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回想过,自己第一次学习源石技艺的情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源石技艺在现代已经逐渐成为一门学科。尽管依然有难以解释的部分,但如今它有一套独立的理论体系,有一系列现代的分析、评估和学习方法,并在生产和科技的发展推动下成为了可工业化的产物。赫默作为一名技艺水平优良的源石领域的研究员,十分熟悉并通晓这门学科。但越是精通这门「学科」,回过头来时就发现越被所谓方法论所束缚,被所谓科学性所囚困。

因为每个学习源石技艺的人,当年哪个不是从靠本能和天生素质释放的第一个法术开始的?

这就像绘画天赋。

有些人生来或对空间和色彩敏感,或创造力发达。天赋才能加上后天的理论学习和熟能生巧的练习,最终他们才能成为专业的画家。

但过于依赖于方法和科学,似乎逐渐就会忘记那种随性涂抹的「本能」的感觉。

那种,强烈的意念经由神经传递,逐渐聚集到指尖上,具化成一种有形的能量,并冲破有形无形的界线,喷薄而出的「感觉」。

赫默现在已经几乎找不到那种感觉了,她已经太了解如何通过「方法」去施放源石技艺了。

所以眼下,她束手站在一边,抱着工作用的平板,帮不上任何忙。

小萨卡兹的源石技艺适应性测试陷入了胶着状态。

这个测试明明很简单。

手持一根只有乐团指挥棒那么长的标准测试用源石法杖,通过驱动法杖上的源石施放出任何源石技艺即可。测试者将会根据受试者驱动源石的容易程度、源石技艺的表现形式和强度等方面来评估适应性等级。

某种意义上,这和想象力也有关系。

第一次的源石技艺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几乎是在源石技艺被施放出来的一瞬间被直觉所决定的。

然而不管怎么样,小萨卡兹都无法成功驱动手中的测试用法杖。她在塞雷娅的教导和提示下,十分懊恼地把法杖在手里甩来甩去,还一边朝塞雷娅大喊大叫了好几次「不一样」,有时甚至吼几句听起来很粗鲁的语言,然后被塞雷娅喝止。但小萨卡兹到底是什么意思,赫默猜塞雷娅主任也没能理解。尽管高大的瓦伊凡已经尽量俯低身体轻声慢语,但她无视了小萨卡兹的想法,半是说教地说服小家伙按她指示的去做。

小萨卡兹扯着身上的穿戴式的设备和连接的线缆,显得极度不耐烦。

在场中没有谁能相信一个萨卡兹人会施放不出法术。萨卡兹是这片大地上已知法术天赋平均水平最高的种族,就仿佛它们的种族血脉和源石本身紧紧相连一样。萨卡兹人通常在儿童时期就能凭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使用源石技艺。

赫默为了这场测试重读了一次萨卡兹族的源石技艺社会史。这些事会被记录成书代表它们总是有些道理的。

如果说一个小萨卡兹天生源石技艺适应性有缺陷,那可真是稀有个体。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测试会很快结束的。并预想一个患有矿石病且情绪不稳定的幼年萨卡兹人可能会施放出效果相当猛烈的法术,现场配备的医护人员全都靠着隔离室的墙边一字站开,离房间中心的小萨卡兹和塞雷娅主任远远的。以防万一,塞雷娅主任甚至还在隔离室外面悄悄部署了几名防卫科的防卫职员。

然而现在,夜晚八点十三分,离测试开始已经快过去一个小时了。

这场测试的评估结果会影响往后项目的很多方面。但也许就是因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赫默远远看着两人,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白面鸮想起一件高兴的事情。」

挂在赫默耳朵上的通讯器里忽然传来白面鸮的声音。白面鸮在隔离室邻近的监控室里,负责观察和记录这场测试中小萨卡兹的源石技艺形式和相关数据。

赫默轻声清了一下嗓子,略微转头看了一眼角落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但她也并没有责怪白面鸮在工作中说无关话题。

「白面鸮认为您可以听一下。」听这语气,赫默都能想象出白面鸮带着恶作剧意味的笑容地看着监控画面,耳羽微动的样子「当作打发时……赫默桑。」

白面鸮那轻快得像是清晨的露水一样的声音,忽然重重落下:「检测到源石能量连接,放能反应……预测……赶不上了。塞雷娅主任。」赫默听到通讯器里白面鸮接进了塞雷娅的频道「请离远一点。」

