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萨卡兹的恢复力惊人。
在医护组弄清楚小家伙的恢复力和矿石病之间的关系之前,她就已经能无碍地起来活动了。
但赫默坚持不让她过早离开生命舱。体征监测设备的线缆吊在身上的感觉也让小萨卡兹颇为烦躁,难以忍受时她会偷偷扯掉,但是没有人敢冒着被小萨卡兹咬一口的风险再去给她戴上。除了赫默,只有赫默到来的时候她才显得乖巧。
经历了手术之后的小萨卡兹比从前更加依恋赫默。每到晚上,赫默总是要花上不少时间来哄她入睡。
「赫默,比我先睡着。」
小萨卡兹小声地和早上来探望她的塞雷娅这样说,然后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所幸,赫默没有听到。
赫默在离生命舱有几步距离的控制台上记录和调整着各项数值,不时悄悄从眼角瞄一眼正额头碰着额头说悄悄话的小萨卡兹和瓦伊凡。
小萨卡兹说着什么,自己就咯咯咯笑了起来。
更出乎赫默的意料的是,她看到塞雷娅主任的脸上有不甚明显的浅浅笑意。
这让塞雷娅看起来,像是罩在一层淡淡的白光中。那层浮光,修饰着瓦伊凡精致的容颜。赫默从前从未发现和在意过。
塞雷娅也低声和小萨卡兹说了什么。
小萨卡兹听了,先是瞪大眼睛眨了眨,在塞雷娅点了点头之后,转头向赫默这边看了过来。
赫默赶紧收回视线。手上的工作不知何时就已经停了下来。她匆忙翻找出控制台上的数据项,和在平板屏上记录核算起来。
「赫默~!」
小萨卡兹用一种欣喜中带着撒娇的语气叫着她,赫默有点不安地抬起脸来看过去。
疑惑的视线正在半空中撞上小萨卡兹期待并炽烈的炯炯目光。
塞雷娅轻声说道:「赫默医生给这孩子取了名字。」
一瞬间的慌张让赫默手中的电子笔差点滑了下来。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和塞雷娅说过这种事情……
在赫默抓稳了手中的笔后,才想了起来:也许,可能,是那次在慌乱中,无意中提到过。
当时赫默的头脑在应激反应下一片混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也不奇怪。她现在只要一想起来,恨不得一头栽进实验室的防爆垃圾桶里。
赫默镇定了一下,然后自觉地停下了用笔尖戳平板的动作,说,是的。
小萨卡兹微微张着口,看起来不知该说是在期待还是茫然。
「……伊芙利特。」
这名字说出口的一瞬间,赫默感到心脏都收紧了。
眼前这个孩子就是伊芙利特——不再是一个,面目模糊来历不明随便是谁都行的萨卡兹孤儿——有着短短的乱翘的金黄色短发小小的黑色弯角,和宝石一样焰红色的眼睛和坚固的虎牙。活泼,吵闹,刚刚开始接受矿石病的新药治疗。上两个星期在手术室里赫默才亲手把她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赫默又更加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伊芙利特。」
小萨卡兹的茫然逐渐转为一种兴奋,而塞雷娅主任的表情则略微有点微妙。赫默看到塞雷娅主任的表情中隐约写有「这名字怎么回事」的疑问。
赫默有些郁闷,也有些不安。她还没有做好要告诉小萨卡兹这件事的准备,不知道塞雷娅为何要把这件事情捅出来。毕竟给小萨卡兹取名字是她的一己之心,赫默虽然有这样的愿望,但没有这样的权利,如果小萨卡兹不愿接受,事情非常尴尬。
赫默推了一下眼镜梁解释道:「一种火焰的……精灵的名字。我从一本传奇故事集里看来的。」
「强吗!」
赫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又推了推眼镜:「唔……一种,自由,大胆的精灵……有着和你一样的弯角,至少书上画得……」
赫默小声地补上一句,很可爱。然后看到塞雷娅主任的带着像是哑然失笑一样的微妙表情把脸转向了一边。
「什么样,的故事?」
赫默战战兢兢地想了好一会要怎么把这个故事往适合小萨卡兹这种小孩子的方向讲述。如果塞雷娅主任知道这个故事的话——不,看她的表情,十有八九是非常了解——赫默绞尽了脑汁想要把解说的事情丢给一旁正似笑非笑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假装在神游的塞雷娅主任。
