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火一样的影子。
好像太阳。
一直在头上飞着。
什么东西。
疼。热。但是动不了。
一直看着。好怕。
好想告诉那个人,快用翅膀来救我。
那个翅膀,什么都能遮住。
……来了吗?来了吗?
……凉的。什么……
凉的。
手。
啊啊……这也是翅膀吗。
……真好。
通过消毒喷雾后,赫默还是用消毒液洗了手再出来。
那孩子的手,不,全身,都很烫。远超过了高烧的程度。
以至于让人怀疑起了体温计的读数,赫默在那个病房里罕见地脱下医用手套,直接握住了那个孩子的手。
体温计是对的。赫默在心里承认是自己冲动了。
她洗完手,擦干,通过了气密门,沿着迂回的走廊回到了准备室中。
然后径直走回工作桌前,打开桌面工作站,开始整理刚刚在洁净病房里通过便携的折叠平板写进记录服务器里的诊疗记录。
『名字:』
12号生命体。
赫默每次打下这个名字,都要停下来思索好几秒。
这个名字是从项目计划书上来的。赫默并不是很喜欢,虽然这无关紧要。
她整理好思绪,继续往下记录着诊疗记录。
最后将记录表发送到助手的「魔盒」里——白面鸮是这样称呼她私下搭建的一个小小的文件服务器的——然后等助手上班后用她的那些神奇的魔法小工具生成记录简报。
现在是晚上8点刚过。白面鸮的夜间出勤时间通常在晚上7点左右,赫默想,有点晚了。
也许白面鸮也有睡过头的时候。
「见到白面鸮了吗?」
赫默随口向一旁正在值班的黎博利研究员问道。她并没有期待的答案,并且已经准备好打个电话给白面鸮了。
然而研究员的回答让赫默有些意外。
「助手小姐?不在办公室里吗?」
部下有些苦笑地指了指自己电脑屏幕上手动做了一半的白天的记录简报——这平常都是白面鸮自告奋勇用神奇小工具来搞定的工作。
「她已经在办公室里半天都没有出来了。」
白面鸮也有一个人闷头生气的时候。
不是对什么人什么事,而是对数据。
赫默敲开助手办公室的门后,借着里面电脑屏幕的荧光,一眼就看到了她耷拉着的耳羽。
赫默轻声呼唤她:「我以为你白天已经回去了。不开灯吗?」
「这样。」白面鸮头也不回,但却有些自我陶醉般对着这昏暗的办公室里的唯一光源的显示屏摊开手「……比较有感觉。」
白面鸮又开始说一些赫默听不懂的话了——但这是个信号。
白面鸮偶尔也会对着赫默宣扬一些数据的美学。曾经她拉着赫默讲了两个小时数据库设计原理之美,赫默有一半以上的内容都没听明白,直到讲到对生物情报学特化的分布式模型的部分时,才总算跟上了白面鸮的思路。
那时候赫默和白面鸮的之间还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同事关系——白面鸮是整个项目组里唯一的数据分析师,换言之,就是整个项目组中唯一日常工作不是与试剂打交道,而是在计算机上工作的人。她难得和其他研究员共同工作,也没有太多可以和其他人交流的机会,因而显得生疏且乖僻。而赫默作为项目副手,负责和这唯一的数据分析师沟通项目的数据工作。
当然这不意味着白面鸮对生命科学一窍不通。也许那些新来的研究员不了解,但赫默却亲眼见识过白面鸮的医疗源石技艺,就和她做的数据模型一样精巧而且实用。她也曾经冲进实验室里,从新人手里拿过器具亲自给他们做了一个快速的性质检测实验的示范,并用势如破竹的语速叮嘱了种种实验操作对应数据记录上的注意事项,把新来的札拉克研究员吓得不轻。赫默事后可用了不少时间来安慰这位可怜的新人,但那位新人至今见到白面鸮依然会绕路走。
赫默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白面鸮特有的应激反应。总是在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的这位白色黎博利,实际上比想象中更容易在工作问题上陷入焦虑。
赫默用耐心接纳了白面鸮那无处交流和安放的焦虑。
就像现在白面鸮会细心照顾那些赫默向来不在意的日常细节一样,赫默也会小心翼翼地包容白面鸮的脆弱。
如果白面鸮确实不喜欢在这种时候开灯,赫默就会轻轻关上门,径直走进去,拉过一张椅子在白面鸮旁边坐下,一言不发,直到白面鸮整理好了想说的事情。
「……消毒水的味道。」白面鸮闷声闷气地说道。
