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鸮停下敲键盘的手,看向在手边的办公桌上已经趴了8分钟的赫默。
赫默脸朝下扑在那篇论文里,蓬开的耳羽簇松松软软地翘着,即使让同族看了也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带着些同情轻轻抚慰。
白面鸮休假回来的第一天下午,刚坐下开始工作,捏着论文的赫默就一声不响地推门走进来,在一旁坐下,神情肃穆地想要和白面鸮谈点海滩见闻以外的事情。但还未开口便已经被自己羞耻心打败,在翻来覆去的纠结中慢慢把自己埋进了那篇论文里。
但只要看到那篇论文,看到赫默那从发丝间露出的微红耳尖,白面鸮就仿佛已经在脑海中亲眼目睹了那幕在自己休假期间上演的绝妙戏剧。
她不是有意想要在上司面前笑出声,但赫默这被自己的羞耻心死死按住不能抬头的样子实在让助手忍不住。
赫默抬头露出眼睛来,怨艾地看着白面鸮。
最可气的是白面鸮今天从穿着饰品到心情依然沉浸在海滩度假的余韵中,就差脱掉实验室白大褂再把办公椅换成沙滩躺椅。她把沙滩墨镜推高到额上,看着赫默的眼睛就好像在眺望沙滩上渺小又努力的寄居蟹,充满看热闹的怜悯。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白面鸮收敛了一下一直在往上翘的嘴角,用助手那标志性的平淡的语气指出一个事实:
「根据相关数据的间接估计,医学研究所内认识塞雷娅主任但不认识其全名的人数占比在10%以下。」
毕竟,不管大家平日里如何直呼「塞雷娅主任」,塞雷娅的全名就写在莱茵生命的邮件系统的个人名片里,写在工作ID卡上,甚至就挂在她的办公室门上。只要有心,并不难注意到。更别提一个受欢迎的瓦伊凡人在医学研究所内也是稀有个体,那种谜语一样的名字反而变得十分有标识性。
只不过塞雷娅主任似乎更喜欢相比之下显得简单易懂的名字,并不愿意他人以姓氏尊称。
大概只有赫默这种除了研究以外不问人间世事的类型,才会对这件事情毫不上心。
「白面鸮还曾经向赫默博士推荐过这篇论文的第一作者,建议将其直接邀请加入项目中,协助研究组进行理论论证工作。难道说,赫默博士当时不是因为对方是防卫科主任,绝对不可能加入研究组,所以从一开始便放弃尝试的吗?」
赫默那蓬松的耳羽簇又抖开了一点。她忿恨地看着助手,但是拒绝作答。她不相信白面鸮当时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这分明就是事后附会的说法。只要看到白面鸮那根本掩饰不住的笑意,赫默就知道这完全是一次精心的谋划。
白面鸮履行了身为助手提出恰当建议的职责,却也没有过多干涉赫默作为研究主管的决定,保持了中立的立场,依然努力进行着理论论证的工作。最后满足地观赏到了今日这一幕。
计算缜密天衣无缝。不愧是白面鸮。赫默从来没有对助手的优秀有过如此懊恼的情绪。
赫默记得项目之初自己明明是找了一个谨言慎行,疏离淡漠,但又精确地平衡着在工作中的交际,保持着中立客观的立场,把事情计算得妥妥当当的助手。
白面鸮确实是一个能把事情计算得妥妥当当的助手,甚至太妥当了。
这样一想就更气了。
赫默又把脸埋了下去。感觉内心中有上百个派对用的彩带小拉炮在嘭嘭嘭相继炸开,对着赫默那瑟瑟发抖的羞耻心来回地毯式轰炸。
不敢相信。赫默不敢相信自己对着这篇论文研究了这么久,都不知道第一作者就是那个每天都会出现在视线里的防卫科主任。这对一个研究者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也许以后,赫默要把自己装进培养箱里,才能正常与塞雷娅主任对话。
「塞雷娅主任在赫默桑入职前六个月离开生物合成研究室加入了医学研究所新成立的防卫科工作。出于防卫科工作需要,在研究所内外广泛与各层人员接触,并以干脆利落的工作风格和责任感赢得了极大好评。顺便一说,在医学研究所内,塞雷娅主任因稳重严谨待人有礼兼具时尚品味与俊美的外表帅气的的作风等等滥用赞美之词的评价而大受欢迎。以上说法均出自以行政部为首的塞雷娅主任粉丝俱乐部的语录。」
说着白面鸮补充了一句,其实塞雷娅主任作为研究员的过去也并不是那么广为人知。
在赫默听起来,这根本算不上一星半点的安慰。