小萨卡兹对塞雷娅的耐心似乎到极限了,她和塞雷娅顶撞了起来。而塞雷娅双臂在胸前交叉,就像训练防卫科的部下一样站着。就在白面鸮警告了塞雷娅之后,小萨卡兹把手里的棍子狠狠地摔在塞雷娅的脚边上,然后大喊了一声:

「俺,讨厌!塞雷娅!」

赫默听得很清楚,看得也很真切——摔在地上的测试用源石法杖在脱手时已经冒出一簇明火,然后在地上燃烧了起来。

幸好白面鸮提醒得及时,塞雷娅反应也快,提前后退一步避开了。

小萨卡兹愕然看着地上燃烧的小小火苗,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然后手足无措地瞄了塞雷娅几眼。

塞雷娅面无表情地看着火苗和小萨卡兹,一言不发。

看两人对峙了一会,赫默实在无奈,走上前去稍微拉开小萨卡兹:「测试到这里就行了吧?医护组会接手剩下的事情的。」

「……三十分钟后,在您的办公室。请让您的助手在会议时准备好数据简报。」

塞雷娅淡淡地说道,又看了小萨卡兹一眼——现在小萨卡兹开始赌气了,扭过头不肯搭理塞雷娅——抽身向外面走去。

等塞雷娅走开后,小萨卡兹反身就扑到赫默怀里抱住,小脑袋埋在胸前不肯放开。

「唔……那,白面鸮,拜托你了。」

「系统收到指令。」白面鸮的声音变得机械而平板「白面鸮情绪指数下降30%,即将进入省电模式。」

赫默苦笑了一下,依然轻抚小萨卡兹的后背,低声安慰她。


给小萨卡兹做完检查后,赫默用羽翼抱着小萨卡兹在病床上坐了好一会,直到小萨卡兹不再抓着她的袖子,才将她放下。临走前,小萨卡兹不直率地推了一把赫默的手,喊着热,但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拉了拉赫默的袖子。

当赫默匆匆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时,顿时感觉到了那股凝重的低气压,压得耳羽抬都抬不起来。塞雷娅主任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工作用的全息平板,不过赫默从那无表情中读出了一些忧心忡忡。而白面鸮手里捏着纸质的报告,闭目靠在办公桌上,在身前交叉着手臂站着。

赫默小心翼翼关上门,迎着白面鸮走去,从她手里接过报告。

塞雷娅主任已经关掉了手里的平板,抬起头来看向赫默和白面鸮:「她可以走了。」

但白面鸮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赫默也一边在自己椅子上坐下来,一边头也不抬地看着报告说:「白面鸮对数据分析和源石技艺验证更了解,而且,她是我的助手。」

塞雷娅也没再说什么。在赫默看数据报告的时候,办公室里的气氛又比方才更凝重了一些。

最终,她在桌上放下了报告,往外向塞雷娅的方向推了推。赫默抬头看着白面鸮:「我必须问问你的意见。」

「白面鸮认为结论非常明显,是自发性点火现象。」白面鸮用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总结道「观测和能量检测数据都显示,法杖中的源石并没有释放能量,但在术者的周身发现了几处放能反应。」

塞雷娅一边拾起报告,快速浏览了一遍结论,然后又放下。

「测试用的法杖中的源石所含的能量本来就不足以引起那样的燃烧。」

「看来塞雷娅主任早就料到了。」赫默向后靠在椅背上,琥珀色的眼睛不是很愉快地从下往上直盯着塞雷娅「还有什么是塞雷娅主任早就知道了而研究组还蒙在鼓里的吗?」

「如果术者天生具有很强的天赋但又无法很好地控制,点火是一种极易见的能量反应现象。」塞雷娅说「至少在患者可能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法术能量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已经有所共识。」

「但是,不受控的法术能量的表现形式……」

白面鸮才开口,就收到了塞雷娅的视线。塞雷娅似乎只是把注意力转向了白面鸮,但不得不说那视线的压迫力,赫默觉得白面鸮被吓到了。

当那种压迫力不是无形散发在空气中,而是直接对着白面鸮的时候,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淡然的助手甚至缩了缩,耳羽都立了起来。

