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时间的工作之后,赫默最近时常会在夜间的病房里睡着。

如果没有同事叫醒她的话,就会一连睡上几个小时。

不过通常在清晨以前她都会醒来。

但今天,有什么把她弄醒了。

当赫默睁开眼睛的时候,在一片昏暗中,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小萨卡兹正盯着她看。

赫默的羽翼盖在她身上,小家伙的一只手还在揪着赫默的羽翼上的羽毛尖,揪得她有些吃痛。

小萨卡兹非常喜欢赫默的羽翼。赫默不太明白个中原因。也许只是好奇赫默那能自由变幻的羽翼,又或许纯粹是觉得温暖也说不定。每当小家伙夜晚吵闹,或者从噩梦和幻觉中惊醒,赫默都会给她盖上羽翼,抱着小萨卡兹轻轻拍着她的背抚慰她。令人欣慰的是,小萨卡兹现在已经不太需要镇静剂就能入睡了。

小萨卡兹摸着她最喜欢的羽毛,神采奕奕的眼睛在昏暗中和赫默对视着。

赫默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的眼镜有点歪,没能完全清醒的头颅也感觉十分沉重,但还是对小家伙挤出一个笑容。

小萨卡兹的手忽然摸上了赫默的额头,好像在试探赫默的额头的温度,但小手比赫默要暖热得多。

然后毫不控制嗓门的声音大声说道:「早上,好。赫默。」

说完,她好像达成了一项成就一样,得意地笑了。

似乎,就一直在等着对赫默说出这句话。

虽然赫默并不明白为什么小萨卡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还是含糊地回了一句「早上好」,沉重的困倦让她说话也不太灵光。

只是小家伙并不满足于此,她拿过赫默的手,伸到她自己的额头上。赫默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赶紧坐起来,探了探额头的温度。依然有些烫,可小萨卡兹看起来又那么精神,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小萨卡兹的体温高于常人,但从诊疗结果和数据记录来看,医护组一致认为小萨卡兹的体征指标没有除了矿石病以外的其它异常。

赫默不解,但小萨卡兹却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事情一样高兴。她不会说小萨卡兹的语言,也不确定小萨卡兹对通用语能听懂多少,一时无从问起,疑惑在这昏暗中悬着。

「塞雷娅说的。早上好,的问候。」

赫默听着,有些欣慰——小家伙的通用语说得越来越好了,也从塞雷娅那里学了许多东西——然后忽然明白了。

因为赫默总是紧张她的体温,近来每天清晨在她醒来时,都像这样试一试额头的温度,被正在学习的小萨卡兹当成了是早上问好的动作。

尽管有些误解,但小萨卡兹第一次表达出来的好意,让人感到温暖。

也许其份量像羽毛一样无足轻重,但又有谁会拒绝这样确实的一份好意呢?

赫默放开试探额头温度的手,转而轻轻摸了摸小萨卡兹的短短的有点刺手的头发。

「嗯。早上好,伊芙利特。」

小萨卡兹有些困惑地看着赫默:「伊……芙……?」

赫默才察觉到自己失言了,摇了摇头,但又笑了笑。旋即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体温计,准备开始给小萨卡兹做早晨的体温检查。

现在是清晨6点刚过,正是外面的太阳刚要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刻。


当赫默结束早晨的工作,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时,发现塞雷娅主任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办公室里维持着赫默习惯的昏暗光线,掩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和设定成暗色的投影玻璃墙壁像是黑漆漆的盒子一样将四面围了起来。塞雷娅主任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手上正在处理工作的全息平板几乎是唯一明亮的光源,在她那每日精心打理的银色长发上投下冷光。

塞雷娅从不会为了自己方便就擅动赫默办公室里的任何东西或者灯光配置。即使是傍晚入夜之后,她宁愿坐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全息平板是唯一的光源,也不去碰触灯的开关。这让赫默反过来感到拘谨,好像是自己招待不周了。

