼一样要摸索着床榻的边缘,才能稳当地坐下,「那个奴隶是特效药。她的血,只要一小口……你看那些水手,都治好了。就连样貌,也年轻上了十几岁。」

  「但他们都昏睡不醒。」

  「噢,这只是一点美妙的副作用。就是,会进入,不想醒来的……睡了又想睡……需要更多的,血……」

  船医抬头,见塞雷娅瞳孔微缩正盯着自己,轻声地嗤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在这船里,这、海里……哪里都去不了。至少梦里,你,自由地……」

  「你也喝了?」

  「我当然,头一个,为医学……」

  塞雷娅一拳揍在船医脸上。

IX.

  水手们还会醒来吗?

  要怎么才能让他们醒来?

  塞雷娅抓住奴隶的肩膀急切地询问,你有没有办法?

  金色的眼睛只是平静又空洞地看着她。

  塞雷娅找来大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塞雷娅认为,事已至此,只有报告给船长了。大副一反先前的暴躁易怒,但也仍反对上报船长。他说船长成天将自己关在船长室中,根本不管事。

  事已至此。大副打量着奴隶说,事已至此,只有再看看了,也许水手们会醒来,他们会被治愈……

  塞雷娅感到困惑:「你也不认为这算是在治病吧?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醒来,醒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大副从奴隶身上撇开视线,阴沉地附和了一句,便走开了。

  夜晚,船上大部分地方已经熄灭了明火,甲板上也只余留几盏手提灯明灭昏黄的光和火把炽热的火焰。当值的水手有的在甲板上坐着,有的干脆躺在甲板上呼呼大睡。毕竟,一成不变的海域中只有他们这一叶孤舟,连一条作伴的鲸鱼和鲨鱼都不曾遇到,实在没什么好警戒的,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塞雷娅今夜在甲板的后部,面向着被夜色和雾气包裹的大海,独自沉思。

  当那个人影穿过昏暗的甲板时,谁也没有在意。直到一声愤怒的嚎叫划破了寂静,将所有人都钉在了原地。但很快,塞雷娅发现甲板前部有扭打和叫骂的动静,赶了过去。

  当她赶到时,分开围在一起的水手们,只见一名水手在睡梦中被割开了喉咙,已经躺在甲板上断了气。另外两名水手将一个人死死按倒在甲板上,他们的脸上、胳膊上和手上在搏斗中各自挂彩,而身下的人却如有巨人般的力气不断挣扎。

  塞雷娅从水手手里拿过提灯照亮,被压在下面的,是船医。他手里还挥舞着手术用的小刀,被别的水手赶上来,一脚踢开了。

  塞雷娅压下心中的惊愕,让人拿来绳子将发疯的船医捆起来,绑在就近的栏杆上。船医依然在口中念念有词,呢喃着诸如伟大的成果、划时代的理念、在此齐聚一堂之类的话语,身体像抽搐般在绳索中挣扎。塞雷娅提起灯凑近他,照亮了他脸上和胸膛上鲜红的血。那双灰色的眼睛像干涸的鱼眼那样浑浊而空洞,即使提灯凑近,也不因灯光而有所反应。

  方才最先压住船医的水手在死去的兄弟旁痛哭,他质问为何医生要做出这般恶魔的行径。

  「他疯了。」塞雷娅说。

  话音刚落地,围过来的水手们好似都往后缩了半步,互相无言地交换着眼神。

  塞雷娅想,这事情必须报告给船长。但首先还要先找到大副。

  不等她去找,就看到大副大跨步地走上甲板来。他一手握着刀,一手拽着奴隶,那个瘦弱的身影跟不上大副的步伐,在后面踉踉跄跄。

  大副将奴隶像一块抹布一样扔在甲板上,然后在努力挣扎着往另一个方向爬开时,走上去抓住奴隶的一只手腕,将那只手腕高举起来给水手们看。那只手腕上有几道新的伤口,淡红的血沿着手臂往下淌,一直流进罩袍的袖子当中。

