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雷娅抱着文件袋靠在电梯的内壁上,疲惫地合上眼,聆听着马达驱动电梯向上攀升的微弱而平滑的声音。

她的睡眠一向安稳,做过的梦也不会在意识中留到天明,遑论噩梦。

但有时,她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一场大火。

一名萨卡兹的少年在火中向她爬过来。皮肤上裸露的黑色结晶点点反射着焰红色的光芒,身上溅满了黑色的血花。不远处的地板上躺着本应是他的救命希望的医生,已经凄惨死去,身下淌出大滩黑色,火焰倒映在其中熊熊燃烧。

他在等他们。

隔着防护面罩,她看到被浓烟呛咳得无法站起的少年伸手摸上了在火海中溢彩流光的珐琅质障壁。

「……好漂亮。比我身上的石头,还要漂亮。」

最终少年在大火中死去了,带走了他不堪承受的痛苦。

塞雷娅终于想起,通往希望的路都是满布荆棘的路。鲜血曾从她站立的地方渗出,淌过玻璃大厦光滑的外墙,融入哥伦比亚的土地中,留下这座巍峨的建筑,在阳光下依然闪闪发光,不染一尘。

曾被锁在盒子深处的实验项目再一次被交到了与其相称的天才手中。

愿天才的光芒将会赎清凡庸者的黑暗,愿众人的希望和理想加诸于身。

电梯叮咚一声,停在了那间实验室所在的楼层。

塞雷娅迈出电梯,打开实验室紧锁的大门走了进去。

那像是穿过舞台的昏暗而漫长的后台走廊。

她向着自己的角色的登场预备位置走去。


赫默向后陷在那张柔软宽大的椅子中。

面前的办公桌上摊满了资料,马克杯立在雪花般的纸张中,杯缘上的咖啡渍已经干枯。她双手支着沉重的额头,将脸埋在手掌之后。工作屏幕上显示着数张胸部扫描片,冷光在昏暗的办公室中用无法被肉眼追踪的频率闪动着。

如果办公室的门在这个时间被毫无征兆地突然打开——咔嚓一声被推开,带进来一阵风,再啪嚓一声关上——赫默不用抬头看都知道是谁。

「伦理委员会和监护机构的最终签字。」塞雷娅走到办公桌前,谨慎地在桌面上找了一块空地将棕色的文件袋放下。

她看着低头一动不动的赫默,但是知道赫默并没有睡着。因为黎博利的耳羽紧绷并微微颤抖,困倦不堪重负,但又倔强地不肯屈从。

「您已经超时工作太久了。这是这星期第二次。」

因疲惫而充血的眼睛从手掌的缝隙间抬起来看着塞雷娅,屏幕的冷光在这金茶色中切开一线锐利的切口,愠怒像血珠一般从中渗出。

但这并不足以震慑塞雷娅。防卫科主任的珐琅质障壁似乎就是她的精神力的具象,流光溢彩,坚硬不穿,仿若钻石。

「虽然手术批准不需要防卫科签字,但是,如果防卫科届时判断主刀医师的状态不适合进行手术的话,有权下令中止这一次手术。」

塞雷娅的语气平淡,但在另一方听来,这更像刺耳的威胁。

「还有,别忘记您还在防卫科的监察之下。」

「是吗。我一直以为只有人力资源部会不厌其烦地督促人下班。防卫科要是喜欢管得这么宽的话,为什么不去指导一下质量保证部的工作。」

赫默冷笑了一声。

「你说的病程记录在哪里?如果真的存在那种东西的话早在几个月前我的助手就应该将它们当作参考材料提交上来,事实上数据库中难道不是空空如也?如果项目文件没有上传到数据库存档,难道质量部门不该前往项目主管部门督察文件归档的完整性,就像现在每个月督促我们一样吗?幸好我的助手擅长清查数据,我们还知道药剂库的出入帐和器械成本报表不像病历和处方文档那样容易被抹消,不然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不是吗?」

塞雷娅垂低视线扫了一眼桌面,上面铺满了从项目数据库中下载并打印出来的过去研究项目的药剂和器械出入帐与记录资料,纸面上用红色的黑色的笔迹画着各种标记。

「防卫科到底还知道什么?」

「防卫科毫无隐瞒。」

「那孩子被送到这里来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哥伦比亚的疾控部门的感染收容所从萨卡兹的贫民街上找到了她,然后社会福利机构作为监护机构将她送到莱茵生命的医疗中心进行救治。」

