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睡着了。
那并不是一张毫无防备的脸,听着她的呼吸声,塞雷娅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醒来,有时会微微撅眉,在睡梦中也若有所思的样子。
塞雷娅希望她能睡个好觉,因为等她醒来,她还必须继续担任「奥利维亚·赫默博士」的角色。
而塞雷娅自己,则是「防卫科主任」。甚至可以没有姓名。
如果这是看不见的幽灵作家写下的剧本,那无疑作家对他们每个人的角色都十分熟悉。
但没有人会仅安于做一个角色。他们的内心……还有更丰富的,不甘于被掌握的色彩。
这正是身边这位陷入熟睡的黎博利医生今天让她意识到的事情。
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位「作家」对他们的想象还有些……天真了。
塞雷娅想着,微微眯起眼睛,甚至无意识地将尾尖在沙发上拍了一下。
人非全知全能,那不过是信息不对称带来的优势和错觉罢了。一定在某个地方,某个不起眼的地方留下了那位「幽灵作家」的马脚。
她在思索。而第一个让塞雷娅想起来的人,或者说不可避免会想到的,就是赫默那位忠实的白色的助手小姐。
塞雷娅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纯白会发光的封闭空间中。四下一片空旷,唯独那个白色黎博利的身影站立在空间中央,就像是「作家」快递到门的唯一选项。塞雷娅找不到任何其它的突破口和选项,若她拒收,恐怕更是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下一个提示。
这是一种从一个设计中脱身后,只要意图回身追究,就会落入到另一个设计中的感觉。
令塞雷娅也沉下了脸色。
长久以来他们恪守职责本分而为的自然的行为,是否也是一个个精心设计的剧本。每个人以为的自由意志,是否都是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就连这个白色的唯一选项,究竟真的是塞雷娅自己寻找得到的答案,还是被人摆放呈现再诱导她思考的结果。
就连塞雷娅自己也无法肯定了。
内线通讯器的通讯指示灯时机恰好地闪了起来。
塞雷娅把通讯器从手边小心地拎了起来,就仿佛它是什么易碎易爆物品一样,然后在耳边接起通讯,但一言不发。
通讯器的对面也一片沉默。
这让塞雷娅挺直了背,开始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层一层砌起心防,就像展开她的钙质化障壁一样。
半晌,她终于听到了对面即将开口的呼吸音。
「我们为何不出来谈一谈?」
是白面鸮的声音。
塞雷娅小心翼翼地关上休息室的门,以防吵醒赫默。
白面鸮就在不远处的走廊下背靠墙壁站着,依然身着手术区的工作服,她半垂的眼帘将视线投向地面。沿着走廊蜿蜒的顶部照明在她身上投下光,但却没有留下影子,远看起来仿佛是画中的精致人偶,让人看到,生出一丝恍若梦中的不真实感。
塞雷娅走了过去,但却没有靠近。
她不认为这位白色的助手小姐会在这种地方亮出什么杀伤性武器,但也不认为可以和她保持一个足够信任的距离。
塞雷娅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接起来的会是我。」
「简单的推理。如果由赫默博士应答,她会首先开口;如果应答者不说话,说明室内可能是安静状态,赫默博士已经因疲倦入睡。因此如果白面鸮发出邀请的话, 80%的几率能邀请到塞雷娅主任。」
「如果从这里走出来的是赫默。」
「患者情况稳定,没有异常。白面鸮将如实汇报。」
「你想和我谈什么?」
「错误。白面鸮认为,正相反,是塞雷娅主任意愿与白面鸮谈话。」白面鸮的橙色眼睛眨了眨「不是吗?」
「这也是推理?」
「正确。如果赫默博士能在塞雷娅主任在场的情况下进入睡眠状态,推测,塞雷娅主任和赫默博士之间达成了暂时的缓和协议。推测,塞雷娅主任与赫默博士之间信息不对称的误会已解除。推测,塞雷娅主任会转而寻找新的疑点和线索。」
「但是你如何猜到我会意图从你身上寻找线索?」
塞雷娅觉得这番推理过于巧合,有着太过刻意的指向性,可结果却又十分精准正确。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和推理引擎说话,和对话机器说话,有人猜到了她的每句话,事先设定好了相应的回复,这想象令人不寒而栗。