「……法术能量的表现形式,是否也会受到个体的源石技艺的天赋影响?」白面鸮感觉到自己垂在桌面之下的手被赫默拉了拉,便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讲了下去「我们都了解,源石技艺的天赋形式会受到个体自身的影响,近年来也有社会学、心理学和生物遗传学的研究共同表明源石技艺的天赋形式受情感遗传影响,带有先验性和主观真实性。」

「但需要采取足够的防护措施这点并不会改变。」

「白面鸮认为塞雷娅主任没有理解白面鸮所表达的意思。」白面鸮似乎是鼓起了勇气,蜜橙色的眼睛也开始直视塞雷娅「白面鸮想要提醒塞雷娅主任的是,点火究竟纯粹是源石技艺的能量反应导致的现象,还是源石技艺的天赋形式?」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学界目前对此甚至没有过研究和结论,我们现在也不是在做课题研究,那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学术界没有相应的研究和结论,正是因为目前对源石适应性普遍存在概念上的误区。」黎博利学者眼神讥讽地看着防卫科主任「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在第一次项目月度报告会议上说的话。塞雷娅主任这么喜欢那次报告,我深感荣幸。」

赫默看到那对赤橙色眼睛的瞳孔似乎一瞬间缩了起来。

然而塞雷娅的表情和语气依然平静。

「这是个还不足以得出结论的问题,而且一个不成功的初次测试会破坏适应性的评估准确性。也许对一般人来说能否准确知道自己的源石技艺的天赋形式并无所谓,他们依然可以穷尽一生去学习多种多样的源石技艺的施展和理论,但那孩子是一个特例。我想研究组应该不用防卫科多次提醒。」塞雷娅放慢了语气「您要有兴趣的话,源石技艺中的多发性自发点火现象在莱茵生命甚至可以单独开一个研究专题。但是不要忘了这种现象背后隐藏的是极大的隐患。」

听到这时,赫默忽然一怔。

方才测试时看到燃烧的法杖,赫默就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又突兀的感觉,当时赫默并不能知道那种像即视感一样的突兀到底是什么,现在她终于想起来了——塞雷娅曾经说过,隔离室的内墙材料是阻燃的。

赫默所见过的案例中,普遍都会将术者在第一次源石适应性测试中展现的法术形式视作是天赋。

只有塞雷娅恰恰反其道而行。她从一开始就认为多发性自发点火是能量失控的自然反应,而不是源石技艺的天赋形式——而且,她早在这次源石技艺适应性测试之前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并提醒了赫默,内墙阻燃的隔离室可以用来收容有自发性点火能力的患者。

塞雷娅是怎么知道房间需要阻燃的?

是因为这位享负盛名的防卫科主任在源石技艺领域的卓越能力和见地赋予了她先见之明,还是因为塞雷娅从一开始就知道些什么?

「当然,和您的助手所说的一样,点火现象到底是天赋形式还是能量失控,两种情况下源石亲和性和活性指标将完全不一样,无疑会影响生物体模型和应用方案模型的建模与演算准确性。」塞雷娅继续说道「我们需要更多的适应性评估,以及对病房增加防护措施。」

赫默回过神来。

「……我不会同意和批准防卫科的这个计划。我想项目部也和我持同样的意见。」

塞雷娅听了,没有说话。不仅是语言上的沉默,赫默见到瓦伊凡的眼睛中的赤橙色也暗沉了下去,宛如一座火山的岩浆湖。

「治疗方案第一阶段的手术即将安排上日程,只差项目部签字同意,鲁拉鲁先生应该很快会将通知送往各部门,而下星期的月度会议上我们也会开始讨论相关工作。」

赫默想,这座火山也许很快会喷发了。

「因此在手术前,作为主治医师我不会同意再因为适应性测试或者任何其它琐事使患者体内的源石结晶活性化。而且额外的所谓防护措施可能会在术前给患者带来压力,或者给医护活动带来不便。」