「一个将要被国王杀掉的少女,每天晚上都会给国王讲一个勇敢的传奇故事。因为少女的故事太精彩了,国王总是迫不及待想要听到故事的后续,所以没有杀掉少女。直到少女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国王已经彻底爱上了这名少女,于是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赫默干巴巴地说完,不出所料地收获了一段沉默。
那是一本收录了许多古老不可考的民间传奇的故事集。
但对小萨卡兹来说,
「一、一千……?!好多,好长!!」
塞雷娅用低沉轻柔的声音对小萨卡兹解释:
「每一个故事都很不可思议,好人打败坏人,勇者打败恶魔。少女用耐心、勇气和智慧讲到最后,国王彻底爱上了她,少女和国王都获得了永远的幸福。」
「永远……永远?」
「一千很多,再加上一,变得更多,更长,就是永远。永远继续下去的少女的故事和爱和幸福。」
塞雷娅在说的时候,直率地和小萨卡兹那充满疑惑的眼睛对视着。
赫默看到小萨卡兹的眼底啪地绽开一小朵向往的光芒,如同细小的火苗一样摇曳着。
她的兴致又高涨了起来:「俺、俺也要!」
旋即又垂下头沮丧地嘀咕道:「……但俺看不懂……」
「故事很简单,也有很多插画……」赫默用不太有底气的声音说了出来「……我可以教你。」
小萨卡兹的眼睛里的期待的光芒蔓延到了小小的脸蛋上:「俺要看!」
她举起手臂几乎振臂高呼了起来。
「看完,一千零一个,俺也会永远幸福!」
塞雷娅只是轻轻揉了揉伊芙利特短短的头发。
赫默苦笑了一下,走过去,重新整理起了那些被小萨卡兹弄乱的线缆。
赫默从实验室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抽出咖啡,拿起自己的杯子又匆匆向茶水间走去。
把咖啡冻干粉倒进杯子里,一手将包装用的小盒子准确地被抛进可回收垃圾箱中,一手按下咖啡机上的出水键。
咖啡机的水仓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80摄氏度热水的细长水柱打入杯底,腾起袅袅热气。
然后微微前倾身体依靠在放置咖啡机的台面上,倾听着热水滴落在杯中逐渐升高的液面上的声音,等待注水完成。
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故意放轻的脚步声,赫默转过头去瞄了一眼,视野的边缘扫到了一对威武的黑红渐变色的前弯角。
塞雷娅不出声地站在茶水间的入口:
「您不回去休息吗。」
这是两个星期以来赫默第一次和塞雷娅单独对话。
赫默一直极力想要避开这种情况,觉得有些尴尬。
毕竟,她当时和关系不好的同事吵架吵到一半,然后意料外地情绪崩溃。不管是针锋相对还是冰释前嫌,赫默认为和塞雷娅之间的关系中都绝不包含能让对方看到眼泪这一项。
事后只要一想起来这件事情,除非在头上套上Metro三明治外卖的纸袋,否则赫默觉得自己余生都无法再独自直面塞雷娅主任。
就连塞雷娅主任来问起伊芙利特的术后恢复情况的时候,赫默也是径直把汇报的工作推给了白面鸮。
白面鸮是她的助手,又负责小萨卡兹的术后监护,赫默认为这项工作由白面鸮来负责再合适不过了。
赫默也努力把这项工作安排得看起来理所当然,嘱托白面鸮的时候语气平淡随意。
但白面鸮似乎还是看穿了一切。
对于赫默这小小的滥用职权的行为,她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用玻璃般通透漂亮的蜜橙色眼睛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赫默,白色斑纹的耳羽还微微翘了起来,像嗅探着什么一样羽尖抖了抖。赫默被盯得羞愧又懊恼,想着白面鸮这一招倒是和塞雷娅主任学得好,只好低头啜饮咖啡,用马克杯遮掩着表情,以防被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变得聪颖敏锐的助手看出点什么来。
在赫默对峙着饮了小半杯咖啡后,助手终于好心地提醒她注意头顶上那些敏感的小羽毛。
但眼下助手早就在早晨愉快地下了班,而塞雷娅又是直接冲着赫默来的。
赫默转回脸来低下视线看着杯中升腾的热气,用几乎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说道:「……上午有一个会议。」