塞雷娅抬起头来礼仪规正地向赫默问了早安。

「您可以把百叶窗打开。」

「不必了。如果定时检查结束了的话,我该进去了。」

赫默点点头,越过沙发面前,走向自己那张大椅子,把怀里抱着的平板和资料都放在桌子上。接着顺手拿起自己的杯子,去角落的饮水机给自己接了半杯水。

然后一回头,发现塞雷娅还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那对赤橙的眼睛毫不掩饰地一直跟随着赫默行动的身影。

赫默不知她这是何意。

塞雷娅的脸在冷光之中看起来尤其严肃:「您接下来要下班休息了吗?」

「……马上有个研究组的跨部门会议。」事实上,赫默已经开始在抽屉里找咖啡了。办公区的茶水间有现磨咖啡机,但赫默一直不太喜欢那个的味道,她对咖啡的味道有自己的坚持「下午……」

「您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回去。」

塞雷娅这话,让赫默想起了总是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给她计数的白面鸮。

为了配合小萨卡兹的作息和其它部门的工作时间,赫默承认自己的作息和出勤时间已经越来越混乱,携带换洗衣物上班也早就成为了常事。

「我在凌晨的时候睡了几小时。下午没有事情的话也许会回去。」

但说完之后,赫默立刻察觉到了一种违和感。

她未曾这样和塞雷娅主任进行过对话,如此拘谨,如此小心翼翼。想起先前两人的每一次争论,赫默一度认为像那样的碰撞才会成为她和塞雷娅主任之间的常态,并将伴随项目的进行持续下去。她已为此做好了准备。

这也不是最近几天才开始的。但赫默能肯定,是从某一天之后,塞雷娅对她说话就远不像她冲进自己办公室里那天那样充满侵略性了。

尽管语气依然那样强硬,但这样有些拐弯抹角的塞雷娅主任让赫默很不适应。

「……您有什么事吗?」

「关于那孩子的源石技艺适应性测试的事情。」

「我已经看过您发来的测试计划。我认为没有太大的问题。」

「其中有一些准备事项和细节,我想最好和赫默医生面对面讨论一下。不会占用太长时间。」

塞雷娅对待这件事足够谨慎。

但实际上,后来塞雷娅当面将计划细节逐一确认了一遍后,赫默发现和计划书并无二异。计划书写得很详细,塞雷娅解释得也很清楚。

赫默表示已经了解。只不过塞雷娅看起来并没有释然,她和赫默交换的眼神,总是在犹疑和不信任之间游移。

这倒是很符合塞雷娅对研究组的态度,赫默不无讽刺地腹诽。

当然这都是后话。

「如果塞雷娅主任下午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下午讨论。」

「晚上。」然后塞雷娅顿了顿,又补足了后半句「等您上班之后。我们再讨论。」

赫默反倒觉得不管什么时段都没什么差别。她同意了。也好,这样下午确实可以回去收拾一下,再睡上一会儿。

塞雷娅关掉了手中的平板,冷光刹时褪去。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眉眼的棱角看起来没有方才那样锋利和严肃了。

「那么,晚上见,赫默医生。」

「晚上见。」


但接踵而来的事情并没能让赫默在上午下班前得到一丝安宁。

研究组的跨部门会议结束后,赫默径直走进助手办公室,把一个素色的信封放在白面鸮手边的桌面上。

正在键盘上工作的白面鸮只瞄了信封一眼,一边敲打键盘一边用轻松愉快的语气断定地说道:

「噢,是赫默医生收到的第37封情书。事件监听单元检测到新事件,将对情书进行语言分析后打上分数并存档。」

甚至连敲键盘的节奏都变得略微欢快了起来。

「……别开玩笑了。我想问问白面鸮的意见。」

玩笑受到制止的白面鸮用眼神表达了遗憾,一边拿起信封。

一个素色的莱茵生命专用信封,没有写收寄人,但是背面的封口却十分用心地贴上了带有莱茵生命标志的开封留底的贴纸。

这是项目经理鲁拉鲁先生在会议结束后递给赫默的。

「这次项目的一个半正式的自助酒会,诚邀您参加。请务必赏脸。」鲁拉鲁这样说道。

时间在一个星期后的某天傍晚,恰好离小萨卡兹的源石技艺适应性测试只有一天。

尽管赫默表示自己还有医护工作的夜班,鲁拉鲁还是坚持把信封塞到了赫默手中。最终,赫默出于体谅同事的工作的心情,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据说晚餐会邀请了生命科学事业部、项目的各级部门主管、友好赞助商和合作伙伴——赫默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项目有合作伙伴,只猜是医药和设备的供应商们。