「您要那孩子冒着源石活性指标不明的危险接受手术?」塞雷娅的声调缓慢地爬升着「适应性测试并不完整,您作为主治医师是否真的足够了解那孩子的情况?」

「我们会有生物体模型和治疗应用方案模型模拟结果。而我相信白面鸮。」

「赫默医生,源石亲和性和活性指标不明朗的情况下,建模的结果是否准确有效,您应该也清楚。」

「我的助手比我更清楚。」

「况且手术中那孩子体内的源石结晶也有因循环系统变化而活化导致手术污染的风险。」

「请您放心,如果发生污染第一个被波及的一定是主刀医师。遗憾的是,我也不是第一次在这种病例中拿手术刀的新手。」

塞雷娅不再说话,她的眼神开始游移——是赫默最近最不想见到的那一种。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平静无事,却深藏着犹疑和不信。似乎她对赫默身上的某些事情无法释怀,并且当着当事人的面思索并怀疑着。

至少,当赫默看到塞雷娅从隔离室离开时,当赫默走进办公室看到塞雷娅的表情时,当赫默看到赤橙色的岩浆湖时,都以为塞雷娅主任会说一些尖锐的话,她们之间会爆发一轮新的激烈的争论。

就好像酒会的那天晚上,也许塞雷娅可以辩解,可以反驳,她可以和赫默大吵一架,告诉赫默她所不知道的无奈真相的,甚至嘲弄她的天真。

但是没有。塞雷娅主任静静开着一辆自动驾驶模式的车,把她送到了目的地。

赫默不仅不想称赞她克制自持,反而感觉到了不安。她怀疑,塞雷娅到底将多少事情掩埋在了岩浆湖的深处。

塞雷娅似乎思索够了,再一次用沉重而缓慢的语气,盯着赫默问:

「赫默医生,你是想要撕开法则吗?」

这让赫默突然有些恼火。

就好像被硬生生地拽回了香槟色的酒液在觥筹交盏间荡漾的酒会上,迷蒙的灯光好像一张铁制的大网罩住了一切。

赫默冷冷地回答道:

「那又不是我的法则。」


只剩下赫默和白面鸮的办公室内依然笼罩在一片沉默中。

塞雷娅主任只留下一句,「这件事我会在会议上详细报告的」,就离开了。

两位黎博利研究员在塞雷娅关门离去之后,依然一动不动,就仿佛对刚才那种谁也不喜欢的凝重气氛还意犹未尽。

最终赫默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闷的空气。

「唔……我想现在你能说说你的高兴的事情了。」

「非常遗憾。正是在4分钟之前,白面鸮的高兴的事情变成了可怕的噩梦。」

赫默好奇。

「您还记得您喝醉了被送回来的那天晚上吗?」白面鸮叹了口气「我可能得罪了防卫科主任。」

赫默有些惊讶地眨了眨了眼睛。她明明记得白面鸮前两个月才说过最好不要得罪塞雷娅主任。而她的助手,通常不是一个会明知故犯的人。

「她那时的表情确实十分精彩,就和今天测试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时白面鸮不幸被自己的情绪所影响,先是失去了冷静,又被胜利感冲昏了头脑。直到在刚才,白面鸮终于想起了后果。」白面鸮说着,看了赫默一眼「不过现在我们彼此彼此了,赫默桑。」

赫默看起来并不太在乎。

「不过有一件事情,塞雷娅主任也许说对了。」罕见地,白面鸮垂下眼帘「理论基础未被验证,有太多不明确的数据,我们的模型存在风险。」

「如果我们使用最坏情况下的数据,结果依然在我们能把控的范围内的话,那还是可接受的。」

「不,模型的模拟结果并不含糊。情况正相反。」白面鸮用平板的语气说着,由她自己建立的模型和数据分析,白面鸮似乎自己也不能信服「演算后的结果十分干净,似乎连偏差都出现在刚刚好的位置。那不是模式,而是……机器。」

比起平常花费精力调校模型的准确性,这次反而在验证模型的正确性上使用了大量的时间。依照常理和经验,很难相信反馈式模型能在最开始的几次演算中就得出如此漂亮的结果,以至于白面鸮数次怀疑自己在编写模型时犯下了一个低级错误。