「让伊芙利特学一些东西是有好处的。」塞雷娅忽然拿出这个话题来「她会成长的。」
赫默皱了皱眉,语气里难免有些抱怨感:
「……她并没有接受。她也许根本不愿意别人给她取名字。塞雷娅主任,您不觉得您这次做得太冒进了吗?」
「她会的。」
赫默也不知道塞雷娅是从哪里来的信心,她不能认同,只是摇了摇头。
塞雷娅走进来,在离赫默一伸手的距离站定。赫默往另一边略微挪远了一些。
「我可以给伊芙利特带一颗糖吗?」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果给赫默看。透明的包装纸的两头用金色的线捆成袋状,橘子色的小小的星形糖果被包裹在其中,形状和颜色看起来都有点像……赫默觉得,有点像塞雷娅的尾巴尖。
她可不能把这个告诉塞雷娅主任。
即使手里捏着这样充满梦幻气息的东西,塞雷娅的脸上也依然没有一丝表情。虽说是询问,却有种势在必行的自信气势。
「我想要先征求主治医师的同意。」
「……如果我说不行,您难道会把糖果交出来吗?」赫默依然有些抱怨地说道,又低声嘀咕了一句「您都已经带进去过了……」
然后她看到塞雷娅的手僵在半空中。
塞雷娅主任那种自信的气场忽然就收紧了起来。
恰巧咖啡注水完毕,茶水间中变得安静起来,只有几滴水珠悄声低落在咖啡中。
赫默心里也像那滴入了水滴的褐色液面一样不安地晃动着,在逐渐收紧的气氛中反思起了自己刚才的话,是否说得太过了。
塞雷娅把糖果反手收回掌心中,然后手在半空中顿了几次,在要伸出去和收回来之间犹豫着。
赫默终于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滑稽之处。
不管塞雷娅是不是真的诚心想要上交夹带的赃物,这场面看起来就像是在给赫默分糖果。
更何况在高大的瓦伊凡面前,身形格外娇小的黎博利……打住。
赫默拒绝再评论这件事哪怕一个字。
「好吧,偶尔一次我认为没有问题……」赫默赶紧说道「病房也没有禁止携带糖果这种规定。」
塞雷娅点点头,把糖果收回了防护服的口袋里。
但她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沉默了一会,赫默努力把握着声音的平衡,问出了她最讨厌问塞雷娅主任的一句话:
「……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塞雷娅将手伸进防护服另一侧的口袋。
然后把手中拿出的东西递给赫默。
「您需要吗?」
「什么?」
「配咖啡的。」
赫默的视线从塞雷娅的那毫无波澜的脸,一直缓缓移动到她伸出来的手上。
出于礼节,赫默无法拒绝地伸出了手,还低声说了句「谢谢」,直到看到一个淡绿色的小袋子落在了手心里。
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心底的湖水。
赫默那僵硬的脖子甚至抬不起来去看塞雷娅主任,全身的感官似乎都进入了僵直状态。只剩下视觉仍在工作,盯着包装纸上的「压片式薄荷糖」的字样和角落里的“无糖”标志,把它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塞雷娅这才抽身离去。走到茶水间门口,似乎又想起什么似地说了一声,
「早安,赫默医生。」
薄荷糖配咖啡的味道非常奇妙。
而且非常醒神。
这都是后话。
赫默如约给小萨卡兹带来了那本长篇的传奇故事集。
当赫默抱着那本有些厚度的精装本在生命舱旁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时,小萨卡兹盯着它眼睛都瞪圆了。
「有一千个?」
显然她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对她来说过于庞大和遥远的数字,以及关于「永远」的隐喻。
赫默告诉她,这只是这套故事中的第一本。像这样的书还有十几本之多。
古朴而漂亮的封皮和扉页里数张栩栩如生的插画让小萨卡兹感到惊喜。她抱着书,眼睛几乎就贴在了那些图画上。
「这就是伊芙利特吗!」
小萨卡兹指着插画上的一个有着向后弯曲的黑色大角、利爪、长有力的尾巴、从嘴里磕出火星子来的形象。
赫默点点头,小萨卡兹看起来很是喜欢。因为她说:
「看起来好强啊!」
赫默没有告诉她的是,伊芙利特在传说中也常被认为是邪恶的,这也许也是塞雷娅主任听到这个名字时表情微妙的原因。
谁不想给珍爱之人取一个听起来充满爱意与积极意义的名字呢?