鲁拉鲁说,这将是一个非常轻松休闲的晚餐会。

白面鸮利落地撕开封口的贴纸,取出里面的邀请函,迅速扫了两眼内容,然后递回给赫默。

「很遗憾,如果您是想让白面鸮替您出席的话,白面鸮恐怕爱莫能助。」

邀请函的开头指名道姓地写着,「敬爱的 奥利维亚·赫默博士」。

「而且。」白面鸮提示赫默仔细看邀请函上的会场地址「您可能需要一些准备。」

地点在哥伦比亚城北面离莱茵生命总部有大概四十分钟车程的一个度假庄园的别墅中,临着人工湖而立,雅致幽静。

至少,绝不是鲁拉鲁所说的什么下班时顺道去看看的那种地点,更不是穿着上班时的便服就能去的场合。而且实际上,邀请函上明写了,这是一个半正式的商务宴会。

赫默有些郁闷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他还说当成是校友会就好了。」显然鲁拉鲁的说法中有许多模棱两可又夸大其词的地方。

白面鸮抬了抬眉毛:「顺便一说,塞雷娅主任也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

「如此说来,我和莱茵生命将近四分之一的职员都是校友。」赫默十分正经地回应道「每年我都能收到三份不同的校友聚会的邀请。」

「是三分之一。」白面鸮指正了她,敲键盘的节奏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而白面鸮并不在其中。」

「唔……我想哥伦比亚城市大学的毕业生占了另外三分之一。」

「准确来说,是28%。」键盘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原本我也向哥伦比亚大学投递了入学申请书。」

「……后来呢?」

「注册学术评估测验的时候错把生物学选成了生物生态学,直到考试当天才发现。」

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白面鸮会犯的错误。不过白面鸮称,那是命运开的一个正经的玩笑。

正是得益于那场错误的考试,白面鸮才对进化生态学及用数据和统计学解决其中的复杂性问题的领域产生兴趣,并在进阶学习中毅然选择了看起来和基础医学毫不相干的生物情报学领域的课题。现在 ,她认为数据的世界更适合自己,对现在的工作内容也十分满足。

「对于每一个看起来逸脱于常轨的异变,无谓正确或错误,适合性才是公平的评判标准。唯有在有限短暂的时间中抓住其中积极的意义,才可于一瞬间窥见进化之轨的下一路标。」

白面鸮如此说道,键盘的声音平静而有规律。

赫默想,正是因为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赫默才会在莱茵生命诸多的菁英研究员中独独选择了白面鸮做自己的助手。

「所以,白面鸮认为,参加这个宴会也不错,有助于您发现研究以外的新鲜事物。」

——除了这一句。

赫默的理性几乎就要被说服了。并且,作为项目主管,到这样的场合中走动一下确实也能算是一部分隐性的工作。但赫默从心理上依然对聚会感到抗拒。不是因为别的,只要想象一下诸多信息在人群上空交错飞舞,好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扑来的情景,足以让赫默感到一阵心灵上的疲惫。

但如果是白面鸮的话,此时一定会说:信息正是在碰撞和交融中生出新的可能性。

「好吧。」赫默无奈地舒口气「我会尝试去抓住这场宴会的积极的意义的。」

白面鸮听后,也颇为满足地眯起蜜橙色的眼睛,甚至愉快地抖了抖耳羽:

「请放心。虽然无法到场,但您穿礼服的样子白面鸮会安排忠实的同伴拍下来妥当存档的。」

「……………………容我拒绝。」


虽然有一百个不愿意,终究晚餐会的那天还是到来了。

几经权衡之后,赫默觉得学生时代参加毕业晚会的小礼服应该足以应付这样一个「轻松休闲」的半正式的场合——至少省去她挑选新装的时间。

虽然略显保守,但至少让赫默自己觉得舒心。

及肩的头发挽起,省去多余的饰品, 一点淡妆,并趁这个机会简单修剪了一下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刘海。最后戴上日常使用的眼镜——据白面鸮的说法,一副带有研究人员气质的眼镜,会是客人们更乐于见到的赫默博士的形象——对赫默来说,一切如常更让她感到安心。