  「医生疯了,是因为喝了她的血。我们所有患了病的兄弟,喝了她的血,都沉睡不醒。我早就知道,是这个奴隶的错!」

  当大副扼住奴隶的咽喉按在甲板上时,塞雷娅正要冲上前去,刚跨出一步,大副用刀尖指住她,命令她不要轻举妄动。

  「难道你还没发现吗?!打这个女人来到船上,一切都变得不对了!」

  「……放下刀。」

  「这个女巫!带来了的灾祸和瘟疫!」

  「你也疯了吗?」

  「难道你还要包庇这个恶魔?!」

  当大副咆哮而出的时候,塞雷娅感觉到,围在周围的水手,又往后缩了一步。塞雷娅环顾了一周,水手们的目光在昏暗中闪躲着。

  「这艘船上已经有太多人死去了,不应再流更多的血。」塞雷娅往前了一步,「你所说的事情无从佐证,放开她吧。」

  「她骗了所有人!我要亲手终结这一切!然后……回家……我们所有人都可以……」

  塞雷娅绷紧的身体像离弦的箭一样扑上去,和大副争夺他手中的刀。两人在甲板上扭打在一起,谁也不让过谁。趁着这股乱斗,奴隶从大副的手下挣脱出来向外爬去,大副不依不挠地伸手去抓,塞雷娅从后面拖住他的脖子……

  这场混乱因一声划破雾气的枪响戛然而止。

  船长一面推开甲板上越来越多聚集而来的人群踱过来,一面将手枪放回腰带中。她的视线逐一扫过甲板上的一片狼藉,从脸红脖子粗的塞雷娅和大副、捂着耳朵瑟瑟发抖的奴隶、被绑在栏杆上双目无神的船医,到最后是断了气的倒霉蛋和旁边抽泣的水手。

  船长冷冷地问:「谁为此负责?」

  「是这个、这个女巫。」大副扯过奴隶,「是她带来厄运,蒙骗了所有人!」

  塞雷娅辩解:「不,这是因为医生他……」

  船长交替打量着水手长和大副,旋即问大副:「你怎么知道,是蒙骗?」

  「患病的水手喝下她的血,都陷入沉睡,没有痊愈。现在就连医生也疯了!一定是这个女巫,用这种骇人听闻的方法,蛊惑医生……」

  「你为什么在意,是不是真的呢?」

  除非——

  「脱下你的衣服。」

  大副怔住。

  船长从腰间抽出佩剑,步步逼近。大副往后退一步,不敢再退。

  最终,大副解开腰带,极为不情愿地将上衣逐一解下。在提灯的照亮下,只见到大片的青灰色、脱皮的白色角质和鳞片状的皮肤,在大副的胸口和腹部蔓延。

  「这才叫蒙骗了所有人。」

  「不!不……我牺牲了自己,为了所有人……」大副膝盖一软,跪在船长面前试图辩解自己的清白,「这是在搬运死尸的时候…………我没有受到恶魔的蛊惑,这是、这是不幸……」

  然而在那抽泣般的喃喃自白中,猝不及防地,船长拔出腰间的手枪,向大副的脑门上开了一枪。

  一种模糊的震惊、愕然和恐惧,像粘液与泡沫一样堵住了塞雷娅的喉咙,她未能出声阻止或求情,大副睁眼瞪着夜空,歪着倒了下去,他的后脑勺炸开了花,白色和鲜红色的混合液体在沿着甲板流淌。

  「这是瘟疫。」船长吹散了枪管前的硝烟,「扼杀每一个感染的源头,才是有效的办法。」

  船长又将视线投向船医 :「我们也不需要一个发疯的医生。」

  她倒转佩剑,将剑柄朝外,递向塞雷娅。

  塞雷娅摇头:「不。我们不能再……」

  「船长命令。」

  塞雷娅怔了怔。

  「不。」

  那位抽泣的水手起身走过来,从船长手中接过佩剑,说,我愿意。

  「看见了吗?一命偿一命。大海的规矩。」

  船长轻声说道。随即,闲适地从周围的水手中点了名:你和你,处理一下尸体;你,找几个人,把甲板冲干净;你和你,把这个女巫关到禁闭室里去,别让她耍花招,这是我们重要的酬金来源。

  然后,船长踱着步走了。四周的水手们都按指示散开,各自活动了起来。

  塞雷娅依然怔在原地,她没能转头,没能去看。她在纷乱的脚步声中听到拿持刀的水手走到那栏杆边上,转刀时刀刃划开空气发出金属的啸音,然后是刀刃划开皮肤、脂肪和筋肉的声音,血液汩汩涌出、咽喉中含糊的嘶鸣声。

  船医在刀下落了气,没了声息。

X.