但在赫默眼里,它们不过是一种不甘寂寞、吵闹、大胆又有点凶猛的精灵。神明用火焰创造了这些自由自在的意识体,成为善或者成为恶,不过是在它们的一念造化之中,还轮不到他人评说。
至少如此强大,足够决定自己的一切。
当小萨卡兹满足地欣赏完扉页插画,翻开正文第一页之后,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立刻苦恼地投降了。
「这套书是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读的。」赫默不知为何今晚心情特别好,不由得多说了几句自己的事情。
「这是,赫默的,书?」
赫默点点头:「它现在是你的了。」
小萨卡兹睁大着眼睛,捧着书本,将它收入怀中也不是,放开也不是。
「我可以读给你听。睡觉之前,给你读一个故事。」
她从小萨卡兹手里拿过那本书,书页的边缘有些泛黄和发脆。抚摸着书页,就好像能闻到夏季某个凉夜中风的味道。
赫默想告诉她,她的世界里并不是只有病房里苍白的灯光和沉重的黑暗。夜晚是奇妙的,有温暖的灯光,夜色中有妖精、魔法和勇者,夜色模糊的远处也有风、沙和星光。就像理性的研究员幼年时也曾拥有书桌前的夜晚一样,大半哥伦比亚已经入睡的时刻,小黎博利的想象力的翅膀才刚刚开始舒展修长的羽毛。
赫默去关上了病房里晃眼的白色顶光,然后点亮了生命舱舱壁中的夜灯,把灯光调成温馨的暖黄色。小萨卡兹有些惊喜地看着生命舱里的灯光,好奇地用手去触摸被染上暖色的发凉的舱壁。暖黄色的灯光折射在小萨卡兹焰红色的宝石一样的眼睛里,她抬头看赫默,赫默就能看到她眼睛里好像有点点烛光。
赫默还不知道如何将这件事说得让小萨卡兹也能明白,也还不能为小萨卡兹做些什么。这不是一朝一日的事情。赫默只能先为她点起灯,然后再用故事告诉她往后的千千夜夜。
「如果看完,伊芙利特,也能幸福,爱,一直……永远?」
小萨卡兹,不,是伊芙利特——伊芙利特问出这样的问题,却令赫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是伊芙利特的提问。
她踌躇了一下。
「永远,及其之后每一天。」
赫默重新坐下来,翻开第一页,第一个故事。
当赫默几乎不分日夜地在封闭的实验室中工作时,夏季的温和期已经悄然结束。
似火骄阳开始在玻璃大厦上折射出炫目的白光,意味着夏天很快就要迎来热烈而盛大的尾声。
许多人都抓住这一时机开始享受即将溜走的又一年的夏天。
白面鸮建议赫默应该去室外和自然中感受一下季节的风物,或者至少周末放两天假去街头公园的节日派对上走一走,而不是在封闭的实验室中整日与白色的灯光还有空调风作伴。
赫默表示,上下班街道上的热风已经足够让她感受到季节变化了。
下班时的光线越来越刺眼,上班时的室外温度越来越高,对赫默这种昼伏夜出喜阴不喜阳的的黎博利人来说是种打击。
因此当白面鸮说她今年要去海边都市感受阳光沙滩时,赫默从心底感到佩服。毕竟赫默光是要穿过哥伦比亚城的白昼上下班已经举步维艰。再加上为了照顾伊芙利特,赫默恨不得干脆住在实验室里。