「我刚去了病房。」
「赫默桑,可以请你说一句『要抱一抱吗』吗?」
赫默愣了一下。
诚然白面鸮这种时候常常突发地说一些赫默跟不上思路的话,但这次也实在是超纲太多了。
「请说『要抱一抱吗』。」
「要……抱一抱……吗?」赫默顿了一顿「可我身上都是消毒水的……」
然而白面鸮只是抚了抚胸口,沉下一口气:「谢谢。没有问题。当您这样说的时候,白面鸮已经感觉受到了治愈。」
不知道这是白面鸮又从哪里学来的奇怪的东西。但既然白面鸮这样说了……好吧。
「您知道非确定性算法吗?」
赫默坐直了身体——白面鸮要开始了。
「这个问题其实非常简单。假设赫默桑参加一个公司里的晚宴,几十个参加者一小群一小群均匀分布在晚宴大厅中,您却因为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只能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闷头喝酒精饮料,试想您现在需要通过稀薄的人际印象去逐一辨认人群中是否有您认识的面孔,他们相应的部门和工作职责,从而推测出每一小群人之间可能正在进行的话题和交换的情报是什么。」
赫默想,她才不会参加公司的晚宴——还站在角落里喝酒,她才不碰任何酒精饮料——赫默根本不想关心什么人会参加公司晚宴——知道了他们的话题有什么好处——好吧。这个问题在白面鸮的解释下确实听起来是不复杂。
「设想此时如果有白面鸮和您一起参加的话,白面鸮掌握了宴会中每个人的身份信息,尽管不能知道您是否确实认识,但是从您的工作内容与交际范畴来推测,白面鸮能够提示您:请看您的左前方那位正拿着笛型香槟杯被可爱的行政部小鸟们包围的高个子,您认识的可能性在落在95%~99.09%区间内,置信水平0.99。」
「……是谁?」
「是您最讨厌的防卫科,其负责人塞雷娅主任。」
……是这个道理。
「对于没有公式可以直接得出结论的推断性问题,猜测往往要花上大量的时间。但如果有助手白面鸮从旁提示的话,辨认的过程将会变得更为快速简单。这是猜测与验证问题的常理。」
「我理解了……然后呢?」
白面鸮停了下来,橙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然后忽然委屈地一掌拍在桌面上的几份纸质打印的报告和论文上:
「而这些,不合常理。」
赫默认为这并不是白面鸮的问题,或者,白面鸮并没有必要为此伤神到这个地步。她的助手只是对挑战问题太热忱了。
「那些论文,如果一时无法得出验证结果,我说过,无需着急现在解决它。」
「这不合常理。」白面鸮用机械的语气执着地重复道「虽然白面鸮能理解这个理论是经过不同学者通过不同的实验及论文累积起来的结果。但是在我们的验证过程中,所获取的数据之混乱,让白面鸮甚至无法看到这个模型的框架。明明我们已经有一个现成的完整的答案,却无法对推测过程进行验证,难道是因为我们的研究员的再现实验做得不够好吗?」
「在看到他们的实验报告之前我不能断言。但,重新验证和拆分一个已经成形的模型和理论确实是……不太容易的。」赫默安慰白面鸮,她认为白面鸮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应该也十分了解,这和数学模型还有信息模型不太一样……难免会依赖于论文上所记载的过程和数据。这正是为什么我希望做一次彻底的实验,保证作为这个临床项目的理论基础是正确无误的,顺便让项目组成员通过实验更深入地理解这个基础的构成原理。」
白面鸮挑出其中一份论文递给赫默:「鲁拉鲁先生给了我这篇关于矿石与微生物合成的论文,它是后续所有其它论文的出发点。」
「是的,当然,我也读过了。」
「既然如此只好把论文的第一作者挖过来直接帮我们做验证了!」
赫默哭笑不得,这怎么可能呢。
顺便一说,这篇论文之后,赫默再也没在其它论文中见过这位第一作者的署名了。
一位学者遇到瓶颈从此沉沦,但提出的理论雏形最终在他人手里开花结果,这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学术界的竞争之激烈远超旁人的想象。所以更别提什么把第一作者挖来项目组了。
「等我看完其他人的实验报告,我们再来回顾这个问题好吗?」