不甚熟练的化妆和搭配技巧一两年也就这么一次实践的机会。赫默看著穿衣镜中的效果,还算满意。总算得体,又很朴素,并不惹眼。毕竟她一点都不想在那种场合中引人注目。

最后在傍晚之前留出足够的让自己起床清醒过来的时间。

就这样出门了。

赫默早就设想好了混入酒会现场的策略。

在宴会厅门口签到之后,进门沿著墙壁穿过正在交谈的人群身边,拿好饮料之后迅速从别墅的小阳台淡出。赫默事先调查过那栋别墅的外观——宴会厅的每一扇落地窗外都有一个小阳台,赫默觉得自己能在阳台上吹上一晚的风,偶尔地应付应付那些无意中发现自己的人就好。

这个方案已经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赫默胸有成竹。

至少直到赫默在签到处见到鲁拉鲁的之前,她还是对这个方案很有自信的。

「噢!赫默博士!」

鲁拉鲁一见到赫默出现在入口,就扬起声音来,似乎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奥利维亚·赫默到场了一样。幸运的是,签到处没有别人在。

鲁拉鲁今晚在衬衫领子下系了一个酒红色的蝴蝶结,依然挂著标志性的笑容。

「大驾光临,十分荣幸。」

赫默有些生硬地和鲁拉鲁问候了晚安。

「客人们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大家一定十分高兴看到您的加入。」当赫默大脑一片空白地在签到簿上签下名字的时候,鲁拉鲁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到「如果您看见一位白髮棕肤的黎博利绅士,那是疾控与公共卫生部的秘书先生。」

赫默觉得有些意外。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初鲁拉鲁说项目部邀请的是友好赞助商与合作伙伴——赫默并不知道其中会有哥伦比亚官员。

鲁拉鲁只是收走了签到簿,用那永远笑眯眯的表情轻快地说道:「祝您夜晚愉快。」


当赫默走进宴会厅中时,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个进场的——尽管她按照礼节只比邀请函上的时间稍微早到了一点。

人们已经一小群一小群地站在一起,有时低声交谈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变成了宴会厅中一股微微起伏的波浪。没有人刻意去注意入场的赫默,但赫默还是敏感地感觉到了从她身上扫过的一些视线。赫默尽力不去在意那些视线,而是按照计划,微微低头沿着墙壁向里面走去。

首先——落地窗和窗帘都关得严严实实。彻底斩断了赫默想溜去阳台上躲着的想法。

其次,赫默发觉,企图独善其身、站立在会场边上没能加入任何谈话的自己,反而成为了最显眼的一位,被这交谈的波浪推搡着,在其中无所适从。

这境地也许是她珊珊来迟造成的,但不知为何,赫默隐隐约约觉得这不是个巧合。

很快,她就看到鲁拉鲁端着酒杯走到了宴会厅最前面,似乎准备开场致辞祝酒。赫默赶紧随手从附近的长餐桌上端起一杯浅柠檬色的饮料,以免祝酒时两手空空显得尴尬。

「女士们,先生们。」

鲁拉鲁清了清嗓子。接下来是例行的对来客的感谢,对合作伙伴的感谢,点名几位重要人士——当提到研究工作的核心奥利维亚·赫默博士时,也有人转过视线来向赫默微微举杯示意——感谢他们的高瞻远瞩、优异才能与勤奋工作给项目带来的帮助以及——升华主题——对现今世界的贡献,其中再夹杂几句不会失礼的俏皮话。

鲁拉鲁先生是个非常合格的主持人。

最后他举起酒杯。

「祝诸位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站在附近的一位黑褐色毛发的沃尔珀人转过来微微倾身对赫默说道:「祝贺您,赫默博士。」