和有薪假期累加起来能休一个暑假的赫默不同,白面鸮是年假不留到下一年主义。哪天她看到什么宣传册并动了心的话,十分钟之内就能排好日程和计划并把休假申请发到赫默的邮箱里。速度之快迅雷不及掩耳,哪怕当时赫默就坐在她旁边,正在小心翼翼地用移液管把血样移入到离心管中。
赫默也总是爽快地批准。
在等待离心机工作的时候,她们聊起了那座海边都市的气候、地理和源石地质,还有当地的特产。当白面鸮问起赫默是否想要什么特产作为伴手礼的时候,赫默在离心机高速转动的声音中思考了一会儿。
「你觉得那里能弄到一套黑曜石的手术刀吗?」
「白面鸮认为,拆包裹不需要那么多型号的刀。」
在白面鸮休假前,研究组决定给伊芙利特进行治疗药剂的第一疗程注射。
最开始几次的注射是尝试性的,旨在观察伊芙利特对使用其自身细胞和基因培养出来的药剂的反应。
在提心吊胆地对伊芙利特的体征进行了一星期的监测之后,研究组可喜地发现伊芙利特似乎对这种药剂的反应不大。
白面鸮如愿放心地去享受属于阳光和海滩的夏季假期去了。
但就在助手休假后不久,赫默终于察觉到了事情的麻烦之处。
她当即重新从伊芙利特身上抽血进行了检测。伊芙利特的表情有些委屈,赫默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硬角。
检测结果出来的时刻,她坐在实验准备室里看着纸质打印出来的数据发了一会儿呆,手上的笔转了两个圈,想记点什么想法,但脑海中和这数据一样没能浮现出任何启示。
白面鸮恰巧打电话过来,在热闹嘈杂的夜间集市上,问赫默热带风味的调味咖啡想要哪种口味的。
「比起这个,先告诉我你的神奇小箱子的登录入口和加密方式是什么。」
赫默觉得她需要那些存放在白面鸮的私有文件服务器上,过去好几个月伊芙利特的所有诊疗记录的原本。
立刻,马上就要。并且,调味咖啡只要不是柠檬味的什么都好。
接下来赫默在研究实验室又埋头了一天,除了白面鸮发来的旅行照片以外,毫无收获。赫默好几次有了打电话给白面鸮讨论一下这件事的冲动,都在拿起通讯器的瞬间改变了主意。毕竟,在职员休假期间找上门谈工作乃是人道灾难。
赫默丢下通讯器,一头栽在实验准备室的长桌上,把脸埋进数据报告和论文里,疲倦感让她想在上面蹭两下伸个懒腰。
问题偏偏就出在伊芙利特那对角上。一直以来研究组都尽可能细心地记录体征数据,没有什么变化的体细胞与源石融合率原本让赫默感到几分欣喜,直到前几天她忽然发现伊芙利特那对因生长了源石结晶而表面坑坑洼洼的小弯角,已经几乎被源石结晶盖了起来。
此时赫默思索的问题让她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可又那么地现实——萨卡兹的角上的源石结晶,要算进体细胞融合率中吗?而身体上莫名多出来的一块结晶又算是什么呢?
熟悉机体解剖结构的赫默,却懊恼于这种微妙的种族特征,她不敢下定论。
说到底,萨卡兹的角,到底该算作什么?这到底会产生什么影响?