「也许因为它们都是结构化数据,本身具有针对性。」

「单一集合中的信息应在系统中呈现中性,随机错误会不可避免地出现,我们正是从其中清洗,筛选,还原出系统的秩序模式。」她微微垂下耳羽「这也许是万中挑一的巧合。白面鸮不相信巧合。巧合更有可能是……错误。」

赫默陷入了沉思。

如果连白面鸮也不能给出高置信度的评估结果,治疗和手术都无疑会在黑暗中进行。但赫默丝毫不怀疑,如果情报足够全面,白面鸮将有能力给出一个足够可信的结果。现在赫默更想知道的是,这副拼图中缺失的部分,到底是还没有出现,还是没能被察觉,亦或是被捏在了其他人的手中。

赫默闭上眼睛,眼前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是那对被犹疑和不信任所遮蔽,深不见底的赤橙色的眼睛。

塞雷娅到底知道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赫默直接质问塞雷娅,她会愿意和盘托出吗?

赫默并不认为塞雷娅是个坦率的人,防卫科主任的这种克制更像是一种讳莫如深,这对研究人员和医疗人员来说都是一种禁忌。

「换个思路吧。」赫默坐直了身体「我们需要多长时间来集齐所有缺失的信息?」

「未知。」

「取消这次手术的风险是什么?」

「根据目前已有的病程进展的模拟预测,结晶灶对循环系统和免疫系统组织的持续侵入将在12天后引发急性并发症危及生命。」

「按计划执行手术的风险是什么?」

「根据病灶的大小和活性,结晶体活化破裂导致术中污染的可能性不足10%。风险主要为术中大量出血和呼吸停止,均为与源石无关的一般手术风险。」

「这次手术的主要目的是剥离严重的病灶,缓解,并提取下一阶段治疗需要的细胞。至少能为下一个治疗决策争取足够的准备时间。就算一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我们还有其它问题要解决,毕竟我们的工作可等不到时间自然地慢慢爬到事情发生的时候。」

赫默扶了扶眼镜。她感觉到一丝紧张,但似乎又已经知道了答案,却依然问道。

「……你会认为这样太激进了吗?」

「白面鸮并不讨厌这样。」助手抖了抖斑纹样的耳羽「并且,刚才要谢谢您。」

赫默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嗯……什么?」

狡黠而愉悦的光芒又回到了那蜜橙色的眼睛中,白面鸮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办公桌旁。

「没什么。白面鸮要回去工作了。」


治疗第一阶段的手术时间随后由项目规划中心授意正式提上了日程。

作为项目的研究主管和主治医师,赫默很快就被工作淹没了——制定手术预案,撰写计划,提交伦理审查材料,调整术前的医护安排,申请手术器械和药物,进行模拟手术练习——即使其中有许多工作可以交由同事协助,但协调不同的部门依然是劳心费力的事情。大大小小的会议和文件接踵而至,所有日程都被极限压缩在了10天以内。

一天的时间即使再延长一倍,对赫默而言,也远远不够。不够用来工作,也不够用来满足嗜睡的黎博利的睡眠需求。即使将医护安排和器械调校的工作转交给白面鸮和鲁特拉工作室,忙碌的赫默也难得一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甚至病房也鲜少踏入。有些时候,白面鸮怀疑在手术开始前赫默会先因为过劳倒下。