「防卫科在里面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那你,塞雷娅主任你在里面做了什么?」

「医疗中心对那孩子的急症做了一些事先急救处理,并电话联系请求我对处理感染者的防护措施进行临时指导。」

「医疗中心请求防卫科来进行指导?哦对了,因为疾控管理部门的部长是雷姆必拓人?嗯?」

「急救处理完毕后转送医学研究所收治。仅此而已。」

「那孩子被送过来的时候因为急性症状和并发的感染依然处于危险状态,难道医疗中心把症状诊断和创口清理就叫作急救?」

赫默从桌上凌乱的资料中抽出一张大半空白的纸单甩到塞雷娅面前。

「医疗中心的急救病历上不仅没有记录救治措施和诊断结果,甚至没有经手医师的名字。当初研究组和医疗中心订制的转送方案结果也不了了之。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还以为是病情变化太紧急他们来不及做书面记录。如果不是我恰好保留了一张认识的急救护士为我写的便签的话,还有什么能留下的?」赫默紧盯着塞雷娅,而塞雷娅的视线却不知落在了桌面上何处「难道这就是医疗中心的做法?适当处理一下,然后送到医学研究所。反正是医学研究所的受试者,能不能救得活就看研究组自己的本事了,是吗?」

赫默的声音中毫不掩饰地带上怒意,声音因为连日工作的疲惫变得嘶哑。她明明知道这无济于事,再尖锐的愤怒也不可能从面前这尊雕像的嘴里撬出一个字。

塞雷娅不为所动,好像这些话不过是落在身上的些许灰尘,她只需抬手拍一拍就能扫落。然后依然用刻板的语气说道:「离手术开始的时间已不足24小时。请回去休息,这是防卫科的监察指令。」

「如果我拒绝呢?」

「防卫科将中止手术。」

「那你就看着那个孩子死去好了。」

「选择权在您的手上。」

「荒谬。」

赫默推开椅子站起来,绕过塞雷娅向门口走去。

在手搭上了门把手时,她又转过身来。

「我还以为即使在那些人里面,你至少是正直的。」赫默恨恨地看着那尊不会动摇一丝分毫的白色背影「是我看错你了,塞雷娅主任。」


梅尔操作着手上的操作板,配合着站在房间中的赫默的位置,调整着从天花板上吊下的仪器机械臂的位置和精度。

白面鸮对照了一下机械臂的位置和参数,说道:「再左移2厘米。」

梅尔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在操作板上操作着,机械臂微微摆动了一下。

「右边一点。」赫默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机械臂后面飘了出来「右边1厘米。」

梅尔又把机器往右调整了一下。

「唔……左边2厘米。」

梅尔再把机器往回调整。

「右边……再过来一些。」

在经过反复左右调整的要求之后,梅尔终于从操作板上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赫默:「……赫默你还好吧?!」

从前赫默对器械的调校总是很干脆,她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也清楚梅尔的风格,从来不会让梅尔左调一下右调一下。

梅尔可受不了这样。

赫默也不知道该如何调整才算是个舒适的位置。她觉得有点头晕。

「右边0.5厘米。」白面鸮看了一眼手中的平板上显示的数据,十分坚定地说「根据模拟手术中的数据记录,这是比较合适的位置。」

赫默放弃了一般从仪器旁边离开。

白面鸮放下手中的工作,难得郑重其事地对赫默说道:「白面鸮探测到赫默博士出现睡眠不足、疲劳、压力过载和焦虑表现,建议您立刻休息。」

赫默依然不愿离去。

原本她没有必要亲自来配合器械调校,但是赫默无所事事。作为研究主管的工作都因术前准备的规定,早早落实敲定或转交项目部处理。赫默只是为了躲避塞雷娅才来到施工中的手术室,即使她知道这种时候会罕见地收到助手的警告。

「也许这样说会让您不愉快,如果防卫科询问可否进行手术,作为您的搭档白面鸮将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赫默叹了口气,垂下了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她放弃了,白面鸮对风险评估结果一向是认真的。

