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的下班时间向来不太固定,但大多时候,都会在上午结束前回家。
由于拥有作息习性形形色色的员工,莱茵生命曾经规划了三段出勤时间可供灵活选择。并且两年前,在人力资源部对「多种族协作」理念的大力推崇下,号称员工的种族多元化为哥伦比亚之首的莱茵生命,彻底改为了弹性出勤制度。
对此人力资源部是这样宣传的:不要让时间束缚了我们的智慧。
乍一听很是自由,但赫默的工作时长只增不消——毕竟没有了固定的下班时间的概念,也许等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又超时工作许久了。为此,人力资源部没少给赫默发加班时长超额的警告邮件,都被赫默拖进了回收箱里。
「我的工作等不起时间。」
列车进站时带来的风从站台上穿堂而过,吹开了赫默许久没有修剪的刘海和朦胧的睡眼。
刚刚也许是站着睡着了,也许没有。意识在清醒和睡眠之间徘徊的时候,一分钟仿佛有一年那么漫长。睁开眼睛回到当下时,一瞬间甚至不确定自己处于哪个时空。
抬头看了一眼站台信息屏——AM 10:04。城市轨道中央线,哥伦比亚大学方向。莱茵生命站。
车门滑开,里面只有乘客寥寥数人。
赫默经常在这样一个能找到座位的闲散时刻,坐上行的轻轨下班回家。
从莱茵生命站上车,找个地方坐着或者靠着小睡25分钟后,在终点站哥伦比亚大学站下车。
然后从C出口下楼出站,换乘42号快速巴士。全程9站路,约30分钟——堵车时间未计算在内,但不要紧,当巴士到站的时候,赫默总能准时醒来,就好像定了闹钟那样的准时——然后摇摇晃晃地一边向司机道谢一边走下车去。
毕竟这条巴士线路从上大学起赫默已经坐了许多年了,她十分熟悉。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之后,路线不过向莱茵生命又延长了一段罢了。有时赫默也会想要将住处搬去离公司更近的地方,但这些想法最后都像是烟火的一个火星一样,在脑海中某个昏暗角落中转瞬即逝。
赫默偶尔也会自省,是否失去了对工作与研究以外的事情的思考的余裕——比如思考搬家的事情。不过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在又一个无疾而终毫无所获的不眠之日之后,思考不充分燃烧留下的余料。因为等她晃悠着打开公寓门,推开卧室门,倒在床上时,才会觉得,她不需要思考那些。
不需要思考对生活的假设,也无需再烦恼毫无进展的今日,此时她只需要一张柔软的床。对,就是这个已经十分熟悉的小小的卧室里的,这张柔软的熟悉的床。
赫默最后挣扎了一下,点亮移动通讯器的屏幕看了一眼是否有工作上的未读消息。然后才合上眼,沉沉睡去。
这将又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是项目经理鲁-拉鲁。」
有着先民特征和灰蓝色毛发的鲁珀族项目经理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但经常让塞雷娅感到迷惑的是,很难判断出来鲁拉鲁先生是不是真的在笑。用他的话说,他这人天生面相和善笑口常开。
每次与人见面,他都会这样自我介绍一次,并且坚持要把名字的第一个音节拉长半拍。礼节上,塞雷娅也不好明面上吐槽鲁拉鲁先生这个癖好,尽管她对鲁拉鲁的来头已经十分熟悉了。
——鲁拉鲁先生是莱茵生命公司直属项目规划中心的一名项目经理。
和研究部门下属的项目计划部或者项目管理部不同,项目部专管公司级别发起的大型或者重要项目,他们都是有着能调配跨部门资源的权力和能力的人。在这个项目的早期筹划阶段,鲁拉鲁也曾经尝试邀请塞雷娅加入研究队伍,但被塞雷娅婉拒了。
塞雷娅坚持自己的职责属于防卫科,而不是生命科学临床研究部。
鲁拉鲁表示理解和惋惜,但像他这样的人倒是不会因为一次被拒就退却。
不过眼下,
「修得好吗?」
「比起能不能修好,先容我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
「不不不。」鲁拉鲁打断塞雷娅,坚持这么一句「修得好吗?」
塞雷娅心想,技术人员与这样的项目经理合作,大概会很伤神吧。