白面鸮暂时投降了一般耷拉下耳羽。一放松下来,她看起来就像会马上睡着一样。
「……那孩子,怎么样?」
「体温还是很高,但是很稳定。并发的感染灶摘除得很干净,免疫系统也没有异常……虽然还有痛感,但不会再自残了……也,会睁开眼睛看我,偶尔能坐起来活动一会……我想她应该明白我们是在救治她。」
白面鸮点点头。
「先去吃东西,然后休息,好吗。这个项目还有很多地方需要白面鸮。」
赫默拉住白面鸮的手,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白面鸮乖巧地跟上,用手臂蹭了蹭赫默的肩膀,以示感谢。
实话说,她确实饿了。
事情让塞雷娅也开始感到头疼了。
实验室温控系统故障——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放在往常不过是一个小插曲,但在一个星期过去后,事情却毫无必要地掺进了越来越多的复杂因素。
其一,比如手上这份报告。塞雷娅在温控系统的维修现场当场吩咐了对冷却剂和不明粉末的检测实验,但现在交上来的这份报告,即使客气点说,也写得太虎头蛇尾了。
报告在塞雷娅临下班前匆匆交了上来,本还以为可以干脆利落地处理完毕,结果光是批报告就批了三小时。报告中的逻辑联系不清不楚,甚至在塞雷娅看来,缺乏有力的证据就信口雌黄的地方也太多了。
难道是自己最近管教太松懈?就算防卫科不是研究部门,但实验水平竟能变得如此惨不忍睹?
塞雷娅的思绪开始离开了手上的报告。
其二,赫默博士终究还是回复了那封关于源石相关项目实验室的安全措施的邮件。
但内容与那日两人在雨中同行时所争论的相差不远,只是叙述变得更完整了而已。
对于塞雷娅所提出的评定等级以下的风道噪音,赫默博士言辞激烈而坚定地表示那是「现阶段不能接受」。此后更是冷处理,于是两人终于在邮件中进入了拉锯战,最终这封建议性的邮件变成了塞雷娅每日一回复敦促赫默医生拿出「决定性意见」的闹钟。
塞雷娅想,她到底是表达错了什么,才激起了这位黎博利研究员刻在血脉里的凶猛的攻击性?
逸脱于规则的研究员的心思,她猜不到,更不想去猜。在过去几年中塞雷娅已经见过数个在伦理和法则的边缘行走的研究员,他们总是忍不住去试探外侧的黑暗和混沌,更可怕的是他们有足够的天赋和才能促使他们纵身向黑暗中跃下。而塞雷娅,半是迫于职责所在,忙着收拾这些疯了的天才越过界线带来的后果。
这封邮件所起的争端,相比之下不过是一件小事。只是种种迹象来看,塞雷娅开始认为防卫科有必要把奥利维亚·赫默的名字放进关注列表里了——不如说,在莱茵生命的某份「重要名单」上,像赫默博士这样从来没有进入过防卫科的视线的研究者已经连五根手指都用不上就能数过来了。
即使是新道路的开辟,如果赫默博士认为因此就可以撕开现有法则,若等往后尝到了血腥的甜美,没人能保证她还能压制住内心那只猛禽的野性。
其三,也是最让人无奈的,按照项目经理安排的新方案,塞雷娅明天开始就要直接去面对那位凶猛的黎博利了。
就像鲁拉鲁先生所说的,这百分百是属于防卫科的工作,只不过塞雷娅有可能会直接干涉项目对象,且目前还不清楚那位面相和善的项目经理鲁拉鲁先生是否已经和赫默医生沟通妥当。
赫默医生无疑已经把实验室当作她的领地。按照其个性,塞雷娅怕一见面,凶猛的黎博利会真的露出尖喙和利爪来。
塞雷娅搁下手中的全息平板,罕见地揉了一下眉心。报告还有三分之一没看完,但她认为已经没有看下去的必要和价值,还是打回去重写吧。
她打开了桌面工作站,刷新了一下邮件收件箱,扫了几眼新发来的邮件,并顺手处理了几项可以简单回复的事务。
但这其中,并没有赫默医生发来的对那封邮件的回复。
三番五次催促得塞雷娅自己也觉得厌烦了,但是没办法,她叹了口气,这是职责所在。
她又打开了那封邮件,点下回复键,扶着额头开始思索邮件的正文。
「我是项目经理鲁-拉鲁。」
鲁拉鲁先生天生和善的笑容显然也没有起到什么缓和性的作用。当塞雷娅和鲁拉鲁一起进入赫默博士的办公室时,赫默博士从工作站的屏幕后面抬起头,锐利的眼神仿佛利箭一般破空而来,塞雷娅让走在前面的鲁拉鲁挡了一下,但依然能感觉到劲矢卷起的余风,几乎就要撩到她的发丝了。