赫默和这位黑褐色的沃尔珀人碰了杯——但实在想不起自己是否见过他。

然后微笑着,赫默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初入口时酸甜清爽,随后不能适应的刚烈的酒精味现出原形,在口腔中扩散开来,方知自己错拿了酒精饮料——在一片碰杯和祝贺声中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晚上好,赫默博士。」

祝酒结束后,碰杯的问候接踵而来。

对方通常不会说什麽,都带著非常礼貌的微笑,只是来和赫默轻轻碰一下杯,简单问候一声。

每当赫默想去换一杯饮料的时候,下一个祝酒就会紧随而至,仿佛他们都排好了队一样。

不过等到与第三位问候完毕后,赫默终于发现,虽然她几乎不认识谁,但还是可以轻易分辨出哪些是莱茵生命的职员。因为那些职员的胸前,都别了一个莱茵生命公司标志的胸针。看到那个胸针,赫默大概可以依稀回忆或想像,是否在项目的什麽地方打过照面⋯⋯

对了,胸针。公司确实在内部派发过这样的胸针,依赫默的社交经验,从未想过在这样的场合下也可以使用。而她把胸针落在了办公室的某个抽屉里⋯⋯等一下,也许是公寓的衣柜抽屉的底部也说不定。

赫默在酒精的作用下恍惚著想道。

幸好,就算忘记戴上胸针也没什麽大碍。但不幸的也是,似乎在场的每个人,都能看到她胸前挂著「奥利维亚·赫默」几个大字一般,准确无误地认出她来。

赫默现在满脑子都是前段时间白面鸮给她讲解「非确定性算法」的场景。

在大概喝了六口——还是七口?数不清楚了——的时候,

「奥利维亚·赫默博士!」

她终于见到白发棕肤的黎博利绅士端著杯子大踏步穿过宴会厅走来。

赫默端稳了杯子。

「终于与您面对面说上话了,很高兴见到您赫默博士!」

这位黎博利的秘书先生充满了热情。不是那种开朗的热情,而是充满野心和……侵略性的,热情。赫默甚至觉得这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有点熟悉……

秘书先生一上来,就先向赫默祝酒,喝完一口,然后滔滔不绝地开始表达他的赞美之情。

「早就听闻您的大名了。每当我在办公室、莱茵生命或者哪个地方遇到生命科学院的后辈们,都会跟我说,『您知道奥利维亚·赫默吗?教源石临床医疗那个老猫头鹰的学生』,我想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碰上您的。」

秘书先生甚至不介意在谈话中佐以一些油腔滑调。当赫默听到自己的大学导师被称为「教源石临床医疗的老猫头鹰」的时候,有点呆滞。

秘书先生挤了挤眼睛:「顺便一提,我进修时的那个研究室就在老猫头鹰的正上方。」

「……微生物的……唔……」

「没错,没错!」

秘书先生再次举起杯子说,为生命科学院及辛苦耕耘的教授们干杯。

赫默又一口下去,已经开始觉得有点晕乎了,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他们都说您是这么多年来这么多人当中最有希望成功的那一个。」秘书先生微微眯起金色的眼睛,打量着赫默的笑意里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这个项目全都要依仗您的天才了。」

对这有着几分捧杀感的话语,赫默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才好。如果否认,则显得不给情面;如果应承,赫默想不出还有比这更自大傲慢的了。如何把这些话承接下来又不动声色地丢进风里让它自然散去,才是关键。

「您过誉了……」

在经过一番绞尽脑汁的思考后,赫默的大脑和内心都只拧出了一个想法——这场宴会什么时候结束?

「还请不要太为难赫默医生,前辈。」十分合时宜地,一个赫默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陌生又旗帜鲜明的甜辛香慢慢靠近来「我敢打赌,要不是医生有一半心思正在默算今天的实验数据的话,您一定会被说得还不了嘴。」

「噢?看来你经历过?」

「如果您指的是昨天研究部门的会议?我坐在角落里大气都没敢出。」

惹得秘书先生一阵大笑。

「噢,塞雷娅!你今晚真是一点都不肯放过我了。」

赫默用眼角瞟了一眼贴近自己站着的塞雷娅主任,只见她勾了勾嘴角,放轻声音说:「我还在工作呢,前辈。」

秘书先生又和塞雷娅寒暄了两句,最后和赫默打了个招呼,就离去了。

赫默一直看着秘书先生走远,终于忍不住问:

「昨天?研究部门的会议?塞雷娅主任什么时候出席过研究部门的会议?」

塞雷娅低头看向赫默,脸上早就没有了刚才和秘书先生聊天时的轻松。她今晚穿了一身非常明丽的风格,换了耳钉和颈饰,饰品上的宝石在明亮的灯光下让赫默觉得有点晃眼。

「我在工作。」

这一次,她用平常的口吻和神情正色说道。


两人都沉默下来。

没有人再来祝酒,赫默手里端着杯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她觉得有点渴,但刚想把杯子端到嘴边喝一口,就会想起这是杯酒精饮料,然后又悄悄放下来。

「首先。」塞雷娅一开口,赫默就听出了一股说教的味道「没人会在这种场合像您这样短时间内摄入过多酒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您不胜酒力。」

赫默一边嘀咕着「我没有」,却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正在发晕。但赫默还是不想承认是因为酒精,甚至想声称是因为塞雷娅身上那股甜辛香味的错——唔,那股香味现在慢慢变得舒缓而清雅了。

塞雷娅拿下赫默手里的杯子,然后把自己手里的那杯塞给她,还轻轻地碰了一下杯。

颜色和被塞雷娅没收的那杯相似,是清淡的柠檬色,几乎没动过,杯边贴有一整圈雪花盐。酒精让她的喉咙干得难受,赫默想都没想就喝了一口。这次她喝出味道来了,是柠檬汁和酸橙汁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酸得她只想吐舌头。

「有这么多人,您应该注意每一次喝下去的量,一小口就够了。」

「什么……这么多人?」

「您没有发现吗?鲁拉鲁什么也没和你说吗?」

塞雷娅看着赫默那一脸茫然无知的样子,觉得一阵头疼。

「项目经理想把您当做酒会的主角,所以从近到远,这里的职级在部长以上的都轮流来给您祝酒,一直到秘书先生……赫默医生?」

塞雷娅低头一看,赫默眼神发呆,显然根本没有听进去。

她十分迟钝地回应了一声,闷头啜饮着那杯酸味饮料。

塞雷娅无奈地抬起腕表看了一眼:「再过十分钟。」

「……什么?」

「我们再聊十分钟,那时候离场会比较妥当。请随便说点什么,假装我们在聊天,这样就不会有人来向您搭话了。」

塞雷娅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是平常的赫默医生,大概会在搜尽枯肠后拿出实验数据开始聊也说不定。但也许是因为酒精开始起作用了,发着呆的赫默用非常乖巧的语气问出了一个极其平常的问题:

「……你在做什么工作?」

塞雷娅判定赫默确实是喝多了。

「我说过,职员保全和监督也是我的职责。况且像您这样身居要职的酒会新手,如果不小心喝醉了,或者无意透露了什么不该说的,会引来无尽的麻烦。」塞雷娅也极尽耐心地回答道「至少我站在这里,现在大家都知道防卫科在工作,就不会来打扰您了。」

「……听起来这里的人都认识你。」

「防卫科和这里大多数人都有过直接或间接的业务来往。设备供应,安防交流,生化防护,很多。」

「还有疾控的官员?莱茵生命不是有疾控管理部门……不对……你们认识?你喊他什么?」

「我们师出同门,他长我两届,上大学之前是一名有军衔的退役军人。莱茵生命的疾控管理部长是雷姆必拓出身的。」

「啊哈……」

塞雷娅听到了一丝讽刺的声音:「无需奇怪。这场酒会里有将近一半的人都和你我是校友,赫默医生。」

发觉赫默又没有声响了,塞雷娅只好再低头看一眼。赫默倒是没有像塞雷娅所担心的那样站着睡着,不过依然在小口小口啜饮着那杯饮料。其实塞雷娅不是很喜欢那种饮料,只不过是因为不含酒精但看起来很像是酒才选的。那味道对塞雷娅来说太酸了。她想,赫默医生居然能喝得津津有味。