「只是修复的话不用担心,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塞雷娅以为他下一句接着会问,什么时候能修好。
不过鲁拉鲁只是满足地搓了搓毛茸茸的爪子,看起来十分高兴:「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
「今天恐怕……」
「可以可以。」
「关于维护预算……」
「没问题没问题。」
几乎都不等塞雷娅说完,鲁拉鲁先生都表示没问题,他用精致修剪的毛茸茸的爪子比了个OK的手势。
显然他已经拿到了他最想要的那个答案了,对余下的一切皆不在意。
「既然在这里遇到了,塞雷娅主任。」鲁拉鲁咧嘴露出尖牙笑了笑「关于这个项目的那件事情,又要拜托您了。」
「这个项目还远没有进展到那个阶段吧。」
「您是我社的这个领域的专家。我可得提前预约好。请您务必。」鲁拉鲁又咧了咧嘴「这可是百分百防卫科的工作。而且这次我们项目规划中心有了新方案,提前防范优于事后处置。」
「防卫科可不是安保部。」
「当然当然。所以才更要塞雷娅主任亲自出马。」
然后便露出「就这样说好了」的样子,鲁拉鲁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昂首阔步地离去了。
塞雷娅看着鲁拉鲁离去的背影,眉头往下沉了沉。
背后实验工程部和防卫科协同维修作业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也恰如好处地停了下来,那一刻塞雷娅甚至觉得像是将会迎来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风雨一样寂静得可怕。
「主任。」部下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从临时搭建起来的隔离板后面大步走过来,小心地将手里捧着的零件递给塞雷娅「拆下来了。」
「是渗漏的那一段管子。」
「辛苦了。」
塞雷娅戴上手套接过来,把管道拿在手里里里外外仔细端详了一阵:管道通体完好,也没有明显的变形或缺口,防水涂料也没有剥落或者缺损,至少外形上并看不出问题。
除了螺口中有一些白色的晶体状粉末以外。
「管道的材质参数和合格证书重新确认了吗?」
「确认过了,主任。没有疑点。」
「冷却剂呢?」
部下迟疑了一下:「……这个要问一下实验工程部才行,也许是马斯通产的。冷却剂怎么了吗?」
「这个。」塞雷娅小心地指着螺口上的粉末,叮嘱部下去找东西把粉末收集起来「调查一下成分。管道里的冷却剂采样,再向工程部要一些库存的冷却剂,进行成分和性质对比。记住,用我们自己的实验室。」
「难道主任是怀疑冷却剂……」
塞雷娅轻声打断了部下的想象,却有些严肃地地训道:「先入之见是通往歧路的第一步。忘记了吗?」
吩咐完毕后,塞雷娅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时间还早,今天她还可以抽空回办公室去处理一些别的事情,直到管道控制系统重新部署完毕再回来。
塞雷娅打定了主意,她现在就应该下楼回办公室去,写一封关于公司内部源石相关项目实验室的安全检验主体与范围的建议邮件发送给实验工程部和安全中心,重新梳理到今天的事件为止医学研究所乃至莱茵生命公司内部对源石相关项目环境安全评估的疏忽与错误认识。塞雷娅已经有了一个想法——
「诶?那个项目经理已经走了?啊、塞雷娅主任……您也想走了是不是?!」
恰好从维修作业区探出半边身子的梅尔只望了一眼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等一下,在走之前——预算!鲁特拉在这次维修里的额外预算,请问能不能挂在防卫科下面……诶嘿~您行行好!」
「『鲁特拉』实验室在这次工作里产生的额外支出,除了天才工程师的加班费以外,还有什么吗?」
「别这样说嘛!好不容易有个抠预算的机会呢!虽然确实也不多……但、但耗材也是有的啊。比如这个那个,呃,维修线缆……」
塞雷娅看着梅尔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也能算上一笔?