「你检查了那孩子的牙齿吗?」

赫默开始问起这种她不应去关注的琐事。但白面鸮还是给出了确定的答案。

「很坚固,没有在插管中脱落的风险。而且咬人很疼。」

赫默眨了眨眼睛,发现终于找到了可做之事,或者说,找到了一个借口。

「……我去看看。」


小萨卡兹在病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看到赫默探头走进来的时,立刻在床上滚了一圈爬起来。

「赫默!」

她跳下床啪嗒啪嗒跑过来,活泼而有精神,咕咚一下撞进了赫默的怀里。

如果不是今早的扫描片将小萨卡兹的病情如实摆在眼前,赫默也不会认为这样活泼的孩子会是重病病患。

赫默平时不会在这个时间来病房,小萨卡兹高兴地一连抱了她好几下。

赫默摸了摸她短短的头发和小弯角。

「我听说你咬疼了白面鸮?」

小萨卡兹撅起嘴:「是她让俺,啊呜的。」然后做了个大口咬下的动作,得意地咧牙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她说,『很好』呢!」

赫默把小萨卡兹抱回病床上,然后挨在她旁边无言坐下。

她觉得自己是想说些什么事情的,但又好像没有准备好。她不应该没有准备好,作为主刀医师,在手术之前除了手术以外的事情都不应该去多想。她现在应该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将要完成的事情,有着非常清晰的思路和强大的自信才对。

但赫默只觉得自己非常地虚弱。一合上眼睛,那些文件上的字和笔记交织飞舞,幻化成一桩桩可怕的事情,正穿破她的心理防御侵入脑海。她忍不住去想象一些严重且不可挽回的后果,而那些后果将会发生在手术台上,在她握持着手术刀沾满鲜血的手上。

小萨卡兹乖巧地靠在赫默的左手边上,不时抬头看一看赫默。小弯角挨着的地方,让赫默感到抽痛。

她能够为小萨卡兹做这个手术。但是她不能。

……赫默不能很好地表达这种模棱两可的感觉。

也许就像白面鸮说的,她睡眠不足,而且压力太大。

诚然,赫默在学生时代和工作中都经手过类似的手术操作,有动物,有人体,有死的,也有活的,都是些无关性命的手术。虽然不是专职的外科医生,但是赫默对解剖结构、运作机理和手术技术的充分理解让她自信。

但在写下这个手术方案时,她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咀嚼导师曾经的敦敦教诲:

治疗,但不伤害。否则我们的学识毫无意义。

这本不是一个必要的手术。

源石临床医疗相关领域的学生都熟练掌握从试验体上剥离采集感染样本和结晶的操作技术。但是在病人身上,这项技术毫无用武之地。

若结晶生长在不甚关键的部位,至少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明显的痛痒。但如果生长在关键的器官和组织上,或者因取下结晶块而导致组织破损,或者因结晶侵入循环系统而命不久矣。

况且,即使取出病人身体里的结晶块,矿石病也无法治愈,源石的微粒依然随血液流动,结晶随时会在任何地方扎根开花。

几乎没有显著的益处,更违背治疗而不伤害的原则。正是矿石病这样狡猾而致命的特性,让人无从下手。

当命运来到了选择的歧路时,是选择承受未知的痛苦活下去,还是更好地活着并接受凋亡的结局。

赫默一直觉得这是社会学家或者文学家才会思考的问题。二分提问的本质,是对选择的隐形压迫。

不先活下去,对小萨卡兹这样的身份来说,无从谈论什么才叫更好地活着。

赫默想,她会选择让小萨卡兹活下去。

但是这几天以来,赫默翻遍了塞雷娅所说的病程记录,从不完整的归档文件中还原出了过去项目的一些情况,再看到术前检查的结果,却越来越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还能保持写下手术方案时的那种自信。

记录在那些档案里的是超出预测的药剂剂量,从不认为会出现在这个项目中的手术包,过多的血袋数量,和急切的申请密度。

一切让赫默猜得到和猜不到的,认为合情合理或匪夷所思的,都出现在遗留档案的边边角角。她用笔试图把零散的线索连起来,最终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看不到中心也看不到源头的大网之中。

压力是一种有形的东西,化身成那个办公室中的每一寸不见光的黑暗。

也许防卫科说得对,他们对这个孩子的情况还不够了解。

她本以为此处有路,但每一步都在悬崖峭壁之上,任何一步踏空都要付出不能接受的代价。

她会……失去这个孩子。

赫默摇了摇头。

她本来是来对小萨卡兹说什么的呢?