和料想的一样,这次赫默博士已经不再客气,看着塞雷娅的眼神里分明透着敌意。也不知道鲁拉鲁是感觉不到,还是无视了过去,塞雷娅也着实有点佩服鲁拉鲁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把笑容挂在脸上。
「那么就如我们前些天所沟通的。」鲁拉鲁只和赫默简单说了几句「接下来就交给二位了。详细细节请向塞雷娅主任了解吧。」
灰狼匆匆退场了。
留下塞雷娅和赫默沉默对视。
赫默也没有请塞雷娅坐下。
甚至……甚至还有了企图无视塞雷娅的打算。
赫默的眼神闪避了一下,又回到了塞雷娅身上,直直地盯了她一会儿。
又再次撇开了视线,然后低下头,假装对桌面上的一小块地方产生了兴趣。
如果塞雷娅也继续沉默下去的话,她很肯定,赫默就要彻底无视她开始做自己的工作了——毕竟她的身体越俯越低,都快要缩到桌上那堆资料后面去了!
和总是训导部下要直视对手并一直身体力行的塞雷娅不同,赫默并不擅长与人对视。与其说无视,不如说,在塞雷娅看来,赫默是在逃避。
塞雷娅抓住了这一空隙,如同冲锋进攻一般走上前去,顾自在赫默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在工作开始前,赫默博士,我想我们最好先确认并确保互相都理解了这项工作的所有细节内容。」
「工作?什么工作?」
赫默有些愠怒地,重新抬起头来看向塞雷娅。塞雷娅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激怒了对方,但,这样很好,至少让赫默博士能正视眼前的事情。
她不怕,毕竟她防卫科主任什么场面没见过,又不是四下逃窜的田鼠。
「那我就从头说起好了。」塞雷娅正襟危坐,直视着赫默博士那金茶色的眼睛「关于12号生命体的源石技艺适应性的评估测试和训练的工作。」
「我反对。」
「鉴于她是一位患有矿石病……」
「我反对。」
「……的萨卡兹,关于她与生俱来的源石天赋,我们应当尽早……」
「我反对。」
「赫默博士。」
塞雷娅看着赫默,赫默也盯着塞雷娅。
「您不是在用理性说话。」塞雷娅毫不避讳地直言道「即使项目部没有规划这个方案,根据防卫科的经验,再过一段时间我也会提出这项测试的建议的。您知道她是萨卡兹族,萨卡兹人的源石技艺天赋向来惊人,她又患有矿石病,而且年幼,语言交流困难,对周围抱有强烈的不信任并具有很高攻击性。这样的孩子的力量很容易就会失控。您知道失控的后果的,对周围,对她自己……所以哪怕出于安全考虑,我也会建议对她进行源石技艺测试。」
「你不了解她的情况。」
「那么,更有必要请了解情况的赫默博士协助我了。不是吗?」
赫默不作声,盯着塞雷娅的视线也有些松动。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
「她还没有恢复。」
说到这里,塞雷娅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奏效了。她也放缓了语气:
「这只是个工作计划,我也不会要求马上就开始测试,那样得出的测试结果并不准确也毫无意义。但我希望研究组的各位能够提前了解并全力配合。」
「我会直接负责这件事。只有我……还有我的助手。」
「很好。」塞雷娅知道对方已经妥协了,换了个稍微轻松一点的坐姿,她认为这有助于进一步降低对方的警惕性和攻击性「但至少今天,我想我可以先看一看12号的情况。」
但赫默沉默了一阵,眼神却逐渐阴沉。
看得出她并不愿意,只是没有直接拒绝而已。
塞雷娅轻声说:「让那孩子自己来做选择。如果她现在还无法接受我,我保证,我尊重她的决定,立刻离开,什么都不会做。」
赫默的视线又把塞雷娅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然后又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一个「好」字。
进去之前,赫默让塞雷娅走在自己后面,不要说多余的话。塞雷娅干脆连「明白了」也没有回答。
穿过气密门和消毒区,通往病房的自动门无声地滑开。
一进门,塞雷娅就察觉到了一股异样感。
起初还不知道这股异样感到底是什么,直到软底鞋在地板上叩出轻微的「嗒」的一声,塞雷娅才发现——