「好的线缆可是很贵的!呃……比一杯好的咖啡要贵多了!」
「抱歉。」
梅尔垂下肩膀。她早知道了,塞雷娅是那种凭交情也贿赂不了……不是,动摇不了的人。可梅尔偏偏就是不想自己去找那位鲁拉鲁先生,鲁拉鲁先生让她头疼。
「不过。」塞雷娅看着梅尔,眨了一下眼睛,「午饭的时候请你一杯咖啡,倒是可以的。」
「我被一杯咖啡打发了啊?!」
「不要吗?」
「……要。肉桂风味焦糖拿铁大杯!」
意料之中。
「那,中午见。」
赫默时而痛恨这具身躯。
作为医学研究人员她十分明白,是她向年轻的时间透支的健康和体力支撑着她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和不合理的作息下没有什么大碍地活着。
但像赫默这一目的黎博利人天生的嗜睡特性也很容易一睡下就难以醒来,仿佛先前神采奕奕的工作劲头都是一场戏。
有时候赫默会觉得「嗜睡」这种主流观点是带有偏见并且缺乏证据支持的——先民具有嗜睡特性的族群又不止我们,况且难道不正是这些嗜睡的黎博利们带动了哥伦比亚的咖啡产业和咖啡因饮料的市场——
但此时此刻,无论如何在柔软的床被中挣扎也无法起床的黎博利承认这论点从事实上显得缺乏可信度,也有些武断。
赫默趴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还颇有余力地和脑内的假想辩手进行辩论。不过这都不妨碍鸱鸮——好吧,就事论事就人论人——不妨碍赫默拉过被子蒙头继续睡。
就连这假想的辩论也完全是在给起不来的自己找借口。赫默只有在完全清醒的时候才会干脆地承认这一点。
太过安静舒适的环境会成为赖床的帮凶。然而即使如此,赫默的睡眠也依然轻浅多梦,大脑或在清醒时思考,或在梦中活跃,梦与醒对赫默来说,似乎没有太清晰的界线。
在白面鸮多次调侃她出勤时如同梦游一样的状态后,赫默有些委屈地反抗,才无意得知像自己这样的也是鸱鸮科黎博利中的个例。就连白面鸮也表示,除了比其他族群睡眠时间更长,次数更多,助手小姐也还不至于梦游上班。
「难道说,赫默博士您学生时代每日的第一节课都在睡梦中度过了吗?」
赫默真的记不清楚了。
现在她也经常——就像眼下这样——不知道怎么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实验室的更衣室里了。
「白面鸮建议您去睡眠障碍治疗与康复中心挂个号。」
这话对鸱鸮科黎博利医生来说,就像一个黑色幽默。
赫默揉了揉莫名有点痛的额角,猜是裹着被子从床上滚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衣柜了。
为了能强迫自己起床,偶尔也会采取这样粗暴的起床办法,并且实际而有效。毕竟她答应了白面鸮傍晚6点前会回来,尽管赫默对自己的日常行程表从来没有什么精确到分钟的规划,却依然会严守约定。虽然。
虽然赫默并不能很清楚地记起这个起床的过程,但从刚刚才吹干有点乱翘的头发、和昨天不一样的衣服、手里喝了一半的大杯装哥伦比亚黑咖啡和隐约有点抽痛的胃来看,赫默确定自己起床洗了澡,换了衣服,在哥伦比亚大学站常去的连锁咖啡店里买了咖啡,但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一切如常,问题不大。即使梦游一两个小时,对日程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而且时间还早,她总算没因为起床困难而迟到。
赫默小口小口地喝完咖啡——胃更痛了——然后换上实验室用的白大褂和软底鞋,把头发挽起来,在更衣室的出口丢掉咖啡杯,径直向实验室最里面走去。
「您提前了52分钟。」
通过气密门后,白面鸮便如此一句代替了问候。
赫默本也想回说白面鸮两句,但一看到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单向玻璃幕墙前的身影,最终只模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早上好」。