等赫默听说小萨卡兹和防卫科主任闹别扭的事情时,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

小萨卡兹自适应性测试以后一连好几天不愿意理睬塞雷娅。

最开始她固执地背对着塞雷娅,对塞雷娅不理不睬。或者趁着塞雷娅要走开的时候,偷偷转过身来做鬼脸。

塞雷娅却也没说什么。她依然定时前来,在病房的一角远远看着小家伙睡觉或者自己和自己玩。

后来,小家伙被这雕像一样站在病房里的塞雷娅弄得烦不胜烦,在无声地对峙中耐不住性子时就会从病床上跳起来,企图向塞雷娅扔点什么东西。

这时候塞雷娅就会走开。

当赫默从医护组那里听说时,虽然有些惊讶,可又并不觉得意外。

惊讶的是,她本以为塞雷娅主任很擅长对付小孩子,没想到小萨卡兹闹了几天别扭了也没和好。

但一动不动地一直在角落里站着,也实在是太符合赫默对塞雷娅的印象了。就和她们第一次在办公室争论时一模一样,瓦伊凡既不进攻,也不后退,顽固地站在那里,令人头疼。

赫默能猜到小萨卡兹闹别扭的原因是什么。在适应性测试时,像那种在防卫科训练中训导部下一般的方式,不管塞雷娅主任表现出多大的耐心,都势必招来这孩子的反抗心。

因术前准备忙得不可开交的赫默此时在心里埋怨塞雷娅。

为什么她非要在这种时候去调解塞雷娅和小萨卡兹的矛盾不可?

要介入这项工作的是塞雷娅自己,闹起矛盾来又无法解决的也是塞雷娅自己。

而赫默,赫默被迫在白天连轴工作了近十个小时后头疼欲裂,只想回办公室睡到午夜再说。

但也许今天在病房陪小萨卡兹睡一会也不错。赫默最终说服了自己。

小萨卡兹看到赫默走进来的时候,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缘上,悬空的脚一晃一晃。她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别过脸去看着别处,但当赫默走到她跟前时,又忍不住用眼角悄悄瞄着赫默。

也许孩子是聪明的。这几天都是很晚才过来病房的赫默此时突然出现,小萨卡兹可能已经猜到了原因。

但孩子也是根本掩饰不住心里的想法的。

赫默被她这别扭劲逗笑了,对着小萨卡兹伸出双手:「过来吧。」

小萨卡兹板起脸抗拒了一会,最终还是靠在了赫默怀里。一抱上后就不舍地粘着赫默好一会不肯放开。

赫默拉着小萨卡兹的手:「塞雷娅,讨厌?」

小萨卡兹努起嘴不肯回答。

「为什么?」

小萨卡兹也不肯回答。

「那……既然这样,就不要塞雷娅来了。」

小萨卡兹一听,露出了慌张的神色。

「不要……」她赶紧摇头「塞雷娅、不是的……俺不讨厌塞雷娅……!」

「虽然塞雷娅说教很烦……唔,有点烦……但是发脾气,不行。」赫默认真地看着小萨卡兹说道「和塞雷娅道歉,然后和好吧?」

「道……歉?道歉该……怎么办?」

「做了错事的话,就要说,对不起。」

「对……起?」

小萨卡兹不太熟练地模仿了几次。赫默这才想到,这孩子难道是不会说「对不起」?

因为没有学过怎么道歉,不会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反而闹起了别扭。

赫默也觉得无奈,塞雷娅为什么不从最基本的这些开始教起?难道是主任的字典里没有「对不起」这个词?

「那,塞雷娅,喜欢?」

小萨卡兹赶紧点头:「喜欢塞雷娅。」

「等你准备好了以后,和塞雷娅道歉,好吗?」

「……对不起,塞雷娅。」小萨卡兹又点点头「对不起……赫默。」

赫默又抱了抱她。


好疼,好热。又开始了。

……赫默。赫默在哪里?

好亮。

火。

红色的,火焰。到处都是,火。

烧了起来。

好热……好难过……

那边的,不是……塞雷娅吗?塞雷娅快逃啊……火要……

手腕上好凉,是谁?是什么?是赫默吗?

……!