赫默转过身来面对着乖巧地等待赫默开口的小家伙:「手术……唔。已经,批准了。你的监护机构也已经签字同意了。」

小萨卡兹显然没听懂。她不知道什么叫监护机构,也不知道这种事情需要签字审批,她未来十几小时的命运走向将被赫默书写的材料和几个签名盖章决定。

赫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一切太像塞雷娅那样一板一眼。

这种有必要的规章流程在此其实毫无作用——赫默不止一次忍不住想——名义上的监护机构在签字时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担忧和犹豫的。

一个即将死去的绝症孤儿,一个免费的治疗机会,一个合适的受试者。不会有人在乎这个小家伙的轻重,大人们各自合作愉快。

——那小萨卡兹对她来说又是什么?

赫默果决地掐灭了这种思考的苗头。

这是一种禁忌。她应该和患者保持距离,保持客观,以免在手术台上的判断受到情感因素的影响。

「赫默。」

小萨卡兹小声地问道。

「俺,会死?」

赫默打了个冷颤。这里的空调对赫默来说太冷了。

但小萨卡兹睁着赤焰色的大眼睛,无辜又充满好奇地看着赫默。

赫默摸了摸小萨卡兹的头发:

「没有人这样说。」

「手术,会死?」

「不会的,你会睡着,然后……嗯,手术结束就好了。」

她又顺了顺小家伙那些凌乱翘起的绒发。

赫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面对小孩子要那么诚实,甚至编不出一句好话。她想象过自己像塞雷娅那样三言两语就能让小萨卡兹安定下来,但那只是想象,她没有那个能力。

赫默试探性地问道:「你不想做手术吗?」

但赫默不知道应该期待什么样的回答。

如果小萨卡兹现在不做手术,毫无疑问,两天之后情况将会很危险。

但如果小萨卡兹的回答说,不想,赫默也很怀疑,自己也许真的就会去停下眼下这一切。她甚至开始回想哥伦比亚的医学伦理审查的条款,她记得的,未成年受试者在某种情况下所表达的意愿是有效的……

「赫默。」

小萨卡兹的声音把赫默飘远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俺,会死。」她拉着赫默的白大褂的袖子,用很认真的眼神说道。「俺见过死的人。变成石头。」

「塞雷娅说,可以带俺回家。但俺,没有。」小萨卡兹有些生硬但是努力地说道「只有赫默。后来,和塞雷娅。俺喜欢赫默和塞雷娅,俺还不想死。」

「生病会死。但手术也可能会死。」

赫默觉得自己的声音冰冷,是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是陌生而遥远的声音。

她略微俯低身体看着小萨卡兹的脸和焰红色的眼睛。

「你还愿意做手术吗?如果你不愿意……」

小萨卡兹瞪大眼睛看着赫默。

她在焰红色的眼睛里又一次看到了那些不可挽回的可怕想象。呼吸让赫默觉得胸疼,她向后退开距离,感到害怕。

她错了,她不应该来这里,她应立即离开。

然而小萨卡兹扑上来勾住赫默的脖子紧紧抱住。

幼小的声音在赫默耳边颤抖着。

「赫默,救我。」


手术将在两小时后开始。

太阳早就完全沉入了哥伦比亚的地平线之下,是昼伏夜出的黎博利医生在生理上已经完全清醒的时间。

办公室中没有灯光,来自附近建筑的些许照明光线微微照亮窗台和房间的轮廓。

赫默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面前依然是被资料铺满的桌面,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她并没有把它们收拾起来,这堆资料的样子是她对这些事情最后的思考剪影,因为焦虑而显得凌乱,但保持着基本清晰的脉络。连那份争吵的痕迹,她甩在塞雷娅主任面前的那张记录单,等赫默发现时,都已经被小心地放回了原先的位置,好像这样就能抹去赫默的怒意。

夜视视力良好的琥珀色眼睛一行行扫过手中的大部头的手术概论,赫默已经在脑内复习了一遍手术预案和术式的步骤,并预想了许多可能的意外情况。但不安感并没有完全褪去,桌上的这些资料告诉她,没有被预料到的意外将会埋伏在半途。