「下午好,赫默博士。」塞雷娅转过身来「您上班很早,这很好。」
「难道防卫科还兼职替人力资源部督察上岗风纪吗?」——赫默差点就要把这句嘲讽拍在塞雷娅那不苟言笑带着威压感的脸上了。
防卫科主任今天可是让人很不爽快。
但终究还是忍住把话吞了回去。赫默提醒自己,她毕竟已经不是几年前刚入职的那个无责一身轻的普通研究员了。
「塞雷娅主任有什么指教吗?」
「温控系统已经维修完毕。现在正在对维修部分做最终评估检查。」塞雷娅说着,见赫默瞄了一眼自己手上拿着的移动工作用的折叠全息平板,出于工作的保密习惯,顺手把屏幕合上了「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能重新启用。大约还需要十分钟。还有,关于源石相关项目实验室安全问题,我发了一封邮件,还请务必批阅一下。」
「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
「工程实施上我认为没有什么问题。实验工程部和鲁特拉实验室非常可靠。只是谨慎而言。」塞雷娅将平板拿在手中,似乎是准备离开了「评估检查报告也会发给您的。」
「我会看的。辛苦了。」
「那么明天的会议见。」
塞雷娅也客套了两句,便离开了。
等塞雷娅的身影确实地消失在气密门后面之后,赫默忽地沉下表情,冷冷地对自己的助手说道:「你不能从系统里把她的实验室的通行权限删了吗?」
白面鸮停下了正在键盘上编织魔法语言的手指,顿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着赫默,眨了眨睁大的眼睛:
「恕我直言……」
「给我删了。」
白面鸮略感惊讶。
她知道赫默在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偶尔会吐露一些刻薄的想法,但却几乎没有见过赫默将那些想法上升到情绪的层面,以至于耳羽都炸了起来。更别提,她方才在旁边专心工作时也没有感觉到两人的对话有什么不对劲,在白面鸮看来,赫默的情绪化可谓来得十分突然。
「您看起来睡眠不足。」
此时看着发小脾气的上司,白面鸮觉得有点无奈又觉得好笑,抿了抿嘴淡淡地说道:
「很遗憾,实验室的门禁权限正是由防卫科管理的。即使是白面鸮,也还没有大胆到从那位塞雷娅主任的爪子下窃取魔法宝库的钥匙。」
赫默对莱茵生命中的人际与权力分布太不了解了。而白面鸮恰好,太了解这一切。
「安保部对这个项目表现出的兴趣超过了他们的职责范围。」
「安保部。我应该把刚刚那句话录个音然后用邮件发给塞雷娅主任。」白面鸮好像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饶有兴味地说道「顺便一说,莱茵生命真正的安保部门叫作莱茵生命安全防卫有限公司。」
赫默哼了一声。
「……这个项目才刚开始,参与进来的无关人士已经太多了。」赫默的视线越过单向玻璃看向更深处的洁净病房,冷冷地说道「这里可不是人人都有蛋糕的茶会。」
赫默的视网膜上还印着方才塞雷娅站在这面玻璃前的背影。
——她想看到什么?
赫默记得,项目尚在筹备阶段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项目经理鲁拉鲁先生曾向自己劝荐过塞雷娅这号人物。
赫默当然知道她,虽然仅限于在邮件中见过名字,或者会议上打过照面的程度,但毕竟「塞雷娅」这个名字前面挂着响当当的「防卫科主任」的头衔。
不管在哪个实验室哪个项目下工作,每个季度都会见到来定期检查实验室环境安全的防卫科。尽管防卫科会提前通知并准时登门,但他们总是选择在傍晚以后检查,而赫默也经常在傍晚时工作,于是总是不得不中途停下来接受防卫科的「一切皆罪恶」的调查。
防卫科的职员们对着表格上的项目,逐项询问和查看,时而拿出便携的检测工具,刻板而不留余地。
赫默很讨厌这样。在她工作的地方,一切物品如何摆放,是否能快速获取,是否符合操作安全,皆有赫默作为研究员的讲究。那对于研究人员来说,绝不是按规定摆放整齐就行那样形式主义的事情。