「……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白面鸮紧紧闭着嘴。塞雷娅不认为那是沉默,沉默是一种无声诉说的情感,而机器,可能纯粹是还没有唤醒说话这个进程而已。
但良久,白面鸮直起身体离开墙边,转过来面向塞雷娅而立。
「白面鸮敬重塞雷娅主任。」
她说。
塞雷娅一头雾水。
「塞雷娅主任认为自己已掌握的情报量为多少?」
「……我不是来玩情报交易游戏的。」
「塞雷娅主任没有理解白面鸮的提问。以下是推测,如果塞雷娅主任认为自己所掌握的情报集合与白面鸮所掌握情报集合产生交集,应能推测出白面鸮所掌握的情报集合的范围和边界及白面鸮在这些事件中的角色位置。由于塞雷娅主任选择了直接提问,从塞雷娅主任的提问中推测,塞雷娅主任所掌握的情报与白面鸮的情报之之间的交集范围不明,塞雷娅主任认为白面鸮掌握了全新不同的情报,并因此产生了不安全感。」
塞雷娅甚至稍微思索了一下这番话的意思,这与其说是逻辑证明的数学式语言,不如说即为机器的语言了。
塞雷娅对这位助手不甚了解,只依稀记得几次和白面鸮的相遇,而且每每都有赫默在场。除了知晓她是赫默的助手,有着丰富和专业的数据分析经验以外,知道的并不比一纸履历所罗列的更多。
她曾认为白面鸮和赫默处于同一立场与阵线,但自从发现白面鸮成了送上门的唯一选项后,她怀疑了起来。
塞雷娅不得不怀疑了起来。
白面鸮说的是对的,塞雷娅产生了不安全感——除己身以外皆为迷雾——而且正因为她说的都是对的,更撺掇了塞雷娅的猜疑心。
「对未知的恐惧是生物的本能,环境压力之下的警戒机制。但不应认为自身以外的所有未知均为对立侧。系统中的相关信息的应围绕变量轴连续而中性地分布,虽然遵从应有的模式,但却鲜少是离散而精准的。完全无交集的情报分布和完全的对立侧均十分罕见,如此的分布模式将会产生情报的隔离,情报主体必将不会被包含在同一事件中。如果不在同一事件中,对立的概念也会自然消融。」
「你是想说,我们不是敌人吗?」
「白面鸮敬重塞雷娅主任。相信以塞雷娅主任的能力,必然会将白面鸮作为下一个答案。但塞雷娅主任不应落入对迷雾进行猜忌的陷阱之中,无论是对白面鸮,还是赫默博士。情报交换和合作将是打破僵局的必要手段。」
「那我确实有问题要问你。」
「请问。」
「赫默医生说,过去项目的归档文档并没有作为这个项目的参考材料提交。因此她无从得知过去的病程记录,甚至直到现在才发现过去项目的病程记录并没有归档这件事。参考材料是由她的助手整理的……是谁蒙蔽了赫默医生的眼睛?」
「塞雷娅主任对赫默医生的话语有所误解。赫默博士并非无法得知。只是无法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
「……什么意思?」
「赫默博士的需求和下达的指令清晰明确,不管是要求白面鸮在项目初期搜集参考资料的时候,还是要求白面鸮协助清查归档数据的时候。」
「……她是怎么说的?」
「当她要求白面鸮搜集参考资料时,提出搜索范围是『莱茵生命所有源石临床医疗试验项目的试验报告与病程记录』,关键词『源石临床医疗』『药理学』『药物制剂学』『矿石病』『临床前试验』『临床试验』,筛选档案分类为『试验报告』和『病程记录』。搜索记录1884条,白面鸮从中清洗并整理后提取共32个项目。」
「那这一次呢?」
「对于需要清查的归档记录,赫默博士提出的搜索范围,其一为『莱茵生命源石免疫性治疗项目记录』,关键词『源石临床医疗』『免疫系统』『免疫治疗』『药理学』『靶向治疗』『源石适应性』『矿石病』,筛选档案分类为全部。其二为『莱茵生命医学研究所实验室安全年报』,筛选关键词为『消防』,筛选部门为『莱茵生命医学研究所安全防卫科』。」
「……防卫科?」
「对于搜索范围一,根据搜索记录中出现的部分主管人或主管部门名称进行全数据库多次精准搜索,其中病程记录档案条目数为0,其它文档的情报与第一次搜索部分重叠。对于搜索范围二,搜索记录36条,其中事故相关记录0条。」
塞雷娅沉默了下来。
不无讽刺,没有情报本身即为一条情报,只是当这种情况和其它情报混合出现时,自然地就被隐蔽了起来。研究组根据搜索结果自然地以为得到的已经是森林的全部,却没有发现林中空地并不是森林地形天然的一部分,而是一棵几乎被连根拔起的大树的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过去的那些事情都被划为实验事故,调查过程和结果写入实验事故调查报告,并作为机密档案归入档案库中,不会被归入安全年报这种对外文件的数据统计范畴。而相关的项目记录本身,则从数据库中消失了。只是它们跨越数年数月的项目时间,在当年的药剂出入库和项目的财务报表上忠实地留下了一丝痕迹。赫默作为研究主管和主治医师深明在这种项目中难免会大量使用类似镇静剂和镇痛剂这样的管制药品,以及额外生出大量的非常规成本。但为了应付管制药品监察和税务,公司无法轻易将已产生的记录抹去。