夜色并不是平静的湖水,赫默能看到这片昏暗像暗礁之间的潮水一样涌动。

就在赫默把书翻回去重新复习的时候,白面鸮敲开办公室的门,在这片昏暗的潮水中打开一个光亮的开口。

「麻醉即将在十分钟后开始准备。您是否还要去病房?」

赫默想起小萨卡兹的红扑扑的脸蛋,焰红色的眼睛,乱糟糟的短发,和小小的弯角,扑在怀里的软乎乎的温暖感。

她低头翻过一页书:「不。一切如常。」

但白面鸮并没有马上离去,逆光的样子表情显得严肃,走廊的白色灯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画在办公室的地毯上。

白面鸮今天一直很严肃,她的助手的神经比表面看起来要纤细敏感,赫默觉得也许不应该给助手太大的精神负担。她抬起头,在脑海中努力搜刮了一下词句:「……需要抱一抱吗?」

这可是赫默难得的幽默感了,但……白面鸮的表情纹丝不动。

正当这份努力渐渐转为一种挫败感时,白面鸮忽然说道:

「需要。」

赫默正在翻页的手一抖。

然后才看到白面鸮缓缓展开调皮而满足的笑容:「您开玩笑的表情太紧张了。」

等白面鸮关上门离开后,赫默揉了揉自己的脸。

她依然低头看书,开始在脑海中第二次演练手术的操作。

切口。剥离,翻起。暴露血管,分离,结扎,切断。

血管,神经,分离。肌肉切断。分离,结扎,切开。

确认结晶块。剥离粘连,止血,取出。

自白面鸮离去后,时间的一分一秒更加快速地流逝。

每抬头看一次时间,都能想象到在这座建筑的更深处,事情如何向着既定计划推进——

手术区大门缓缓关闭的走廊。

开始注入静脉的乳白色药剂。

跃动体征数据的屏幕。

然后她就该更衣进入手术室中,换上手术衣和手套,环视这其中的所有人,从身边最近的手术助理,直到坐在机器旁的助手。

最后和那双蜜橙色的眼睛交换一个眼神。

「我们开始吧。」

赫默合上书,拉开办公室门向实验室走去,将暗自汹涌的夜色关在了身后。


塞雷娅在准备室中等候,发现手术时长已经远超出计划。

无疑已经发生了意料外的情况,即使塞雷娅不是专业的医生也能猜到几分,但始终没有来自手术室的内线联络告知她详情。

手术的巡回人员从某个时刻开始就不再报告进展,她只能一次一次抬起腕表,和准备室墙壁上的挂钟对照,计算着时间。

时间流动之慢,让人不由得怀疑两个表一起坏掉了。

面前的单向玻璃后面,是无人的病房。自上次的事件之后,被重新清理,消毒,撤走了病床,并将要在手术之后放入一体式的生命舱。

塞雷娅面向着昏暗无光的空旷病房,感觉像是在面对荒漠里寒冷的夜晚,某种巨大而无力的事实。

她甚至有些无聊地,坐在滑轮工作椅上前后往复地滑动着,似乎轮子倾轧地面那单调的声音能给更加巨大的不安带来安慰。

内线联络的蜂鸣声响起的那一刻,塞雷娅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边伸手去按联络系统的应答按钮,一边在心里略微镇定了一下,好让声音不会慌乱。

「手术结束。」

塞雷娅没有犹豫地越过气密门向手术区走去。她知道,第一个离开手术室的是主刀医师,她将有机会将事情问清楚。

但当她赶到手术区的门前时,却又觉得眼下并不是一个好机会。

赫默摇摇晃晃地从缓缓开启的手术区的门后走出来,脸色惨白,摘下帽子的发丝凌乱,低头从塞雷娅身旁走过,不置一言。

塞雷娅斟酌了一下,不确定要不要叫住她。

她看着赫默单薄的身影向着外层走廊的方向渐渐走开。慢慢地,就像平常那样拖沓着困倦的脚步,慢慢地,向着走廊的墙壁靠了过去。

直到她发现黎博利那小小的身体弓起来几乎要缩成一团,靠着墙壁往下滑时,才察觉到不对劲。

塞雷娅赶紧上去接住了几乎要倒下去的赫默,让她顺势靠在了自己身上。赫默这才终于因为有了可靠的支撑而缓过来一口气,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防卫科主任反应敏锐地伸手探到赫默的侧颈默读了一下脉搏——有点快。