也许也不是。明明不擅长酒精,也能一边聊着天一边喝掉小半杯这种后劲十足的饮品,也许赫默单纯是味觉比较迟钝也说不定。毕竟除了几位乌萨斯人,会场上大概不会有人特地去选择这种烈性的饮料。

塞雷娅正想着再找点别的话题说些什么的时候,两人都听到一个明亮的轻笑声。

「那能不能也介绍一下我?虽然我不是生命科学院的,但我们也是校友呢。」

赫默是有些惊讶在这里见到萨卡兹——一位非常成熟有魅力的萨卡兹女士,一眼就让人觉得漂亮。

塞雷娅见到她,几乎面不改色,十分自然地说道:「当然,我们恰好要说到学姐呢。」

「真的?」萨卡兹女士轻轻笑了笑,只对赫默举杯致意「很荣幸见到您,赫默博士。」

赫默也回以问候。据塞雷娅介绍,她是黑钢国际BP什么什么部门的……赫默当时记不清楚了。

白面鸮后来说,那应该是黑钢国际的生化防护部门。

赫默只觉得眼前有些摇晃,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您的听觉很灵敏。」

「并不。但我只是猜到塞雷娅一定在这样说罢了。」这位萨卡兹的女士就好像能看穿许多东西一样,她那酒红色的眼睛里荡漾着赫默看不懂的雾气「请您不要太在意那只白毛笨鸟。呵呵……他从前开始就很喜欢对后辈颐气指使,以为自己还在军队里,是不是,塞雷娅?」

「请别这样说。」

「我看他也没有哪次说赢过你,可我就不了。考虑一下吧,莱茵生命的防卫科主任,黑钢国际给你开翻倍的价格。」

「莱茵生命向来和双方都有紧密合作,这次项目也不例外。」

萨卡兹的女士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

「塞雷娅,你的小鸟快要睡着了。」塞雷娅听她这样一说,赶紧低头看了一眼赫默。赫默并没有睡着,也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塞雷娅一眼。「真巧,赫默博士,我的专业也是源石研究,不过是在别的方面。」萨卡兹的女士再次向赫默举杯致意「我不应再打扰后辈的工作了。希望以后我们能有合作的机会。祝您夜晚愉快。」

赫默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同样做了回应。

等到那位神秘的女士走远,走得足够远之后——因为赫默觉得她的听觉搞不好真的很灵敏——才低声说道:

「你刚刚恰好要和我说起她?」

塞雷娅也压低了声音,立即回答道:「这是社交辞令。」

「嚯。堂堂的谎言。」

「在这种场合是必要的。」

「必要的。」

「您真的喝多了。」塞雷娅再次抬手看了一眼时间「我们该走了。」

「……去哪里?」

塞雷娅看着赫默那飘飘然的样子,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她拿下赫默手里的杯子,就近递给路过的侍者。

然后几乎是夹着赫默的手臂,把她带离了宴会厅。


赫默在副驾座上摸索着扣上安全带后,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你自己开车?」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喝酒。」

「从来都不喝?」

「有时。」

赫默看到塞雷娅在移动通讯器上发了条信息,然后才把通讯器接到了车载屏幕上,打开车载导航。最后启动引擎和车辆的电子系统,就好像检查实验室的安环措施一样逐项检查车子的系统参数和后视镜,直到确认无误了才将车辆开出去。

赫默在想,一个人的习惯和她的品性是线性关系吗?

夜晚。连接城郊和市中心的道路上几乎看不到其它车辆。没有音乐,没有广播,只有车轮疾驰在路面的声音。路灯在车窗里迅速地后退,变成一条模糊的光带。赫默觉得那光太明亮,光的实体又因看得太清楚而觉得刺眼,只好摘下眼镜,用手在眼前半挡着。

这一切都让人觉得更加晕眩,她陷在副驾座上,觉得身体正在下坠。

「……所以你们是一伙的。」

塞雷娅看了一眼副驾座上的赫默。黎博利那像羽毛一样轻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梦呓,以至于塞雷娅也无法判断她说这话时,是清醒的,还是要睡着了。