「白面鸮只是忠实地执行了赫默博士的指令。」
「……竟然真的被她找到了。」这也许是得益于赫默的职务经验,但塞雷娅依然感叹赫默的敏锐「不,应该说,竟然被『你们』找到了。」
眼前这位助手的实力也着实不可小窥。
「项目记录库,药剂数据库和财务数据库分属三个独立的部门管辖和维护。数据关系过于复杂庞大难以维护,数据访问和通信效率低下并经常产生孤儿节点和内存泄漏问题。」白面鸮眨了眨眼睛,塞雷娅觉得开始有点能读懂这位如机器人偶般的助手的表情动作了「项目部的信息科因此经常向白面鸮抱怨,并向白面鸮请教数据库设计问题。」
塞雷娅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你想说的……情报隔离吗?」
「正确。在相关事项上没有形成直接利害关系的三个部门之间因此无法构筑高效的情报通路,互相独立的情报链在特定情景下的矛盾成为了严丝合缝的设计中的间隙。」
白面鸮又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
「塞雷娅主任听说过吗,这所公司的职员的教育背景构成几乎被均等地一分为三。」
自认在莱茵生命的人际网中还算游刃有余的塞雷娅怎么会不知道?
又或者说,几乎每年这件事都要被刚从校园来到莱茵生命的应届新职员拿出来在公司的讨论板上当作笑话谈论一番——三分之一来自商政法医的菁英摇篮哥伦比亚大学,三分之一来自技术自由主义的哥伦比亚城市大学,剩下三分之一则是其它地区和教育背景出身的佼佼者们——据这些年轻人的调侃,这是源自维多利亚的古老的制约制衡理论精神在哥伦比亚的土地上最完美的具现。
玩笑一语成谶,就显得并不那么好笑了。
事情当然并没有玩笑话这么简单,水面下有着更盘根错节的关系纠葛。但塞雷娅能体会这位助手此时所提示的意思。
但眼下塞雷娅还有更想知道的事情。
不管是再如何倡导技术自由与中立,骨子里自由不羁的哥伦比亚城市大学的学生们,他们的人格,他们的出身背景,他们的交际,他们的所处的部门与环境,都依然给他们塑造出了利益背景和角色位置。
每个人都在自愿或非自愿地表演着自己的角色。
一切无关技术与科学。
世事总是没那么简单、浪漫又美好的。
「那么,你又站在哪边?」
「我站在赫默桑的身边。」
白面鸮一动不动。隔着十步远,她和防卫科主任那微微眯起的赤橙色的视线相对。她不像会在与塞雷娅的对视中落败的赫默那般羞怯,但塞雷娅也记得她没有这么勇敢。在黎博利医生和她的助手的身上,塞雷娅已经见识过这一支黎博利人传闻中的敏感与戒心,一种让他们敏锐渊博,随性但果决,但同时又容易紧张和脆弱的特性。
「你的优秀并不输于奥利维亚·赫默。」塞雷娅的声音轻巧飘渺,听起来十分具有诱惑性,一种惯用的诱导性提问的手法「而你仅仅是一个助手……」
「灵巧精湛的主刀医师也需要优秀敏感的麻醉医师配合,英明的决策者也需要完备的情报。数据并不显现事象,只有决策者才能从其中找到独有的积极的意义。」而白面鸮的语气一如即往毫无起伏「白面鸮只是选择了适合自己的位置。」
「但即使不是这个项目……」
白面鸮忽然,轻声念了一个发音复杂的名字。
塞雷娅听了,表情微微扭动,像是喝了一口新鲜榨取的酸橙汁一样。
不管白面鸮将那个名字如何郑重其事而且发音标准地说了出来。
塞雷娅的眉头因为懊恼,不易察觉地往下沉了一分。
「请勿见怪,只因它就写在您的工作ID卡上。」
说着,助手那像人偶般精致的脸庞上,也露出了些微的倦容。她表示,自己差不多是时候该回病房去了。
塞雷娅这才想起来,还穿着手术区的工作服的这位助手,直到刚才也和赫默一样,在紧张的手术中奋战了数个小时,并且还要在手术结束后继续着手术后监护的工作。
「最后一个问题……」
在白面鸮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塞雷娅叫住她,稍微放缓了语气。
「为什么是赫默?」
助手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定定地看着塞雷娅好一会,又眨了眨那玻璃一般的蜜橙色的眼睛。
「难道塞雷娅主任不想亲自了解吗?」
「……什么?」
白面鸮沉吟了一会:
「您很快就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