但随着在莱茵生命工作年数的增加和项目上能主管的部分越发深入核心,赫默越来越了解实验室的组建及运作的话语权都掌握在防卫科手上这件事。小到门禁权限和器材摆放,大到实验室的资格和安全等级评估、设备供应商审查以及材料供应商指定,特殊情况下——当然迄今为止赫默还没有遇到过——还负责控制和调查实验事故现场。
每季度都有一次。正当研究员把实验室逐渐变成自己觉得舒适的样子的时候,防卫科的职员就会像横冲直撞的河马一样冲进来。并且防卫科的说法中有太多在赫默看来是不必要的忧虑,甚至正在弄乱她习以为常的实验场所和妨碍正在进行中的研究。
没错,研究员并不是实验室的主人。
尽管如今她已经是接受防卫科汇报的项目主负责人,尽管她也想随心所欲支配自己主管项目的实验室,但对于来自防卫科的「正当要求」也没有哪怕摇摇头的权利。
这对谁也束缚不住的鸟儿来说像是一种周期性的阵痛。赫默当然毫不客气地把这事情都记到防卫科负责人的头上了,甚至开始私底下戏称他们是安保部门,借此讽刺防卫科是靠刻板的肌肉记忆办事而不是靠大脑。
实际上,她也没有发现防卫科和安保部的区别在哪里,毕竟防卫科确实也承担医学研究所的部分安保工作,就和安保部也会看守莱茵生命公司的大门一样。
「我考虑一下。」所以她当场婉拒了鲁拉鲁的提议。
而如今,防卫科主任终于径直走进了项目负责人的办公室开始对研究内容指指点点。
这已经离赫默的专业底线不远了。
「不过白面鸮提醒您,最好不要得罪防卫科主任。从各种方面,都最好不要。」
赫默对白面鸮这意味深长的说法挑了挑眉毛。
「白面鸮可以提供莱茵生命历年情人节活动的情书与礼物收取统计数据作为案例和佐证。您需要数据分析简报吗?」
白面鸮成功浇灭了赫默的兴致,她的好博士冷哼了一声,撇过头去看着单向玻璃幕墙的对面,不再表现出兴趣。白面鸮也重新转向电脑屏幕,对着成屏的代码偷偷往上翘了翘嘴角——这样就对了。她既不想让没睡醒的赫默的心情无止尽地烦闷下去,但也不得不这样警告赫默。
这些让清高者们最为不屑的玫瑰色的韵事,却是最体现人心世道,最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扎伤人。白面鸮作为一名中立的资深观察者,自认非常了解。
过了一会儿,白面鸮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赫默放下白天的报告书,站起身,抽出医用口罩向洁净病房的入口走去。
「白面鸮已经写好了报告并且还有40分钟下班。请问需要给您带点吃的吗?」
赫默回答了什么,从口罩后面发出的慵懒低沉的声音混杂在气密门开启的机械音中并听不清楚。
但是白面鸮对着屏幕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敲下了提交键。
塞雷娅结束了实验室的环境安全故障问题的报告,走下发言席,在会议室的一片昏暗中和赫默博士擦肩而过。
接下来才是这次项目月度报告会的重头戏。当赫默博士走到发言席的灯光下时,塞雷娅能感觉到会议室、乃至视频会议的摄像头的彼端的气氛,一下子就收紧了。
和这个拥有无限潜力的项目的相比,实验室的环境安全故障问题也许连开胃菜都不算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发言席上的那束灯光,其中有来自公司内的视线,也有来自公司之外的视线,塞雷娅对此非常熟悉,他们可不是来听取什么实验室环境安全评估报告的。
但塞雷娅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职责,剩下的事情她不想去提起兴趣。她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思绪甚至开始神游,脑海中只剩下一件事情:
昨天的那封邮件,只有赫默博士没有回复了……
赫默博士是个大忙人。
「……的情况,目前尚未能开始体征测试并提取下一步措施的检测数据。并且对于源石适应性的评估,无疑现有学术界的论点和数据分析落入了一个根本概念性上的误区。我们在未知面前急于下定论,注定了一连串错误的发生。」