病房里过于安静了。
绝对的安静反而给耳朵造成了奇妙的压迫感。
尽管塞雷娅换上了病房内专用的软底鞋,行动和走路的声音比起工作用的平底靴已经轻上很多,赫默依然会在她发出声音的时候用琥珀色的眼睛制止她。
赫默对她做了一个降低音量的手势,眼神有些责备。
塞雷娅不解。不过,当她们一前一后穿过短廊进入洁净病房的内室,塞雷娅看到小萨卡兹那表情的时候才明白。
小萨卡兹双手撑着床支起了上身,警觉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惧怕,一直在盯着内室的入口,似乎正等待两人的到来。
很显然,当两人刚通过病房区域的自动门时,小萨卡兹隔着那么远就已经听到了塞雷娅的脚步声。
这个孩子有着异常敏感的听觉。
她的视线似乎首先落在了赫默身上,但也依然没有放松警惕。这一点塞雷娅也是直到后来才想明白——那是因为赫默在病房中走路没有声音,不像平常见到赫默医生在办公区那被困倦沉沉压住的脚步,她在病房里走路敏捷无声。而由于赫默经常出入病房,那孩子深知这一点。
——所以脚步声必定昭示了除赫默以外的第二个人的存在。
这就是那孩子在漫长又没有目的的流浪旅途中,磨练出来的野兽一般的生存本能。
当塞雷娅的身影一出现在赫默背后,小萨卡兹脸上的表情立刻转为了一种愤怒——被侵犯的,被背叛的,带着恐惧的愤怒。
接下来——也是出乎了塞雷娅意料的——小萨卡兹直接跳下床,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扑了过来。
塞雷娅上前一步挡在了还在发愣的赫默面前,直接接住了一头撞过来的小萨卡兹。与她那看似迅敏的动作不同,实际上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冲击力,挥舞在塞雷娅身上的小拳头也绵软无力,塞雷娅轻易地就按住了小家伙的肩膀和手臂制住了她。
小家伙并没有因此泄气,在塞雷娅手下一边大喊,一边用力挣扎。
「塞雷娅主任……!」
塞雷娅也不顾赫默的抗议,压制着小萨卡兹的挣扎,然后压着声音仿佛威胁一般,说了一句赫默听不懂的话。
小萨卡兹的攻势并没有减弱,还更用蛮力和塞雷娅顶上了。
「……这个听不懂吗……」塞雷娅低声自言自语。
赫默听到塞雷娅又说了句什么,虽然没有听明白,但似乎又是另一种语言了。
小萨卡兹一听,也同样对塞雷娅大吼了起来。但这次塞雷娅放缓了语气,说了一句什么,小萨卡兹才停了下来。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塞雷娅,而塞雷娅轻易地就把她抱了起来。
这下轮到赫默惊讶了。
大家都说这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或者至少,无人能和这孩子进行有效的语言沟通。而塞雷娅,看起来轻易地就制服了她。
「我不是来伤害你的。」塞雷娅对小萨卡兹这样说道,说完,还用刚才的语言又说了一次「明白吗。」
她就这样双手抱在小萨卡兹的腋下,提着她放回了病床上。
「通用语能听懂吗?」塞雷娅在小萨卡兹面前单腿蹲下来,从比小家伙的视平线稍微低一点的地方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萨卡兹还是瞪着塞雷娅。
「名字。」然后塞雷娅一边用刚才赫默听不懂的语言重复了一次,指了指自己,「塞雷娅」,再指了指小萨卡兹。
「你呢?」
小萨卡兹摇了摇头。
「几岁了?从哪里来的?亲人?」
在塞雷娅的提示下,小萨卡兹都逐一摇头。
然后似乎十分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一个发音:
「不……吉……造……」
塞雷娅沉吟了一会,然后站了起来。她伸手探了一下小萨卡兹额上的温度,但不苟言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最后,塞雷娅轻轻揉了揉小家伙那又短又凌乱的枯黄色的头发:「我还会再来的。」
「……你做了什么?」
一回到准备室,赫默就忍不住发问。