  塞雷娅被允许每天定时为奴隶送一次食物。

  塞雷娅端着汤盘,穿过楼梯,一直到最下层的货舱甲板深处。那里设了有铁笼的禁闭室,水手们把奴隶反绑起来,丢在那稻草堆上。塞雷娅去的时候,她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空洞的金色眼睛不知望向何处,比起塞雷娅遇见她的那天,脸色更加苍白。

  塞雷娅给她解开绳子时,绳子因为浸湿了血液而变得又干又硬。塞雷娅将麻绳丢到一边,将盘子和勺子塞到她手里,然后在一旁坐下来等她吃完。

  第二天,塞雷娅带来药品,为奴隶更换绷带。她剥下肮脏的旧绷带,露出双腕上那些取血留下的一道又一道伤口。伤口依然湿润,有些被绳索磨破流出新的血液。塞雷娅用布沾上清水擦拭掉伤口周围的污渍和血痂,借着提灯的光细看。

  痛吗?害怕吗?怨恨吗?塞雷娅捧着纤细的手腕,盯着那些伤口问道。这些血……有什么特别吗?

  奴隶没有回答她。

  塞雷娅缓缓低下脸庞,靠近手腕上的伤口轻舔。

  苦。腥。血的味道。没有什么特别。

  她不明白。

  「真的是你吗?是你给这艘船带来厄运、瘟疫和灾害,把我们关在这片雾里……还是我们自己呢?」

  奴隶从不回答她。

XI.

  船长下令,所有水手各自就位。在雾海中如幽灵一般行驶了四十多天的船在这一早就像煮开的海水一样沸腾了起来。

  首先是将收容在病人的舱室中的水手们,用担架搬运到上级甲板上去。

  塞雷娅隐约察觉到要发生什么,她追着搬运的队伍赶到甲板上,抓住在驾驶台上眺望甲板的船长:「你是在让水手们谋杀他们昔日的同伴。」

  「这是葬礼。我让他们来到上层甲板,进行体面的道别。」

  「他们都还活着。」

  「活着,但永不再醒来,而我给活人和死人一个解脱的机会。」船长对着甲板中间一挥手,「还是你去问问女巫,明天他们会醒来吗?瘟疫会结束吗?暴风雨今天会来吗?港口在前方吗?」

  塞雷娅看向甲板。水手们将奴隶从下面押送了上来,正把她绑在主桅杆底部的一根挽缆柱上。

  「如果她是一名真正的女巫,应当在甲板上见证人类是如何征服雾海的传说的。当然她最好真的是,不然给上一艘沉没的军舰证言是极为困难的。」船长指着远处如刀刃般横贯天空的乌云带,「暴风雨要来了。」

  塞雷娅没有死心,她跑下驾驶台,试图劝说水手们不要将沉睡的病人抛入海中。但谁也没有回应,直到塞雷娅从一名水手的腰间抽出腰刀,用刀刃迫使两名水手离开栏杆旁。

  「这是叛变吗,水手长?那你应该至少找一个人支持你。」船长轻蔑地从驾驶台上看着,「你阻止不了,因为这是船长命令。或者杀了他们,但好人塞雷娅做不到。」

  「水手们,如果你们今天将昔日的同伴活生生抛进大海中,明天你也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抛弃的人。」塞雷娅依然向甲板上所有人呼喊着,「我们依赖对互相的信任才能平安地出海和归航。不要背叛将后背交给你们的同伴,否则你的背后永无可以信赖之人!」