然而赫默生气般把塞雷娅往外推了一把自己站了起来,但终究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又靠在墙上连做了几次深吸气才缓过来。

「你的心率太快了,需要休息。」塞雷娅伸出手去扶,被赫默推开了「我送你去休息室。」

塞雷娅再度伸出手去,这次被赫默一挥手打开。

「呵……怎么……监察指令?」

「你应该清楚你现在的情况,而我有急救资格证。」

赫默就好像要尽量远离塞雷娅一样往无处可退的墙壁上缩去。她抱紧胸前忍耐着,却依然喃喃低声说道:

「我又……没请求你……」

但这是防卫科的工作——不,不是。

「……这是救助责任。」

塞雷娅看着一点点虚弱下去但却要在这种时候赌气的赫默,叹气。

「扶好。」

她伸过手去,不顾赫默的拒绝轻而易举地把赫默横抱了起来。但显然赫默觉得很不受用,如果不是因为已经快没力气了,大概会被吓出声来——心跳感觉还更激烈了。

「……哪有你这样……随意移动病患的……!」

当塞雷娅沉稳地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不要颠到怀里的病患时,赫默咬牙切齿用尽那一丝的力气只挤出了一句话:

「……我要……投诉吊销你的急救资格证……!」

「安静。」


后来的事情赫默有些记不清楚了。

手术结束后压力的沉重感反而大浪劈头般席卷而来,赫默只觉得心跳快得难受,应激反应带来的脱力感和缺氧让她烦躁。她尝试过几种自我缓解的办法,但效果甚微,也实在无法坚持到最后,她觉得太累了。

赫默睡着了。

意识像是被丢进了那片昏暗的潮水中,在其中沉浮了许久。她感觉到自己被水流抛上来,又不可抵抗地沉下去。接近水面的时候能隐约看到一些白色的光,能感觉到左手手心里温暖又有点粗糙的触感。她好像还能听到秒针转动的声音,但更多是一片寂静。随后赫默又再度沉下,浮起,沉下。

直到她听到水面上传来声音——说话的声音。她挣扎着想要上去。

……

「……知道了。」

在硬生生把自己的意识拽了上来之后,首先看到的是天花板上对赫默来说过于刺眼的白色灯光。赫默抬手挡住光线,让周围的景象逐渐在视野中呈现出来,才发现自己仰躺在休息室那张宽大的沙发上。没有眼镜,视野里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银发的人影背对她站在沙发边上,白色灯光在她的银发上浮动着,手里拿着实验室的内线通讯器。

银发的背影转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刚刚醒来的赫默,似乎对通讯器的对面说道:「……她没事。」

赫默在意识到那是来自白面鸮的通讯后立刻想要坐起来,起身太急,结果被塞雷娅伸手按住。

「患者的情况由现场判断处理。安全风险请暂时向我报告。」

塞雷娅挂掉了通讯。

赫默这次慢慢坐起,茫然中又带着一种求知欲看着塞雷娅。那种欲望和她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眼镜在哪里一样强烈。但塞雷娅并未回应。她拉过赫默的手腕按住内侧,看着腕表开始计时,休息室中又安静了好一会,赫默觉得确实是听到了秒针转动的声音。

然后塞雷娅不着声色地舒了口气,才说道:「您的助手的消息。病房的情况安定,暂时没有危险,今晚持续观察。」

琥珀色的眼睛睁大了不敢置信般眨了眨,然后很快又垂下去,低下头。

半晌,揉了揉眼睛。

「你们疯了,塞雷娅主任。」赫默像梦呓般说道「我也疯了。」

塞雷娅深吸了一口气:「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巡回报告?」

赫默有些惨淡地干笑了两声。

「如果你看到手术的样子。」

血泊。连着血泊。除了血红色什么都看不见。

一片一片鲜红的颜色仿佛还烙印在赫默的视网膜上。

「会以为我杀了人的。」

「但手术成功了。」

赫默弓下身子,疲惫地将脸埋在手掌间,嘴上却不放过地嘀咕着:「借他人之手坐享成果,说得真是轻巧……」

「我想防卫科和我个人从中都没有得到什么。」

「是吗。」赫默低声冷笑了一下「至少你们期盼的利益效应不会因此中断,不是很好吗。」

塞雷娅把快到嘴边的那句「彼此彼此」吞了回去。

她并不从中感到愉快,这种毫不理性的针锋相对既没有益处,也令人疲惫。她虽然感到恼火,但又想起那天晚上的那场争吵,和昨天早上赫默把疑点重重的资料甩到自己面前的怒意。

心里莫名有些刺痛。

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能预见到眼下的结局。研究员的天才领导者们从来都不喜欢防卫科,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只不过这一次先撕破这层关系的竟变成了塞雷娅自己,恐怕这是塞雷娅在防卫科主任的位置上第一次自食失去冷静带来的苦果。