「如您所见,赫默博士。沟通。」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对她说,别闹。」
「然后呢?」
塞雷娅瞄了一眼单向玻璃幕墙的对面,从这里看过去,小萨卡兹正抱着膝盖蜷缩在病床上。
「然·后·呢?!」
面对赫默博士那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样子,塞雷娅也有些无奈地短促地叹了口气:
「我说,『否则我就不能带你回家了』,就这样。」
赫默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紧盯着比自己高出一头有多的塞雷娅:
「我们都以为那孩子不会说话。」
「怎么可能。那孩子被发现的时候可是一个人在哥伦比亚外城区的萨卡兹贫民街上流浪,完全不会说话的话,怎么在城市里活下去。」
塞雷娅冷笑了一声,她觉得,这些研究员未免太天真了。
「萨卡兹族的教育是一件麻烦事,内战之后语言和文化都被撕裂了。最开始我说的是卡兹戴尔曾经的官话,她听不懂。所以我猜她或许是儿童时期以前就来到外城区的孤儿,果然,萨卡兹黑话她倒是能听懂一些。」
「……萨卡兹黑话?」赫默像听天方夜谭一样扬了扬眉毛。
「从萨卡兹方言发展而来的贫民街的一门很脏又毫无章法的俚语,外面一般没人会知道。我只是恰好从熟人那里学过一点。」
由于无从验证这个说法的真实性,赫默只好在沉默中接受了。
「比起这种事情。」塞雷娅话锋一转,沉下脸来「看来患者的攻击性较高是确实的,这间病房的安保措施真是不敢恭维。先前来的时候我还看到有约束带……」
「那是防止她自残用的。」赫默极为不满地打断塞雷娅「塞雷娅主任把我这里的医护人员想成什么了?」
「我才应该说,赫默博士,您把医护人员的安全都置于何处?」塞雷娅也丝毫不相让「不过自残是怎么回事?」
「……作为矿石病的并发症,患者有严重的慢性肌肉疼痛,而且频繁产生幻觉,并因此导致自残或暴力行为。」
「所以先前我才建议根据必要增加镇痛剂的剂量——」
「不劳您费心。她的疼痛症状现在已经好多了。」
「那幻觉呢?」
「几乎没有改善。您也看到了,那孩子的听觉过于灵敏,任何声音都有可能打扰她,任何声音或者视觉信息也都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幻觉,而她会因为幻觉受到惊吓。」赫默说「再轻的声音也有可能惊动她,正因为如此,我必须重申,我反对在病房里使用层流系统和风道散热!即使是在评定等级以下的风道噪音,想象一下那声音一天到晚都存在……」
「我认为层流洁净的风道噪音足够低,很安静,而且出风口离病床有一段距离,应该是听不到的。」
「即使是病房入口的微小的脚步声也能使她警觉,您如何保证安装完毕后的风道噪音一定不会对患者产生影响?」
塞雷娅也陷入了沉默。
这种只有靠实测才能知晓的结果,还有一定的主观性感受性的问题,塞雷娅确实无法给出回答。
「但是她总要适应的,日常生活中就是会充满各种各样的信息。我认为在源石技艺适应性的测试之前,她需要先做一些复健,不管是体质上的,生活上的,还是心智上的。」塞雷娅说道「我会负责接手这一部分,从明天开始。」
「……等、等一下!请不要擅自……」
「鉴于研究组在与患者的沟通上毫无建树和成效,我认为这里由防卫科接手才是明智的判断。」塞雷娅用不容质疑的口吻宣判道「并且为了降低已有的风险,从明天开始,越快越好。」
「当然,患者的健康管理和治疗方案,我依然遵从研究组的决策。这样,您总可以接受了吧?」
赫默还想说什么,但塞雷娅并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干脆地抽身离开了。
从第二天开始,研究组的组员们每天都能在实验室里见到塞雷娅主任。
每日定点三次,雷打不动地准时出现在准备室,并且礼仪规矩地向每一名进入准备室的研究员们打招呼。
「早上好。」
「下午好。」
「晚上好。」
「辛苦了。」
——但被塞雷娅问好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试想一下,正当和同事一边有说有笑,一边通过消毒装置准备进入熟悉的准备室中开始工作时,气密门一打开首先见到的却是防卫科主任那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和审视一切的眼神。
