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医生久违地从特里蒙回到了罗德岛主舰,据说是为了接受矿石病的检查和定期治疗。
自从莱茵生命的换血式人事调动后,这才是乔伊丝第二次见到赫默。上一次、再上一次,赫默到访罗德岛更像是一个秘密行动,等乔伊丝知道的时候她已要离开。
很长一段时间,白面鸮只能通过母公司新制作的对外公开资料中,一窥赫默医生的动向——现在已经是赫默执行顾问了。
而这一次也是医疗部的同事提起,白面鸮才知道。「赫默医生明天的检查,白面鸮也会来帮忙吧!」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当然,应当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但是白面鸮并没有事先得知赫默已经回到罗德岛主舰这件事。「系统没有收到相关通知,是否需要系统新建工作备忘?」这样的话,白面鸮也不再能说出口。尽管这不合乎逻辑,但她好像,本应该理所当然地知晓这件事。
非常驻患者的感染数据会通过监测环定期送回或由专人回收到本舰进行分析,通常情况下无需本人特地回舰配合检查。又是什么原因促使赫默医生亲自到场,白面鸮也无从得知。
一定是无需知道的事情。系统如此判断。
只有当需要「白面鸮」的时候,「白面鸮」才会知道。
患者奥利维亚·赫默将于明天进行矿石病感染进程的定期检查。
白面鸮在备忘录上如此写下。
白面鸮蓦地睁开眼睛。
她有些想不起来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情,对时间的感觉也很模糊。办公室中其它区域早已是一片昏暗,只有自己的座位所在区域的白色顶灯依然明亮。她从桌面上直起身体,倒下时压到了键盘,屏幕上未写完的文档中全是混乱的字符。
「……乔伊丝?」
她转动因为维持不舒服的姿势而变得僵硬的脖子,转向了声音的方向。赫默穿过办公室的过道走来,身形在一片昏暗中显得不太真切。和对外资料上的执行顾问的形象看起来不太一样,她还穿着宽大又温暖的针织外套,戴着那副令人熟悉的大大的圆眼镜,但是藏在长长的刘海和镜片后的神色却变得神秘莫测。
「乔伊丝,你还没有回去吗?」
她就像还在这儿工作时一样,随和地向白面鸮搭话。
如果说白面鸮还会做梦的话,那一定是『九号装置』将从记忆中反刍的信息碎片再度输出形成的幻境吧。这是『九号装置』的梦吗?还是清醒后的恍惚呢?
「你……睡着了吗?」
「系统已经从休眠中重新苏醒。现在是夜晚11点47分,系统已重新校准时钟基准。」最终,白面鸮还是选择了让自己镇定下来的方式来应对。
「其他人都已经回去了。」
白面鸮略微环顾了一下办公室,这片昏暗中确实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在失去意识前白面鸮隐约记得办公室中还有几位同事加班的背影,他们似乎也早就离开。
「是的。这里只有白面鸮。」
白面鸮只是简单地道出了事实,然后便是无人言语的沉默。就连白面鸮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不真切的身影对话,抛却那些弥散的情绪,在『九号装置』为她制造的无数幻与梦中,她更多地是感到信息无序的混沌以及交流的不充分必要。
在许久的无言后,『赫默』终于开口说道:
「走吧。我送你回去。」
赫默在前,白面鸮在后,两人同行在罗德岛深夜僻静的走廊上。为了节约能源而由工程部推行的声控顶灯因她们的到来而亮起片刻,又因为她们的远去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熄灭。
就好像在注意白面鸮的步伐一般,赫默贴心地放慢了脚步,回头颇为犹疑地看向白面鸮。
在白面鸮的印象中,当赫默走在前面时,她似乎从不停顿。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专心着前进的脚步,即使说话也是从不回头的。否则,从一开始她就会配合同行者的步伐,散漫又放松地并肩走在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因为赫默走得有点快了,是我期望她的回头,所以才看到这样一幕的吗?
白面鸮并没有停下脚步,于是,赫默也在一直往前走着。灯光依然在她们的身前和身后交错明灭,在这片寂静中点缀着微弱的电流声。
那个不真切的赫默的身影,比最后记忆中的印象单薄了一些。这种印象是一种主观感觉,可是却像是有数据记录一般可以精确对比。白面鸮想,也许这就是记忆投射的不准确性。她记忆中的赫默的身影总是单薄且消瘦的,永远为什么事情而忧虑,为忧虑而忙碌。但实际上,罗德岛的生活工作是规律而健康的,饮食也干净且平衡,赫默在罗德岛最后一次健康体检数据显示,体重和体脂率都维持在一个标准且健康的范围内,且精神状况良好。
记忆是主观经验筛选的结果,主观筛选的结果通常是不准确的。但『装置』的记录通常是精确无误的。它们产生了冲突,尽管没有报警日志,但是错误已经发生。白面鸮感受到了一种无序的情绪从心底喷发,像是一滴墨水滴入透明无色的水中一般,在思绪中洇散。
那种思绪,是模糊的记忆与精确的事实记录不相符的困惑,是一种急于求证真实的焦虑,也是一种无从求证的迷茫。她想要开口搭话,想要如常和赫默聊天。她想起赫默的语调总是温和轻缓,慢条斯理,不会过于沉着以至于神秘莫测,也不会过于轻盈而飘浮于白日梦中,总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也是一种精确,对白面鸮来说更是一种明确的安慰。但是,对着一个主观的幻想聊天,得到的只会是自己的思绪的回声,只是一种徒劳罢了。
很长一段时间,白面鸮已经决定不再与『九号装置』制造的幻梦对话,那种与思绪的回声对话的感觉,是一个比装置这种外物所制造的幻觉更难打破的桎梏,令人疯癫般上瘾。她早已在周身的现实之中获得了一个锚点,而从这个锚点她回望自己的思绪之湖,那像是从高高的悬崖往下观望,谷底的湖面幽蓝深邃,她得以准确地记录观望的过程,而不至于在莫名的冲动驱使下一跃而下。
但是,当那个锚点也从现实中消失,转而在幻觉中出现,又该如何呢?