门口传来两声轻声的清嗓子的声音。刚想在纸片堆里多伸一会儿腰的赫默,立刻又从桌子上弹了起来。这声音不用猜也知道是塞雷娅主任,她顺手压了一下耳羽簇,确保这些敏感的小羽毛没有因为自己过大的动作而竖起来。
「我敲了门……」塞雷娅觉得好像也被赫默那种神经紧绷的紧张状态感染了,不由得又清了一下嗓子「您又很久没去病房了。」
「我还有研究的工作……」
「血样检测吗。」
「显然……」
赫默忽然收住话语,把那句本能般出现在脑海中的生硬话语抹去了。
她们之间不像与其他实验室同事一样有共同的工作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讨论,除了一句生涩的是或者不是,也没有更多的能说的了。但也许,赫默觉得自己应该控制一下面对塞雷娅主任时那种带刺的防御式说话风格了。
「是的。」赫默终于选择了最生涩的方式。
塞雷娅调整了一下说话的气息——赫默发觉塞雷娅主任今晚清嗓子的次数异常地多——轻缓地说道:「伊芙利特很想你。她很喜欢听那些故事。」
「……我会去的。」
她们之间的能说的对话已经说尽了。赫默在那股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扩散开来之前,抓起一份诊疗报告,佯装开始工作,尽管她的思考已经遇到了瓶颈。
塞雷娅不仅没有离去,反而慢步走了进来。
「这里少了很多人。」
「……大家都休假了。」
「您的助手……」
「休假了,她太累了。」在塞雷娅来到她身边站定之前,赫默装作不经意地把滑轮工作椅往远离她的方向挪了一点「白面鸮明天才会回来。」
塞雷娅终于还是在她身边站定了。
赫默能感觉到塞雷娅身上那种欲言又止的气息慢慢沉下,化为了无声。然后塞雷娅俯下身,从桌面上拾起一张画满东西的纸。当赫默察觉到那是自己写的其中一张思路笔记时,塞雷娅已经读了大半了。
她听到塞雷娅低声说了一句:「……萨卡兹的角。」
赫默的心弦紧绷,在塞雷娅有可能会踩中她的底线和她们是否今天也要继续争吵之间颤抖着。
「目前来说,没有影响。」塞雷娅说完,看了一眼低着头表情不明的赫默,又调整了一下语气「我是指……不影响正常生理机能,也不会有痛感,且病灶也不在角床附近或者头皮表皮层内。」
然后赫默略微抬起头看向塞雷娅,塞雷娅仿佛看到一个问号从医生的眼镜镜片后面冒了出来。
赫默实在没想到她也有对塞雷娅说的话半懂不懂的时候。
塞雷娅俯低身体,顺手将从肩膀上垂下的银色发丝拢到颈后,指着笔记上的一段话说道:「比起计算体细胞融合率,对于表征本身的观察和对患者的生理机能的影响评估将会更重要。至少目前结晶只出现在角质鞘上,这里不会有明显的神经痛感,也不负责维持生体机能。」
「……没有痛感?但骨突……」
「除去部分埃拉菲亚族,多数有角种族的角质鞘中本身没有神经和血管。不过在骨心接近头盖骨的有感部分,以及角质鞘的生长基部都有着丰富的神经和血管,角上的触感实际上来自于这一部分。除非结晶从这部分向外生长,或者反过来向这部分侵……嗯!?」
赫默一边看着塞雷娅的侧脸一边听着,眼神一直往她头上跑,终于忍不住凑上去在瓦伊凡的弯角上伸出手指摸了一下。
质地坚硬,光滑,纹路清晰,轮廓的曲线优美饱满在末端锐利地收起。让人从心底忍不住惊叹自然生命的精妙,竟能让角尖上的细小沟壑如同人工精雕出来一般整齐地排列。尽管从维持生体机能的角度来说,这毫无必要。
塞雷娅觉得那对挨得很近毫无感情的琥珀色眼睛分明就是在打量一个自带解说的生物标本,研究员的本性在其中一览无遗。
「所以实际去角的话……」
赫默这句自言自语足以让任何有角种族都感觉到头顶一阵头皮发麻的刺痛。