也许是因为……因为这一次,她期待得太多了。

塞雷娅不想继续争辩下去,只是淡淡地说道:「监督研究组的项目行为和安全保护才是我在这个项目中的工作。」

「工作?你的工作难道不是在某一天早上走进主治医师的办公室说,你的处方有问题吗?」

赫默忽然抬起头瞪着塞雷娅。

「你的工作是不可理喻的干涉,让人去找不存在的资料,和尽情地嘲笑撞在你们的法则的铁网上无所适从的笨鸟。傲慢地把眼前的一切定义成你理解的样子并确保一切如你们的利益所想那般去行动才是你的工作,塞雷娅主任。」

塞雷娅觉得似乎能在琥珀色的眼睛中看到风暴肆虐的海面,和一丝被置于死地的疯狂。她想要辩驳,至少表明一些什么,但刚想开口,却发现无从说起。

「不是吗?」赫默看着无言以对的塞雷娅,勾了勾嘴角,「如果你真的在执行你所说的工作——我本不该做这次手术的,为什么你没有出手阻止?为什么我站在了手术台上?啊,对了……塞雷娅主任,是你亲自把那孩子送进手术室的,你也有责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手术有什么……」

「手术有什么问题?如果你要写报告,请务必让我提供一些参考。结晶的粘连和侵犯比预期还要严重,剥离结晶时极有可能导致附近的血管破裂。但我做了……是的,就像你所说的,我将患者置于风险之中。毕竟一台做到一半的手术……我取出了结晶,出了很多血,却看不到出血点……然后……血……麻醉组说了两次,血已经……那孩子,快要死了……是我……我杀了伊……」

赫默忽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感到喘不上气,她给话语装上的讽刺的尖刺哽在了喉管之中,紧紧卡住。

手术台上躺着的不是一个被无菌布遮盖没有面孔的孩子。

伊芙利特。

她早上才抱过她,看过那双宝石般焰红色的眼睛,摸过短短的头发和弯角,小小的,软软的,温暖的。

悄悄地给她取了一个名字。

她清楚地看到那孩子的脸。

是小小的伊芙利特。

血红色从不久前的记忆中再度涌出,浸染了脑海中的每一滴想象。

赫默不断告诉自己,这些都只是应激反应下的幻觉,只是无法控制的回忆,一切都已过去——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以为那片血泊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赫默医生。」

直到她听到那个低沉而平稳的声音,才发觉眼前的是塞雷娅那双岩浆一般的赤橙色的眼睛。塞雷娅的手按在她的肩上,总是仿若雕像的防卫科主任的神情中,一瞬间显露出了一丝彷徨无措。

赫默想起白面鸮说的一句话——真是精彩的表情。

她有点想笑,想趁机再对这位以冷静、强大和威严闻名的防卫科主任嘲讽两句,嘲讽她那不再完美无瑕的坚毅,嘲讽她对这一切危险的后知后觉。看啊塞雷娅,没有人是自己所以为的那个全知全能者,这就是你允许一个拥有太多情绪的医生拿起手术刀的后果,你也有责任。