  「荒谬!信任?依赖?难道你以为上百人的船员之间没有纠葛和恩怨,等级和尊卑?难道当你在陆地上被背叛和诬陷,被流放到海上的时候就以为这里是道德的乐园?这里是我的私掠船,我们是十恶不赦的『海盗』——罪犯,贫民,孤儿——不是你的红衫军,『好人』塞雷娅陆军上尉!是我,约束所有人!是我,指挥这艘船!是我,指明出海的航线,寻找财富,阻止瘟疫和叛乱,再将所有人带回陆地!你可以给他们信任,但背叛才是我们的本性!一个不能回到陆地的人,给不了他们任何希望!」

  「难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吗?」船长从驾驶台上走下来,抽出腰间的佩剑与塞雷娅相对,「我们掠夺财宝,而你掠夺思想。」

  塞雷娅的刀尖一颤,压住了船长的刀尖。

  「对,这就对了。掠夺,暴力,斗争,这才是水手的眼神。不要像红衣傻子一样每天死气沉沉的。」船长一抬手,抖掉批在肩上的外套,「以船长的名义,我特地,准许这一场决斗。」

  船长举手做了个手势,水手们像机械一样应声行动了起来。他们抬起担架,逐一将沉睡的病人滑入海中。以此为信,塞雷娅偏转刀尖,向前进攻。

  塞雷娅的进攻是谨慎而稳健的,她的步伐向前,刀刃却向后,步步逼近,但绝不给敌人露出可趁之机。船长却像海浪扑打礁石,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缝隙,任何一个机会,即使一时向后退却,下一波的浪头更为高昂更为猛烈。

  但山峰离开了大地,在海面上无法扎根。黑色的海浪似乎急促了起来,颠簸起了船体,甲板上并不安稳,水手可以在浪尖上起舞,塞雷娅则在细密的攻击之下有些艰难地平衡着身体。船长阴险地攻击中下段,她先劈向左路,被塞雷娅防下,立刻反手划向右路,引得塞雷娅不断左右摇摆交替重心压低身体来防御,在压到足够低的时候,如退潮般挟裹着防御的刀刃往自己这边拉过来,再从那空隙之中向着腰间直刺而去。

  塞雷娅后仰侧身挣脱了钳制从船长旁翻滚而过,两人互位,但船长的刀尖还是挑断了一根剑带,白色的树叶从剑带上脱落,飘落在甲板上。

  塞雷娅保持着持刀的姿势,单膝跪下去将那片白色树叶捡起,塞进衣服之中。她往主桅杆的方向瞄了一眼,那双金色的眼睛也正看着她。

  塞雷娅重整姿势。船长急于进攻让她满是破绽,塞雷娅有信心,但不敢急躁,然而胜利每拖延一秒,就会有一位无辜的水手被沉入海中抛弃。可胜利之后又如何呢,塞雷娅会成为船长吗?水手们会追随她吗?早已分崩离析的船员,能够驶出雾海吗?

  她们对峙得也许有些久,船长开始不耐烦地咂舌,垂下剑尖。塞雷娅趁势前攻,她虚刺一刀,使出一个警告。船长闪开了,从腰间拔出了手枪。

  枪响。塞雷娅极力收住动作闪躲,子弹仍从左洞穿了过去,将她仰面击倒在甲板上。

  「太慢,太谨慎,想太多了。」船长走近去,踢开塞雷娅手边的刀,「我一天的时间有限:吃子弹,还是走木板?」

  塞雷娅用力按住枪伤,吃着痛从甲板上支起身来。

  船长则将枪管对准了塞雷娅的额前:「我帮你选好了,上尉。」

  「我连在大海中搏一命的权利也没有吗?」

  「因为你光是要酝酿怎样跳下去才显得更正直高尚,就可以在木板上站一天。而且这里是雾海,你游不出去的。」

  塞雷娅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一声低哑粗重的嘶鸣,如野兽哀伤的呼唤,然后是燧发枪推杆上膛的声音。

  然后是。

  嘭——

XII.