黎博利研究员在两三秒后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啊,抱歉。」然后坐回椅子上往后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塞雷娅决定不要再讲角了。
「……相比之下,腰部尾端上的结晶的生长情况,以及是否会压迫的尾神经,都关系到患者的……赫默医生?」
塞雷娅随手拿起赫默的钢笔在纸上画出了尾椎附近的生理结构,但画到一半发现赫默的注意力早就飘去了别处。
赫默的视线停留在瓦伊凡那伴随着解说有节奏地微微甩动的尾巴上。对瓦伊凡来说平时并不需要太有意识地去控制的尾巴,此时被这样盯着,却觉得不管怎么摆放都十分不自在了。
「有尾的主要影响是什么?」
赫默好奇地催促着塞雷娅往下说。塞雷娅放弃了一般用笔杆戳了戳额头——她今晚走进这里向赫默医生搭话可能根本就是个错误,并庆幸医生现在手里没有拿着解剖刀。
「有尾种族的尾巴的长度、形状、位置和重量都会因个体有所差异。这会导致个体平衡重心和行走的方式,尾神经的走向和数量,尾丛的分布,甚至骨骼和肌肉结构和对腰部负担,都会有所不同。」
赫默思考了一阵:「我想伊芙利特不是有尾族群。」
「萨卡兹也分为有尾和无尾族群。普遍认为无尾族群还保留有分化的基因,依然有部分无尾族群在出生时带有终身不会愈合的尾骨,骶骨及其附近的神经走向与肌肉结构与完全无尾的个体也不尽相同,尽管对于维持姿态能起到的作用较小。」
塞雷娅赶紧把那张示意图画完然后推到赫默面前,以期挽留这好不容易回归正轨的话题。
「同一族群的萨卡兹的个体之间也会在细节结构上存在差异,因此确认一位萨卡兹的每一处解剖结构,以及在结晶是否会有侵犯到神经的可能性,相比之下更为重要。」
「……还有结晶入侵脊柱的风险。」
「在那种地方,结晶生长的过程中神经阻滞或者结晶切除可能是必须的。」
赫默看着那幅跃然于纸上的解剖结构示意图,图示准确,线条自信,下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来,这位工作范畴与科研几乎毫无交集的防卫科主任和自己一样,都是生命科学院的毕业生。
「……塞雷娅主任对种族的结构特征很了解。」
赫默甚至怀疑塞雷娅是不是在大学里选修过种族分类学,说不定还去哥伦比亚西部大荒野里挖过骨头。
塞雷娅说得轻描淡写:「曾经了解过一些。」
赫默怔怔地点了点头。
两人都盯着那幅图好一会。
塞雷娅才忽然轻声说道:「抱歉。我并非是想要干涉医生的决策。」
赫默摇了摇头。
「……我可以收下吗。」接着赫默又补充了一句「像在学校里那样。」
塞雷娅重新取下钢笔的笔帽,为赫默进行了这个小小的仪式——她在这幅图旁边签上了自己名字。
这是只流行于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之间的仪式。菁英学子们在热烈的讨论中互相促进,课题的拥有者充满敬意地请讨论者在其成果上签字留念,而讨论者也郑重地将自己的想法转赠,为研究的未来添砖加瓦,互相将年轻时最为纯粹的热情和理想寄付在其中。
塞雷娅看着赫默将这张交错着两人的笔迹的纸张收进文件夹中,文件夹盖上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底涌起了一阵对大学时光的怀念。
但终究塞雷娅还是晃了晃头脑,执着而坚定地赶走了这种感觉。她将视线移去别处,在桌面上的报告和论文中拂扫着,给自己寻找一些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终于一篇论文吸引了她的视线,塞雷娅伸手把论文从这堆纸片中拈了出来。