天才总是忙着疯狂。
塞雷娅很了解没有医疗执业许可的莱茵生命医学研究所是如何在这个项目中拿下生物生命伦理委员会的批准的。
——就和多年前曾在学术界兴极一时并鼓噪整个泰拉世界的生物合成工程如出一辙。
事情其实很简单。
在哥伦比亚没有任何一家拥有执照的医疗机构具备收治和诊疗矿石病患者的能力。而莱茵生命医学研究所却又作为企业科研机构拥有注册和提交临床试验申请的资格,并且还恰好拥有一批持有医师或药剂师执照的研究员,其中更不乏像奥利维亚·赫默这样天赋出众的佼佼者。
而莱茵生命花费重金建造的研究所和实验室,最终也获得了哥伦比亚颁发的医疗机构环境与服务的资格证书,旗下所属的医学研究所完全具备提供与医疗机构同等的医疗与护理条件的资质。作为当时医学研究所建设的重点,防卫科负责人参加了评估项目,所有相关文件都亲自经手,这一切在哥伦比亚合法合规。
再加上莱茵生命在哥伦比亚作为生物与医疗科技的龙头企业的地位,背后更有来自哥伦比亚疾控和公共卫生部对项目的补贴,后面的事情只是顺理成章罢了。
塞雷娅坐下后拿起桌上自己的那杯水抿了一口,然后随性地往椅背上一靠,抱着双臂开始闭目养神。
但平缓和略带沙哑的声音,并没能成功被塞雷娅从耳旁屏蔽掉。
那个孩子——塞雷娅忽地就想起了躺在病床上挣扎的那个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她的履历缺失,大概是一个战争或者落难的流浪孤儿。
第一次见到那个萨卡兹的孩子的时候,塞雷娅远远地望着她微微弓起的瘦小的背和小小的弯角,觉得看到了一场漫长没有尽头的旅途。
她一定是某个时候,从某个地方,因为什么事情,而踏上了旅途。路途只有铅灰色的天空,和被源石肆虐过的黄色与黑色的荒土。今天和昨天的景色没有什么区别,明天和今天的路途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没有终点地,只是向着下一秒,下一天,靠着本性对生存的渴望,漫无目的地跋涉着。如果生存希望她化成饥饿的狼,那么她便是饿狼;如果生存希望她化成狡黠的田鼠,那么她便是从沟渠里逃过猫头鹰的利爪和尖喙的田鼠。
患有严重矿石病的萨卡兹流浪孤儿——她只有一个这样面目模糊的标签。这个项目的实验患者可以不是她,可以是另一个同样来历不明的『她』,她只是刚刚好出现在这里罢了。
「……而我们将因此得以迈进一步。」
塞雷娅睁开眼睛。
只是那么一眨眼间,发言席上赫默的目光停留在了昏暗中的塞雷娅身上。分不清是因为常年困倦还是本性本色,赫默总是喜欢垂着眼帘。但白色聚光灯分明在她眼中浮起了一点点锐利的寒光。
塞雷娅看得很清楚。
她伸手拿过水杯喝了一口水,直起腰,换了个坐姿。
报告会开了很久,内容很翔实。除了项目进展落后于预期以外,平心而论,塞雷娅对研究进度的内容报告甚至十分赞赏。
然而塞雷娅只把研究组这一个多月的努力当耳旁风过,散会走出项目规划中心所在的大楼时,早已超过她惯常的晚饭时间。她感到饥肠辘辘,一门心思已经全在晚餐的菜单上。
膳食纤维,维生素,少量的油脂,还有蛋白质。
就在塞雷娅思考晚餐的煎鸡胸肉应该配茴香还是罗勒碎的时候,走到大楼门口,发现淅沥的雨叮叮咚咚落在玻璃的屋檐上,正是下得最为欢快的时候。
夏季的雨水说来就来。
塞雷娅望着傍晚被玻璃大厦分割的天幕,厚厚的雨云正拧着灰蓝色的水,有些愕然,旋即郁闷。
从这里回到医学研究所,必须从园区中穿过。冒雨跑过去也不是不可,只是到达的时候难免会变得狼狈。
塞雷娅拿出移动通讯器查了一下实时天气,明明早上和中午都预报无雨,此时却把雨云的标识高高挂在天气的首页上。
局部小到中雨,还将持续三十分钟。
罢了。晚上在公司食堂随意吃点。饿过头就不好了。
塞雷娅无奈地合上手机。
雨中出奇地安静,似乎只能听见心里的叹气。甚至不见有人途经此地,万一能遇到项目规划中心里相识的人,还盘算着可以借把伞用一用。
这场雨就像是为她一人准备的,四下空空落落。
许久,身后建筑的自动门才向左右滑开。
塞雷娅听到从里面走出来的缓慢到有些拖沓的脚步声,见到这场雨,迟疑了一会,才走上前来,在和塞雷娅并肩的位置,也眺望着被雨云铺满的天际。