几乎所有研究员在最开始都被吓到了。
即使习惯了开门时的惊吓,接下来,和塞雷娅同处一室工作也是一件充满压力的事情。在准备室中值班的研究员可能无意间一回头,就会发现塞雷娅主任正看着这边,那条威武的尾巴有时还会示威似地甩一下,强大的气场足以把人压趴在桌子上。即使是再认真工作的研究员,在那气场的笼罩之下,也难免会生出一股惧怕和罪恶感。
那些曾经也热衷于八卦塞雷娅的一切的研究员们,如今说起盘踞在准备室里的那一尊钢铁雕像般的塞雷娅主任,只有苦笑。
夜班很快就成为了研究员之间最受欢迎的工作时段。毕竟只有半夜的时候,塞雷娅主任是一定不会出现在实验室里的。
在这种环境下还能泰然处之的,也许只有赫默和白面鸮了吧。
但终于,在收到了来自研究员的诸多次诉苦之后,赫默也忍不住对塞雷娅提出了抗议。
「请您立即停止在工作中威吓我的组员的行为。」
「威吓?无稽之谈。」塞雷娅依然顶着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轻描淡写地否认了「我不过是站在这里……」
「……您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威吓到我的组员了。」
「如果他们真的是在认真工作的话,我就算站在这里又能影响什么呢?」塞雷娅不仅否认了这一控诉「我也必须提示您,当班的医护人员几乎都是在我之后才到达,而在他们完成定时的诊疗之前我只能在这里等待。」
言下之意,仿佛是在责备来得太晚的医护人员和研究组松散的纪律一般。
「这里不是防卫科……只要在工作内容上保持严谨认真的态度并且按期完成任务的话,我从不干涉组员的个人喜好。而且我想他们迄今为止做得也很好。」
「问题可能只是还没有发生而已。」
「我不能接受您对我的组员进行没有客观事实作为证据的有罪推定……!」
「『一切风险都是危险』,赫默医生,这才是我们防卫科的工作。」
这场抗议最终演变成了关于工作纪律问题的争论。赫默医生那尽量克制和温吞的说话风格也没能掩藏住两人之间剑弩拔张的气氛。
值班中的研究员们有点慌了,他们还未见过赫默这样与谁激烈争论与研究无关的事情的样子。研究员们看了看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大的防卫科主任,再看了看全研究组中身高也是最矮的上司,客观差距和理性让他们选择上去拉住赫默。
「助手小姐,你也来帮忙劝一劝……!」
白面鸮在这无声无形的刀光剑影中淡然地喝了口咖啡,才慢慢地开口道:
「白面鸮认为,问题在于,塞雷娅主任太大了。」
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一口气失温,逐渐凝结成一股冰冷的尴尬。
白面鸮又淡然地抿了一小口咖啡:「换个地方如何。」
最终作为双方妥协的结果,塞雷娅主任每日等待的地方改到了赫默医生的办公室。
这是后话。
赫默不得不承认,塞雷娅确实做得很好。
出乎意料地好。也许比赫默要好太多了。
赫默没想到,总是不苟言笑的防卫科主任原来如此擅长对付孩子。
正是因为塞雷娅每天准时来探望小萨卡兹,小萨卡兹在接受每日三次的例行诊疗时都一改大吵大闹,学会了忍耐检查的不适感。
因为她知道,检查完毕后,塞雷娅就会出现。
小家伙非常喜欢塞雷娅。
塞雷娅会教她说哥伦比亚当地的通用语,教她如何面对周围的医护人员,偶尔会给她带上一小颗糖——当然是经过了赫默的同意——还会带她在病房里做复健运动。
虽然高大的塞雷娅带着小小的萨卡兹在病房里做操的那场面,十分有童趣感,看在眼里,心里会有忍不住的笑意。
赫默第一次从准备室的单向玻璃见到的时候,也没能抹平忍不住往上翘的嘴角。
赫默从来不去打扰他们。但是会在准备室里挑一个离单向玻璃幕墙最近的座位坐下来,开始做自己的工作。只有在需要出息会议或者研究实验室那边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起身离开。