……怪物。


本以为每一日都会变得更好。

赫默已经很久没有凌晨在办公室补觉时被同事的内部通讯叫醒了。

猜测多半是小萨卡兹又不舒服了,赫默顶着沉重的头颅走进实验室里,然而一进门就被尖锐的铃声吓得耳羽直竖。

别说是睡意被吓飞了,赫默感觉一股冷意从脊椎直窜到大脑,然后才反应过来——是火警。

等赫默赶到的时候,尖锐的铃声还不绝于耳。但是病房里并没有看到火焰,只有有着焦黑痕迹的病床,坐在地上惊恐的小萨卡兹,和周围谁也不敢接近她的医护组。

据现场医护组的报告,还有一名受到惊吓和轻微灼伤的医护人员,已经由其他同事接手进行救治。

随后赶到的是白面鸮,过了一会,她又走了出去。

小萨卡兹一边大喊着什么,一边捂着头和耳朵,赫默听不懂的语言和哥伦比亚通用语互相夹杂着,在哭声中含糊不清。

不顾部下紧张的阻拦,赫默往前几步。

「不、要过来!」

小萨卡兹歇斯底里地吼着。赫默看到了,在小萨卡兹的周身,迸出了几簇火花,但又很快吹散在空气中。

「不要……不要、过来!怪物……怪……」

小萨卡兹已经喊得上气不接下气。

赫默没有犹豫,走上前去,跪在地板上搂住了拼命挣扎的小萨卡兹。

「不是怪物。是赫默。」赫默有节奏地轻抚小萨卡兹的后背「已经……已经没事了。」

令人不安的警报铃声终于停了下来。

小萨卡兹似乎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紧紧抱着赫默大哭了起来。

委屈和悲痛的哭声回荡在病房中。

她就好像要将所有的痛苦告诉眼前的人。

赫默感觉到小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后背,胸前的衣服全被泪水打湿。直到那哭声逐渐变成呜咽和抽泣,直到周围的医护同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过来。

赫默低声向医护组指示,去普通病房区中准备出一间过渡使用的房间。刚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值班的医护组留下一个人协助进行患者的转移,其他人准备……病房,和,准备检查和仪器。人手不够的话,让白面鸮……」

「白面鸮在这里。」

白面鸮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病房内,平静的声音忽然让赫默觉得心情安定了下来。

「……人手不够的话,去找研究实验室夜间出勤的人帮忙。然后告诉安防部门,我想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告诉他们这里什么也没发生,医学研究所的防卫科全权负责这里的安保事项。」

「了解了。」

赫默低头轻声抚慰依然在哭泣的小萨卡兹。

白面鸮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要通知塞雷娅主任吗?」

赫默顿了一顿,看了看怀里的小萨卡兹,摸了摸她的头发和布满结晶的小小弯角。

「这件事也……交给你处理。」


塞雷娅只穿了一身便装,在半夜匆忙赶到。

走进新的病房中时,只见到围着病床而立的束手无策的医护人员,和蜷缩着坐在病床上像受伤的雏鸟一样不停发抖的小萨卡兹。

这让塞雷娅感到诧异。

医护人员或让开道路,或干脆离开。塞雷娅走上去,倾身轻轻圈住了小家伙。

「不、不行!塞雷娅……会受伤……火……烧了……」

「没事的。」塞雷娅的声音坚定而安稳「我不会受伤的。」

「……火……」

「就算是火,我也不会受伤。」塞雷娅将瘦弱的小萨卡兹环在怀里「我会保护你的。」

「塞雷娅……很……强?」

「嗯,很强。」

小萨卡兹不再说什么,只是仍然发抖,不时呜咽,塞雷娅轻触着她纤细的身体,略微揉了揉那些因为痉挛而变得僵硬的肌肉。

直到接受了镇静注射后,塞雷娅才感觉到怀中的身体逐渐变得柔软和放松了下来。

「塞雷娅……」

塞雷娅又抱了抱怀中的小萨卡兹,好让她感觉到自己仍在身边。

她听到在药物的作用下快要睡着的小萨卡兹含糊不清地呢喃着:

「……对不起,塞雷娅……」


塞雷娅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涌出了坚实的地面,开始剧烈地燃烧着。

——赫默医生在哪里?

「……赫默博士也许在办公室。」

——她的助手在哪里?

「白面鸮小姐正在应付安防……」

塞雷娅最终在从准备室通往病房区的外层走廊上看到了赫默。她没有想太多,抓住赫默的手臂把她就近推进了没有人的休息室中,然后反手锁上门:

「你刚刚在哪里?」

赫默对塞雷娅的粗暴行为感到恼怒,甩开塞雷娅的手:「你想做什么?!」

「那孩子被自己的噩梦吓得发抖的时候,刚刚你在哪里做什么?!」

「当然是在写处方,镇静剂的处方需要主治医师的权限。」

「所以你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

「值班的医护组都在。」

「而他们只是在旁边看着她发抖什么也没做!」瓦伊凡的赤橙色眼睛像是燃烧了起来一样「大家都知道在这里那孩子只会亲近你,而这就是你的回应?」

「患者受到极度的惊吓并伴随全身多处痉挛,需要进行镇静处理以降低潜在的窒息风险。」赫默将手臂交叉抱在胸前「这是我作为主治医师的判断。请问防卫科这一次又有什么处方建议要指教?」