论文上圈有许多笔记,以及赫默在纸页边上的空白处写下的一些想法。被订在一起的这些纸张的边缘略微发旧,可以看得出赫默是如何在上面多次阅读,反复求证。笔记的想法时而与论文共舞,准确批注出论文的原本想法,赞赏细节的表现;又时而疏离于论文,迷失在繁杂的数据和过程中,但依然会庄重地记录下了一些对论文的不成熟之处的反思,或者不留情地批判其中冗长又令人困惑的段落和潜在的误区。
对笔记者那精密的严谨性和清晰的思路展示,她只有惊叹。
赫默抬起头,一眼扫到了塞雷娅手中的论文题目。
是那篇成为所有理论基础的出发点的论文,一篇讨论和实证了微生物生态和矿石结晶化之间的生物动力学关系,以及从基因层面上实验了对微生物基因重组后的代谢活动给源石结晶化带来的影响。
就一篇构筑理论雏形的论文而言,其篇幅之长,内容之复杂,算的上长篇巨著,作者当初写下这篇论文时的勃勃野心和前瞻之见都令人佩服。尽管并不需要用上其中的所有内容,对这篇论文以及其后衍生论文的论证,将可能成为伊芙利特的治疗方案和药剂制备的关键。
赫默没有想到塞雷娅对这个也会感兴趣,但经过了刚才的一番讨论,身着防护服手持论文的防卫科主任的形象在赫默眼里已经没有那么严重的违和感了。
良久,塞雷娅的表情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她将论文回递给赫默。
赫默读过第一页最上方那行她已经读过无数次的标题,然后是作者们一个一个的名字,接着是论文摘要。她还是抬起头看向塞雷娅,似乎有些期待着塞雷娅对这篇论文,对整个研究的基础和关键,也能像刚才那样说点什么见闻和看法。
塞雷娅架不住研究员的视线中难得浮现的热枕。在这些笔记的作者面前,也难得地用了两声轻笑来遮掩自己的羞怯:
「这是我在莱茵生命写的第一篇……唯一的一篇论文。」
赫默嘴唇微张,时而盯着塞雷娅看,时而将视线移去别处仿佛思索,但却连眼镜已经滑了下来也没能察觉,塞雷娅的形象在她眼前半身模糊。
黎博利那琥珀色的目光可称得上是锐利。那是属于学者的,充满怀疑、审视和批判的眼睛。塞雷娅想起她在大学里也见过许多双这样的眼睛,更多的怀念感像泉水一般从心中的岩缝中涌出,但又令塞雷娅感到紧张,仿佛回到了在教授办公室里等待论文批复的时光。
罕见地,塞雷娅在赫默面前露出了些微不安,低声说道,就好像辩解:「……唯一一篇是第一作者的论文。这个研究课题从我毕业入职到论文发表做了很久。」
赫默抬手推了一下眼镜,低下头几乎要把鼻子都碰到纸面上,仔细盯着第一作者的名字看了许久。
那个名字对赫默而言非常陌生。
除去只剩下首字母缩写的名字,在论文上刊登的这个姓氏,赫默即使看见了许多次,也无法准确地读出来。但是她知道,这种独特又复杂的文字构成,在哥伦比亚,只有可能是瓦伊凡人的名字——他们那些原本是古老瓦伊凡语的姓名变化成哥伦比亚通用语之后,总是像谜语一样难以辨认和记忆。
赫默长久的沉默让塞雷娅感到局促。直到赫默把论文从眼前拿开,琥珀色的眼睛又重新抬了起来。
然后赫默紧紧地把眉毛拧在一起,谨慎地挑拣了一下词句,终于开口问道:
「请问塞雷娅主任的全名是什么?」
塞雷娅刚想开口,呼吸在舌尖上停留了两秒,最终还是放弃了。她无奈地敲了敲别在自己胸前的工作ID卡。
「……我不是很喜欢把这个说出来。」
赫默慎重地把眼镜推好位置,凑到塞雷娅的ID卡前看了一会,又看了看手中的论文。
完全一致。
然后塞雷娅就看到小小的黎博利研究员的耳羽慢慢地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