但刚想开口,赫默才发现面颊上滚落下温热的痕迹。想要说的话,被内心的漩涡搅得粉碎,因为哽咽而无法发声。

赫默赶紧抬手去擦。手背上。手心中。越擦越多。

黎博利有些慌乱地甩开那双扶在肩膀上的手,将身子弓着蜷缩起来遮掩着失态,塞雷娅也拘谨地抽回了手。

但板着面孔的瓦伊凡依然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你不是这样想的。请不要这样说。」

一贯直截了当。

但旋即又无奈地在胸中叹出一口气。

她不是这样想的。

她背靠着无处可退的角落,用刺伤自己方法腾出一片可以短暂呼吸的空间,否则将会被自己的道德感和善意扼住喉咙直到窒息。

那凶器是赫默自己的话语,塞雷娅无从夺取和阻止。

但又是谁,堵住了去路,将罗织这样的话语的机会塞进了赫默手里。

塞雷娅心底的小小的声音回答道,是你,也不是你。

终究是你,一个忠实于自己的角色和剧本的人。

塞雷娅动了动嘴唇,对内心的声音无可辩驳。

站在原地,也感到有些仓惶、无措和棘手。

她未曾料到冷面寡言的研究员的眼睛里也有纷乱的潮水,也有潮水决堤而出的时候。不,应当是有的。就像塞雷娅也会无法冷静地抑制根植在心底的怒火,也期待有一丝光可以温暖荒漠里夜晚。若她的心底并不是一片干涸而扁平的灰白色,那黎博利的眼中就不应该如猜测般只有虚妄和疯狂的空洞。

她只是……没有去看而已。

灰褐色的黎博利明明拥有琥珀一样漂亮的眼睛。她从未想过要去端详其中封存的东西。

而仅仅是把互相都推到应有的角色的位置上,背诵着合适的台词,各自掩饰。

踌躇思索了一阵,她抽了两张纸巾想要递给赫默,但掩面无声的赫默执意避不理会,遮掩的双手像是紧紧闭上的内心的门扉。蜷缩成小小一团的黎博利的耳羽紧绷着,明明已不堪重负,却倔强地不肯屈从,颤抖着向瓦伊凡宣示着不堪一击的坚强。

塞雷娅向金褐色的耳羽伸出手去,却又在耳羽每一次的颤抖中半空退缩回来。

那里就像有一道宽阔的沟壑,她本不该跨越过去。

但当羽毛的触感微微扫过掌心,发现沟壑的距离也不过是触手可及,小心翼翼地将那份矜持放下,轻轻抚顺在手掌下惊慌扰动的斑纹样的褐色羽毛。

柔软。温暖。是这些仿佛盔甲上的尖刺的羽毛原本真实的触感。

「赫默……医生。」

就好像生怕惊扰了本就惊慌的鸟儿,她用叹气似的声音低沉地说道。

「医生……我也许傲慢和冒犯,但我如此称呼您,赫默医生,我曾希望能够像尊敬一位医生一样尊敬您。」

「……当我问起那个孩子最喜欢最让她安心的东西的时候,她最先说出了你的名字。那是雏鸟认亲的本能……从无助中醒来时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庇护她的人。你已经拯救了她的许多个夜晚。你给予那孩子的身心的安慰,活下去的希望,未来的时间……」

「也会在某些时候,宽慰另一个人的微小的无从实现的理想。」

塞雷娅俯身覆上那双掩盖泪水的手,轻轻摩挲。这双直到刚才还稳稳握持着手术刀的手,她能感觉到它们细微的颤抖,但逐渐不再僵硬,因而能够像拨开夜晚的雨云一样,轻柔地拨开紧闭的门,擦去变得冰冷的雨滴,又重新得以见到琥珀中的光。

像是荒漠中冷峻无情的夜,夜穹中微弱但清冽的星光。

「医生,手术成功了。你又一次拯救了那孩子的夜晚。」

「所以请不要这样伤害自己。」


她们沉默着,并肩坐了一会。

轻微的呼吸。沉稳的呼吸。

手腕上有些粗糙但充满善意的温暖。浅显但平稳的脉搏。

互相之间一时没有话语,但没有饰演和掩饰的无言和寂静的此刻是能听到彼此的最多的时刻。

你需要休息,塞雷娅总是说这一句。

「你知道吗,我曾认为黎博利飞得太高太快的傲慢会害他们摔下。」

然后就听到右边稍低的地方传来一声不满的咕哝:

「……你说的那个黎博利究竟是不是我。」

她无声地翘了一下嘴角,低头稍稍一侧余光,就能看到那对耳羽支撑不住困意地左右摇晃。

「如果你累了,希望你不会嫌弃一棵太过低矮的树。」

塞雷娅微微斜了斜身体,轻轻接住向这边靠了过来的金褐色耳羽,让它们顺服地低垂在自己的白色肩膀上。

「祝您晚安,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