  整艘船为之一抖。

  塞雷娅睁开眼,四下环顾,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愕然,怔在了原地。

  那就像是有什么在海面下撞击船底,将整艘船往上抬离了几寸。

  风息浪止,乌云如墨,万籁俱寂。仿佛回应这空旷的寂静,黑色的大海深处嗡嗡震响,犹如号角传音,一直传到水面之上。

  嘭——

  不是错觉。不是风暴和海浪的颠簸,而是实实在在的撞击。

  不知有谁偷声细气地说了句「海怪」,被船长厉声驳斥:「童话留到梦里去说!」

  话音刚落,船体又抖了一下。这一次,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往下猛地沉了几分。

  忽地,一声远雷,徐风传来。

  船长看向船头正前方乌云堆积的水平线上,喃喃说道:

  风暴要来了。

  她拔腿向船尾的船舵跑去。

  「满帆!全速前进!」

  水手们拉动绳索,横帆鼓风而开,舰首纵帆迎风猎猎。然而才刚挂上满帆,前锋送来的雨丝就飘到脸上,暴雨被风吹着扑了过来。海天之间那丝白昼的阴白色转瞬间就被风暴吞没了,大海和天空连成了一整块黑色的幕布翻涌了起来,每一道浪峰都是一声猛兽的咆哮,每一道浪谷都是猛兽的巨口。

  洋流也涌动了起来,风也吹了起来。然而,就像有什么想要留下这艘船一般,舵轮难以扳动,海水拖拽住船身,在一峰又一峰的海浪中难以操控方向。很快,水手们就知道了是什么在拖拽这艘船。那是手,惨白青灰的手,像是从深渊中伸出,拉住了这艘船,像是要将这艘船也拽进深渊中去。水手们用火枪射击,将重物从甲板上砸下,试图击退那些从海面下伸出的手。但是太多了,太多了,即使击落了一只,又有无数只腐烂的化为骸骨的手从海面下伸出。

  劈头的大浪像巨兽的爪子从半空中劈下来,可以将甲板上站立不稳的水手从左舷冲到右舷,或是被砸到栏杆上昏过去,或是直接被抛入大海之中。水手们拉动桅杆和风帆的绳索与暴风对抗着,与漫天黑色的海浪和暴雨对抗,和来自深渊的鬼魂的对抗。以轻巧的机动性为傲的双桅船向海浪迎头而上,但随即又被浪头抛了回去,进退维谷。即使如此,船长用全身的力气扳动船舵,在风暴中横冲直撞,向着风暴的尽头冲锋。

  塞雷娅从一片狼藉的甲板上堪堪站起,一片浪花打过来,差点又在海水中滑倒。塞雷娅清楚,这艘船再怎么疯狂也无法与海上风暴对抗,只靠这么些水手们无法驾驭风暴,在这风暴中打开这么多风帆前进是以命相博的赌局,闪电和暴风终将撕碎风帆,届时就连主桅杆也可能会折断倒下,将船砸成两半。自他们冲进风暴中起,这就是一个注定的死局了。如果说雾海没有尽头,那雾海上的风暴又怎么会有尽头呢?

  收帆!收帆!前桅和主桅的顶帆已经被水手收起,但还不够。塞雷娅在暴雨和海浪的嘶吼中大声向桅杆上的水手们呼喊,但风雨淹没了她的声音。她跑向船尾去试图拉动主桅主帆的收帆索,但这本来也不是能由一个人完成的工作,无疑只是枉费工夫罢了。

  又一波浪打了过去,塞雷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起头环顾了一下便看到了仍然被绑在主桅杆底部的奴隶,在甲板上翻滚的重物压在她身上,她耷拉着头没有了动静。塞雷娅赶紧向主桅杆跑去,拉起她的身体,捧起她低垂着的脸查看。意识还清醒吗?受伤了吗?塞雷娅在暴雨和海浪的嘶吼中朝她大喊着,上下检查着她身上是否有伤口。所幸,除了被雨水浇透了没看出明显的外伤。只是塞雷娅仿佛看到风暴同样就在她金色的眼睛中肆虐,她愤怒,她哀恸,好像她才是这场风暴的中心。而当她看到塞雷娅时,又露出了迷茫和无措。