不久后小萨卡兹的配餐从流质食物和药剂转为了营养学研究部配给的营养餐,塞雷娅更经常留下来陪她吃饭。看到塞雷娅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纠正小萨卡兹拿勺子的姿势,就连向来认真严谨的赫默也会觉得塞雷娅太一板一眼了。
起初,怎么都做不好的小萨卡兹会在被说教得烦了以后一怒之下将勺子对着正面的单向玻璃的方向扔出去。
那个地方对小萨卡兹来说,看起来只不过是一堵普通的墙。但从赫默看来,那勺子确确实实,就像是向自己扔了过来一样。
每次赫默都会心下一惊,不由得缩起脖子来。
但每次,塞雷娅都会站起来,走过去将勺子捡起。然后拿去病房隔壁的消毒室中,把勺子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消毒,再拿回来,放在小萨卡兹手里。
然后再一次,一板一眼地教她一遍。
赫默觉得塞雷娅主任说的也许是对的,『研究组在与患者的沟通上毫无建树和成效』。他们是生命科学和医疗研究员,虽然因为恰好持有医师或护理执照,也许能称得上是医护人员,但又好像哪里做得不够。
甚至是哪里不够,作为一个研究员,赫默自己也答不上来。
所以,倒不如就此安心于研究者的身份,项目主管的身份,做些该做的事情——比如,开始帮白面鸮研究那篇作为出发点的论文与再现实验的报告书,好让白面鸮从中解放出来转而去完成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治疗方案的建模。
赫默从论文上抬起视线瞄了一眼病房里。
在听不到声音的单向玻璃的对面,小萨卡兹正坐在病床上和塞雷娅说着什么。
她看了一眼脸蛋红扑扑的小萨卡兹和表情严肃的瓦伊凡,将心里的笑意压下去,低下头,严肃地在关键数据上用红线画了个圈。
「开。心。开心。」
塞雷娅点点头。
小萨卡兹非常聪颖,学得也快。今天又记住了好几个词和句子,发音也越来越标准。
「俺!开心!」
——除了早年学坏了的语癖怎么都改不掉以外。
「俺,超开心!」
算了,这个阶段,要求不了那么多。
「如果晚上还在做噩梦的话,就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克服它。」小萨卡兹听着,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会得到勇气。」
小萨卡兹除了几个词语以外,似乎并没有听懂整句话。
「噩梦。开心?」小家伙摇头「不,开心。俺,怕。」
塞雷娅放慢语速:「想一些喜欢的事情。」
「喜欢?喜欢,开心?喜欢,就,开心。噩梦,不怕?」
塞雷娅鼓励般点点头。
想起喜欢的事情,就会开心。建立正面情感的联想和链接,也是建立强大的心理的第一步。
塞雷娅继续提示她:「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用通用语说出来试试。」
小萨卡兹似乎很快就有了答案。但随即又焦急地挠了挠脸——她好像不知道喜欢的东西该怎么说。
小家伙有些迟疑地看着塞雷娅,然后张开一边的手臂,对着塞雷娅上下挥舞着。
塞雷娅也没有看明白。
小家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干脆把两只手臂都张了开来,一上一下地挥舞着。
和小家伙之间仿佛猜谜语一样的互动也不少了,倒是这次塞雷娅真的没猜出来小萨卡兹说的是什么。
「……鸟?飞?」
但是这病房中,能见到鸟吗?塞雷娅猜,也许是小家伙以前在贫民街上见过喜欢的鸟吧。
小家伙皱着眉鼓起腮帮子——好像塞雷娅还是猜错了——然后眼珠灵巧地一转,好像终于想到了该如何表达。
她兴奋地从病床上一蹦而起,站在病床上,比挨着病床而坐的塞雷娅堪堪高出半头。
然后张大的双臂扑在塞雷娅身上,抱住了塞雷娅,又在塞雷娅背上拍了拍,才放开她。大放光彩的火橙色眼睛看着塞雷娅,鼻子尖几乎要和塞雷娅的鼻尖碰上了。
塞雷娅被小家伙这突然而来的温柔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啊,这孩子喜欢的是,拥抱吗?
小萨卡兹咧了咧嘴笑了,大声地说道。
「赫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