「你和他们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身在规则的网中,又将编织出更大的铁网,企图将网撒在所有人头上,把所有人拉到一个高度,拉进你们擅长的游戏里。你们互相依靠,可又互相试探,互相拉扯……雄鹰被赋予翅膀,生来本该飞翔……那真是我见过最愚笨的黎博利。」

塞雷娅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即使开着自动驾驶也谨慎地看着前路。只是不时地瞄了赫默一眼,也并没有说什么,任赫默一个人缩在座位上嘀咕着。

「……我只好和白面鸮说,我没能找到任何积极的意义……让她失望了。」

车厢里安静了下去。

快要行驶到该决定方向的路口了。

塞雷娅试探性地叫了叫赫默,确保她是醒着的:「该往哪边走?」

「实验室。」

「我们现在去您家里,赫默医生,您喝多了,需要休息。」塞雷娅打开导航,准备搜索地址「告诉我您的地址。」

「我要回实验室。」

「您需要休息。」

塞雷娅坚持如此。虽然和一个喝多了的人在这种事情上固执不可能有任何结果。她也想好了,如果赫默一直这么迷糊下去,就只好把她带回自己家了。

「你觉得我喝多了,在说胡话?」赫默冷哼了一声,她略微提高了声音,但语气充满了不屑「实验室有休息区,有药品,有工作,也有我的助手。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家地址告诉你们?」

塞雷娅沉默着犹疑了一阵,最终还是依赫默所说,将导航的目的地设置为莱茵生命总部。

自动驾驶系统点亮了转向灯,向着通往市中心方向的路口靠近。

「还需要三十分钟左右。您可以休息一下。」

然而当塞雷娅转头看向副驾座时,发现赫默已经睡着了。


为了把赫默叫起来,带进医学研究所里,塞雷娅费了相当一番功夫。但最后进了电梯里,赫默还是靠在塞雷娅身上睡着了。

万幸,直到赫默的办公室的途中都没有遇上别的同事。

塞雷娅在沙发上安顿好沉睡的赫默,打开夜灯,正想着该去哪里寻找那位白色的助手小姐时,白面鸮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迅速又安静地走了进来。

她就好像亲眼看见了塞雷娅把赫默抱进办公室里一样,所以才能如此及时地赶来。不过当白面鸮真的面对躺在沙发上睡意沉沉的赫默时,表情还是如同见到了世界奇观一样。

塞雷娅在办公室里给自己找了杯水,赶在白面鸮开口询问之前先行说道:「她喝多了。」

「……看起来玩得并不愉快。」

「赫默医生说……没能找到任何积极的意义,要让你失望了。」塞雷娅将一次性水杯放下「酒会本就复杂,医生不太熟悉,也许太放在心上了。」

然后塞雷娅就看到白面鸮的耳羽忽地炸了起来。

「我相信,有防卫科主任在,赫默博士应该没有遭人为难?」

白面鸮的语气依然平静,但那竖起的耳羽,让这句话听起来颇感讽刺。连一向冷静自持的塞雷娅,不知什么原因,也觉得恼火了起来。

「如果你真的在意,但愿你亲自在场。」

说完后,塞雷娅自觉失言,但那种恼火感却没有因为发泄了气话而褪去,只是被重重压下。她没有沾一滴酒精,但也许是被酒会上的氛围影响了,塞雷娅想,理智竟然也飘忽了起来。

白面鸮也沉默了一阵。正当塞雷娅寻思该大度道歉的时候,却看到白面鸮正冷冷地看着她。

「塞雷娅主任,难道您就没有敬爱您的部下吗?」

「……什么?」

「如果敬爱的上司在公开场合遭人为难,那就和当场为难我本人,以及为难她所领导的部门一样。难道对你来说仅有独善其身,而无法和赫默博士一样,体谅下属的这种心情吗?」

白面鸮微微眯起眼睛,有些幸灾乐祸地,打量着塞雷娅那不苟言笑的面具因动摇而开始脱落的表情。但又,似乎有些怜悯地移开了视线,不置一顾缓缓地说道:

「那您……真是个孤单的人呢。白面鸮对此,深表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