是赫默博士。
她睁大了琥珀色的眼睛,灰蓝色的天空和玻璃的大厦倒映在其中,但又很快垂下眼帘去,只在面上显现了一瞬的困惑很快也被吞没在永远不能消散的困倦中,睫毛的前端微微颤抖着。
塞雷娅听说过,鸱鸮科的黎博利人继承了他们的先民的部分眼球结构和发达的视觉能力,有着琉璃般通透漂亮的眼睛,只要有些微的光线,眼前的风景就能像倒映在琥珀色的湖泊上一样清晰。
莱茵生命里不缺少属于这一支黎博利族群的同事,但塞雷娅从未能真正观察过他们的眼睛的模样。
毕竟盯着别人的眼睛看,十分失礼。
塞雷娅移开了视线。
「听说鸟儿讨厌羽毛被雨水打湿的感觉。现代的黎博利人即使没有羽毛,也还是讨厌雨水吗?」
赫默先是微微转动脖子,然后才将视线慢慢抬起,看向自己斜上方的瓦伊凡的侧脸。半垂着的眼帘非常缓慢地眨了一下,就连困惑和迷茫的表情也显露得极其迟钝。
「……嗯……」
最终只是不置可否地低低地应了一声,再度俯下脸,眼睛的焦点不知在哪一根雨丝上游走着。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反应,塞雷娅也不解地低下视线看向身边矮小的黎博利同事,而赫默却只是浅浅地打了个哈欠。
逐渐凝结的沉默像是玻璃屋檐上聚集的水珠一般,在会落下和不会落下的临界线上,紧张地颤动着着。
塞雷娅一直觉得,这些黎博利族的研究员同事,尤其是鸱鸮一支,向来难以相处,心思扑朔迷离,不关心除目标以外的一切存在,任何社交辞令在他们那里都能有去无回。眼下这境况,仿佛正应证了这一点。
虽然在同一个研究所,同一个项目中共事。但墙壁将他们分隔开,作息习性将他们分隔开,乃至工作的领域和理念,都让他们相隔甚远。
塞雷娅想,他们黎博利,都是一扑翅膀就飞远了,越是懂得如何用聪慧的头脑挣脱重力的束缚,越是飞得又快又远,大地的法则之于他们,仿佛只是消遣的玩物。
互相之间的话语,好像频段相异的无线电波,毫无建树地消散在充满水分的空气中。
塞雷娅又想起了那个孩子和她的漫无目的的旅途,突然而来的轻微耳鸣刺痛着鼓膜。
「啊啦?」
解救了这沉默的窘境的,是另一位难以捉摸的黎博利。
白面鸮打着一把透明的伞走近来,似乎远远就已经看见并肩却无语的两人。她向塞雷娅轻轻点头算作打过招呼,收了伞从赫默身边跨上台阶。
「会议结束那么久了也没见到您回来,我就猜到是这样。」白面鸮小心地抖了抖伞面上的水「附近突发形成了一片雨云,大概还需要三十分钟才能从哥伦比亚城上方离开。」
「……很突然呢。」
「不是什么的前兆就好了。」
白面鸮将伞递给赫默,赫默愣了一愣,并没有接过来。
「……白面鸮呢?」
「项目部的信息科需要白面鸮帮个忙,事情弄完后大概雨也就停了。」
「帮忙?」
白面鸮对赫默眨了眨眼睛:「请放心,只是卖他们一个小小的人情。」
赫默不再追问,接过伞来。
「回家时请小心进站列车。」
「……我在办公室睡一下就好。」
「晚饭呢?」
「算了。」
白面鸮缩了缩:「就算半夜醒来饿极了也请不要吃掉白面鸮。」看到赫默呆住的样子,旋即又笑了笑「说真的。」
她挥了挥手,跨过自动门向建筑里走去。
直到自动门在身后轻声合上,塞雷娅才感觉到那股独有的黎博利们的气场消失了。
这才觉得自在了一些,甚至松了口气。
赫默撑开伞,走下建筑前的台阶。
然后又慢慢回过身来,微微昂起头看向塞雷娅:「走吧。」
塞雷娅一时没听明白,也发呆似地和台阶下的赫默对望着。
「塞雷娅主任,还要等雨吗?」
塞雷娅这才反应过来——赫默博士是在邀请她同行。
她愣了一会,决定不推脱这番好意,毕竟这场雨还要下一些时候。
「抱歉了。」塞雷娅走下台阶,一边低头钻进伞下,一边顺手接过了赫默手中的伞「让我来吧。」
伞握在塞雷娅的手里,顿时高了一截。抬头看着,伞外的天空好像又远了一些。
赫默将无所事事的手插入制服外套的口袋里,低头慢慢向前走去。
塞雷娅走在旁边,亦步亦趋。
路灯亮了起来。
塞雷娅如常挺直着腰,视线落在赫默微微弓着背的身影上。
博士看起来像是背着沉重的睡意和困倦在前进,脚步比塞雷娅要慢上许多,跨步也小许多,两簇耳羽略微竖起来,偶尔心不在焉地浅浅地打一个哈欠,耳羽就会颤动一下。