  「会没事的。」塞雷娅拨开她脸上被打湿的头发,在风雨中几乎是用高喊的声音安慰着她。

  塞雷娅用肩膀连推带撞,顺着船体颠簸的势头和滑溜溜的甲板推开了压在奴隶身上的重物,然后掏出匕首开始切割绳索。绳子绑得很紧,绕了一层又一层,浇透了水后变得又滑又硬,小小的匕首实在难以切割。船长那发铅弹也许是伤到了筋腱,整只左臂都使不上力气,只能堪堪地搭在绳子上为右手提供一个着力点。为了在甲板上稳住重心,塞雷娅半蹲下来,加快了切割的速度。会没事的。但她忽然就有点后悔没有拿稳那把腰刀,兴许往绳索上砍两刀还要快一些。

  塞雷娅又抬头看了奴隶一眼。奴隶张开嘴,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但塞雷娅却听不到声音,兴许是声音也被风雨淹没了。会没事的。塞雷娅一直说道,然而奴隶却焦急了起来。

  另一个大浪从侧面打了过来,直直地拍在船体上,船几乎被翻了起来。塞雷娅还没来得及抓住什么,就被震飞了出去。从甲板另一侧滚来的木桶和她来了个对撞,塞雷娅只觉得脑子被撞得嗡嗡作响,全身失去了控制般瘫软。

  她飞了起来,飞了出去,可能还在栏杆上撞了一下,直直掉进了海里。

XIII.

  风暴的海面下是涌动的暗流,塞雷娅被挟裹在其中,摇荡着往更深处沉去。

  海面下几乎没有声音,但兴许是因为她听不到了。水面上升起了红色的火光,映红了黑色的大海,在水波中摇曳。木板,碎屑,货物,人,都在塞雷娅旁边,一同向下沉去。只有那枚白色的树叶,从衣服中随着水流漂了出来。塞雷娅想伸手去捞,但她动不了了。她看着树叶在往海面上浮飞而去,真轻盈啊,而她太沉重了。

  塞雷娅扭头看向舰船的方向。她看到数以万计的青白色的亡骇,从大海的深处爬出,一层堆叠着一层,向着船的底部伸出手去,如同骸骨礁石一般,要将这艘船拖拽到他们来的地方去。她看到那些亡骇之中,有长衫破败的海军,有弯刀锈蚀的海盗,不知为何,她还看到船医,看到跳海的瞭望员,看到被割断了喉咙的倒霉家伙,看到被她和大副抛到大海中安葬的一位又一位水手。

  啊啊,那是艘漂亮的船。塞雷娅想起第一次看到这艘船的那天,乘着登舰的小舟向她划去,她留停泊的港口的深水中,像一位年轻活泼的女士,旗帜在桅杆上飘扬。

  而這艘船正在死去。从嗡嗡不绝的耳鸣和水流和响雷的轰鸣中,塞雷娅听到海面上传来炸裂声和哀恸的嘶吼,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船只按进了水里,主桅杆倒了下来,把这艘漂亮的船撕扯成了两半。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从船上腾空而起,而后调头向着这海中猛地扎了进来。

  「它」如雄鹰从半空中俯冲,入海时收起双翼,几乎没有激起太多水花,直到潜入海下,才再度舒卷双翼,化为海中白色巨鸟。完全伸展的双翼能够盖住一大片海面,柔软的羽状边缘,随水流上轻盈飘摇。当「它」摆动白色双翼在海水中游弋,透进海中的炽烈的火光便在划动的双翼周围折射出七彩流萤的光芒。那片光芒照亮了周围一小方黑暗的大海,将塞雷娅包裹了起来。借着那光芒,塞雷娅看到那底下她将要沉去的地方,不是可怖的黑暗魔渊,而有水下沙洲,有流水潺潺,有艳丽的珊瑚丛和嶙峋的礁石,有山峰,有峡谷,有嬉戏巡游的五彩鱼群,和葱郁的海草……

  而在光的来处,她听到悠扬而急切的呼唤,如海鸟引项而歌。

  那双金色的温润的眼睛看着她,向她而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