系统认为,是休眠苏醒后的空旷的办公室的场景与休眠前的记忆无法互相印证,从而产生了落差感,使系统寻求锚点进行基准校正,从而主观地将锚点的投影投射到了神经活动的表层之中。
——落差感。
它应有更为主观的形容可以替代,来准确记录当时的心境。但在缺乏锚点引导的情况下,白面鸮决定在记忆记录中保留这样的中性描述。
赫默忽然开口了。依然是犹疑的语气,但就好像捕捉到了白面鸮的思绪一般,她说了起来。
「我……我在想。」
她再度放慢了脚步,促使白面鸮也停了下来。
「我在想……乔伊丝,你或许,想回特里蒙去吗?」
白面鸮思索了3.572秒。
「否定。系统并未产生与『特里蒙』相关的直接联想。」
「不,我是指……」
「否定。系统所联想的对象虽然与特里蒙相关,但并非对『特里蒙』产生了直接相关联想。因此『特里蒙』不应该在此进行投射。此为联想偏差导致的错误输出,系统请求进行输出端口关断并重启修复。」
「乔伊丝……?」
赫默转身的时候,白面鸮往后退开了半步:「请不要……」
「乔伊丝,请看着我。」
赫默上前来一步,伸手拉住了白面鸮的手。
那是与记忆中无二的手。起初白面鸮像触电般退缩了,但那双柔软的手轻轻拉住她,温暖的掌心覆在手背上,好像将她从透明的冰冷干燥的壳中拉了出来,从温润的空气中醒来。
今夜是一个温暖的春夜,空气潮湿,有些黏腻。
「乔伊丝,看着我。」赫默缓慢但坚定地说道,「平静一下,我不是幻觉。」
「……我知道。」
她再一次回到了现实之中,但却措手不及,在深呼吸了几次之后,似乎才将大部分的感官同步到了这场现实中。白面鸮深深低下头,平静了许久,才回握了回去,确认着那双柔软的手上传来的力量的坚定感。
「我知道。我只是……系统只是失去了校准。」白面鸮抽回手来,「我很好。」
「我不认为。」赫默立刻就忧虑起来,「正因为这样,你应该回特里蒙。我一想到以后你还会像今晚这样发作又没人发现,醒来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万一……」
「否定。系统因为意外突发事件而发生紊乱。」
「……意外?」
「系统没有预测到赫默医生的突然来访,而在落差感的影响下误判为记忆在幻觉中的投射。」
赫默恍然醒悟般小声惊呼,旋即低声道歉。「抱歉……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但因为一直忙不过来……」
「系统已经根据落差感的误差调整了对现实的锚定基准,无需担心。」
「落差感?」
「落差感,指当系统从突然的休眠中苏醒时,由于记忆的断层和周围环境中缺少可以作为参照物的人、事和物品而产生的感觉。因此系统认为赫默医生的出现为个体的情感波动而催生的记忆投射的幻觉的结果。」
「『落差感』是指……乔伊丝,你会觉得寂寞吗?」
「肯定。乔伊丝想要见到赫默医生。」
赫默的神色也跟着黯然了几分。虽然离开罗德岛回到特里蒙工作是不得已的事情,但也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而这样的选择,如果说意味着不得不丢下一些事物,赫默不希望这其中还包括了一位一直由她照顾的关系亲密的同事。
「系统已经调整完毕,无需担心。」
怎样调整?源于一个失败且莽撞的实验导致的矿石病的并发症,并不是靠调整就能轻易解决。
「因为白面鸮明白。真实的赫默医生是不会一直在白面鸮的身边的。」
赫默有些惊讶。
「白面鸮还明白了一件事情。赫默医生变了。」
赫默不置可否地,垂下眼帘眨了眨眼睛,灯光在脸上投下一道落寞的影子。
「真实的赫默医生是会变化的。一成不变的才是记忆投射的幻影。白面鸮从今天的事情中得到了新的知识。」
「对不起,我……」
「赫默医生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
赫默歪着头想了一会,又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抱歉。
「也许我变得更复杂,更强势了吧。不经意地对周围的人也……」赫默说,这大概是一种不好的变化。如果因此不小心伤害到了身边的亲朋好友,赫默说,对不起。
「变化没有好与坏,只是必然的进程。」
「像是你会说的话。」赫默淡淡地笑了笑,多了些无奈和疲倦,但依然温和,「谢谢你,乔伊丝。」
本来是乔伊丝的状况更令人担忧,却反过来被安慰了。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做出选择。」乔伊丝忽然说道,蜜橘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亮光,「在通往那样的路径上,也会找到更多的锚点吧。」
赫默有些惊讶于白面鸮的语气,但那丝亮光就像落入夜色中的萤火,很快又消失不见了。白面鸮依然说道:「但在那之前,我想要和赫默聊天。」
「我们一直都是可以聊天的呀。」
两人走了一段路,直到宿舍区前。赫默由于不再是常驻干员,早就搬出了宿舍,再往前便没有通行权限了。她在通往宿舍区的机械门前止步,白面鸮也停了下来。
时间对习惯夜行的黎博利来说并不是太晚,春夜的月色和风也正好。
这是一个适合散步、谈心或者什么都不说的夜晚。
白面鸮走过门前,继续往走廊延伸的另一头走去。赫默也跟上,顶灯的灯光在前方亮起,又在身后熄灭。两人并肩缓缓同行,自然而然地,就说起话来。
嗯,那个时候的事情,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