「你应该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等到莱茵生命的处方系统取消了处方权限限制的那一天的话。」

「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有除了镇静以外的缓解方法!她受到了惊吓,哪怕只是安抚她平静下来……」

「我选择了风险最小最快捷有效的方法。」

赫默看到瓦伊凡的瞳孔蓦地紧缩成了一条细线。

「……快捷?」

「真是不可理喻!」黎博利那本就睡眠不足的烦躁情绪也被彻底点燃了,耳羽一抖炸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平时总是说着安全,降低风险,现在却和我说要温情一点?!」

「我说的是,要用安全合适的方法!难道我没有一再警告你?我们掌握得情况不够全面,不要冒进,她的情绪和力量不受控制……!」

「情况知道得再全面能改变什么?总有更着急的问题需要解决。而且我们早就有措施,我早就指示过,夜间的任何情况都应该通知我来处理……」

「那你的医护组组员就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病房里!他让那孩子在噩梦中受到了惊吓!我也警告过你,病房应该增加防护措施,你应该约束好你的部下……!」

「他是出于好心!他发现患者在噩梦中呻吟,只是想去叫醒她!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是医疗行为!」

「但他不应该违反规定!」

「他也许没有遵守我说的每个字,但这不是规定。」

「不是规定。」塞雷娅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不需要遵守,放任自流?」

「那防卫科希望我怎么做?开除他?仅仅因为一次意外,剥夺研究组的独立判断权?」

塞雷娅盯着赫默,赫默也不甘示弱地直视着塞雷娅的眼睛。

「奥利维亚·赫默。我曾以为你会有一些和『他们』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我默许你的行为直到今天。」

「……他们?谁是他们?」

「你应该知道我在说谁。」防卫科主任几乎是把一字一句从咬紧的牙齿中挤出来「你的前辈们。那些失败了的矿石病项目的主管负责人,置风险于不顾,最终一切玉石俱焚。」

这句话像是在赫默的思考中投下了一颗炸弹——轰鸣席卷着灼热的爆风,视野所及之处一片雪白。

「只要是为了治疗方案,为了推行你的研究,即使患者需要你,即使患者会被置于风险之中……你和他们的区别是什么?你们也许是天才的研究者,但却是差劲的医生。」

怒意在赤橙色的眼睛中仿佛燃烧的血一样沸腾着。

「那么如你所愿。现在开始,奥利维亚·赫默,你的名字进入了防卫科的监察名单。防卫科不再是研究组的协助方,你在项目中的所有行为,都会在防卫科的监控之下。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应有的秩序,你会知道后果的。」

赫默瞪大眼睛,琥珀色中倒映着沸腾的赤橙色,可又似乎不在看着她。

那些缺少的拼图块,忽然清晰地出现在赫默眼前。

——它们就被握在塞雷娅的手中。

「……你早就知道了。」

塞雷娅说源石技艺中的多发性自发点火现象在莱茵生命甚至可以开一个单独的研究专题,是因为在这里确实发生过多起相似的事件。

塞雷娅与常人相反,认为多发性自发点火现象是能量失控的表现而不是源石技艺的天赋形式,是因为她见过数起能量失控的事件,所以事件的现象如出一辙。

塞雷娅很早就无意提到内墙使用阻燃材料的隔离室可以用于收容患者,因为她一开始就知道患者有可能发生能量失控,因为她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差劲的到底是谁?你都知道了,却一直隐瞒。你无意识的话语暴露了一切,你却把那个叫警告?」

赫默的理性也逐渐被塞雷娅的怒意浸染,但心里感觉到的寒意让声音止不住颤抖。

「塞雷娅主任!你还知道什么?你还隐瞒了什么?!」

「隐瞒?这些事情您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莱茵生命规定,所有项目的进展都会记录在案。」

正要拉开门锁的塞雷娅停下来,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赫默。

「难道您从来不看病程记录吗,赫默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