方才在屋檐下的沉默只不过是变成了滴落在伞面上的雨声。塞雷娅想,她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也许称赞一句「报告很成功」会比较好——但如果想要这样说的话,刚刚在屋檐底下就应该说了,塞雷娅也些微觉得方才有些失策。
现在再提,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很大可能地,只会收获「嗯」或者「唔」,与这沉默的雨声无异。
甚至觉得有些棘手地,塞雷娅的眉毛毫无自觉地往下沉了一点。
所以,算了,还是不要说了。让沉默一直走到路的终点就好。
「……邮件。」然而奇妙的是,赫默先开口了「看了。」
赫默即使困倦,说话却并不拖沓。尾音十分干脆地落在雨声中。但又因为太过于干脆,在塞雷娅满心以为还有后续的时候,赫默却又什么都不说了。
一股无奈感从腹中沿着五脏六腑一直往上爬着,直到最后来到了咽喉,塞雷娅忍不住追问道:「赫默博士的意见呢?」
「很全面。」赫默毫不吝啬地夸赞,但也毫不客气地批判「但太……繁琐了。」
塞雷娅想她指的是邮件里提出的,将入室检查与源石合成物的隔离措施扩大到所有实验室外围办公区,并且恢复使用层流和风道系统。
这对实验室来说,不但意味着外围办公区不再是一个能兼顾工作和放松的地方,内部的病房和研究室也会多出一些风道噪音。
「防卫科认为,安全且必要永远是第一要素。」
「必要吗?」
「从这次温控系统的故障事件,赫默博士也应该有所警醒。含有源石成分的合成物即使在实验室的外围区域也会有泄漏的风险。」
「难道我们使用的冷却剂是会在常温下挥发的类型吗?」
「矿石病的出现和传染渠道彻底推翻了我们过去对源石在性质上的理解。『我们在未知面前急于下定论,注定了一连串错误的发生。』」塞雷娅引用了赫默的报告内容中的一句话「对防卫科来说,一切风险都是危险。」
「『但是注定的错误本身即为道路的一部分,它们会从既定的法则中开辟新的方向,而我们因此得以迈进一步。』」
赫默的语气变得比刚才更重了一点,音调也变高了,对塞雷娅引用自己的报告内容来反驳自己一事似乎极为不满。
「刚才的会议,您其实根本没有在听不是吗?」
「听得很专注。」
赫默没有执着于这种无益的细节,但塞雷娅也没有错过她那声闷在喉咙中的不满的咕哝。
「工程太大了,我无法批准。」
「实验工程部有成熟的模块化改造方案,而且原本已经配有安装完毕的风道,施工在24小时内就能完成,风道噪音也会在评定等级以下。」
「那么,患者怎么办?」
「实验室里也有隔离室,内墙使用的是绝热阻燃材料。」
「阻燃?」
赫默的声音一下就扬上去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十分难以置信的东西。
塞雷娅也不太确定赫默博士这反应是什么意思,顿了一顿,又再次说道:「是的,阻燃。您不知道吗?」
赫默博士良久都没有说话,但却能感觉到笼罩在她周身的低气压,耳羽在其中好像风向标一样直直地挺着。
赫默觉得这事情不可理喻——固然防火也是实验室中重要的一环,但病房首先需要的难道不是安静和保温恒湿吗。
塞雷娅更觉得奇怪——层流洁净系统原本是十分成熟的洁净和过滤方案,为何偏偏这座实验室在项目开始前夕要求切换成不常见的冷却管。
两人互相无言地走到了雨幕的尽头。
赫默最先跨上医学研究所门前的台阶。塞雷娅走在其后,将伞收了起来。
「多谢。」她小心地甩去伞面上的水,然后才将伞递给赫默。
赫默也无言地接了过来。
就在赫默要转过身去的时候,「报告很成功。」塞雷娅用有些生硬,但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瓦伊凡伫立在入口的灯光下,投下了高大而威严、足以笼罩黎博利身上一切的影子。
而黎博利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在阴影中闪烁着锐利的光。
「晚安,塞雷娅主任。」
「晚安,赫默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