「虽然传闻中,塞雷娅主任在医疗领域和源石技艺领域也有相当的成就。但是往往这类评价仅根据她作为防卫科介入相关项目时的表现做出评定。白面鸮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偶然发现塞雷娅主任过去作为研究员留下过的报告和记录,因此确信了这个传闻的来源。根据塞雷娅主任以往的研究成果,白面鸮认为,在将塞雷娅主任定义为防卫科职员的基础上对其进行医疗专业知识的评定,是对塞雷娅主任的不公评价。」
这话中所指的,仿佛就是曾经对防卫科的介入不屑一顾的赫默。
「坦率地说,塞雷娅主任过去作为研究员的工作水平,对比现有项目研究组的平均成绩,完全可以胜任第一线的研究工作。并且塞雷娅主任有相关研究经验的天然优势。」
赫默手中的这篇论文可以说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综上,白面鸮作为赫默博士的助手,提出以下建议——」
「……我拒绝。」
「赫默博士应邀请塞雷娅主任以研究顾问的身份加入项目研究组,以确保项目的理论基础得到全面完整的论证与支持。」
赫默终于抬起头来,刘海的发丝被压得乱七八糟地翘起,依然坚定地拒绝了白面鸮的提议:
「我不去。」
白面鸮叹了一口气。
「赫默桑。」
然后助手一口气拉近了距离,逼得赫默向后往椅背仰去。
「再优秀的头脑也无法一分为二,即使赫默桑认为自己能够兼顾研究实验和医疗工作,您的健康状况和时间的限制只会陈述出截然相反的事实。如果我们以目前的进度继续论证下去,也许总有能得出结论的一天。但是,在赫默桑精力有限,实验室人手不足,研究进展明显进入瓶颈阶段,患者的治疗方案已经定下疗程计划的现状下,塞雷娅主任作为论文的第一作者和一名优秀的研究者的加入,将会是研究组不可多得的劳动力。」
「……劳动力……」
「劳动力。」白面鸮在这个词语上加重了语气「研究实验的工作也是体力劳动。每一个健康状况良好精力充沛才智聪颖思路清晰的头脑都是珍贵的劳动力。相信赫默桑能够理解,在思考遇到瓶颈时与同样优秀的同事进行讨论的重要性。」
「……等一下。为什么要我……我们有项目经理不是吗。」
「根据塞雷娅主任对工作任务的倾向分析得知,塞雷娅主任将有90%的概率拒绝此提议。因此,白面鸮根据人际交往的常识判断,由研究主管奥利维亚·赫默博士亲自前去邀请的诚意,将会将邀请成功率提高5%。」
「只有5%?」
「剩下85%请用爱与勇气临机应变。」
「是哪本漫画让你这样说的?」
「这是为了研究的进展,为了转移白面鸮的工作量,为了实现赫默桑的理想,也是为了小伊芙利特的治疗。」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在上司面前说的话?」
「请让塞雷娅主任分担赫默博士的部分工作。」
「我拒绝。」
「赫默桑。」
白面鸮又叹气了。
赫默博士在人际事务上的逃避倾向和一反理性主义的别扭情绪让助手无奈。
白面鸮稍微拉开点距离,打量着涨红了脸的赫默。然后不由分说伸手把赫默那两簇蓬松的耳羽压了下去,替她理顺了凌乱的发丝,再把那幅半框的大眼镜扶正位置,最后整理了一下衣领。
助手有些满意地看着自己整理好的成果。
「顺便一说防卫科的办公区在七楼。需要白面鸮送您进电梯吗?」
七楼。
站在防卫科的办公区入口大门的门禁前,有一种疲惫的脱力感。
赫默觉得自己更像是被助手扫地出门了。
尽管和防卫科同在一栋大楼中,她也极少去同僚部门走动。凡是能推脱的对外事务,若不是依赖于项目经理,便转交给助手处理。赫默自己只需要,也只想,专注于研究的工作。
不过要不是因此,她也不会闹出这一场笑话。她反省了一下,这也许也是助手对赫默平日在这方面不管不顾过于依赖的小小报复和警醒吧。
「劳动力」这个词此刻在研究主管的耳边反复敲打出金属般的撞击音。
但面对陌生的大门,赫默感到一阵无助。
更别说她既没有携带Metro三明治外卖的纸袋,也没有把自己装进培养箱里,甚至没来得及从实验室顺手带上一个防爆垃圾桶。
如果白面鸮认为研究组的外援人选非塞雷娅主任不可——尽管赫默也认为塞雷娅主任应该有能力胜任这一位置,但仍然怀疑白面鸮是不是背地里持有一张塞雷娅主任粉丝俱乐部的会员卡——赫默也不是全无计划。
她只需进入塞雷娅主任的办公室,得到一个否定的回复,然后径直回办公室告知助手邀请失败就行了——和她的酒会策略一样简洁完美可操作。
赫默从空气中拼凑了一点信心,按下了门口的接待门铃。
和赫默那常年封闭的办公室不一样,围起防卫科主管办公室的两面投影玻璃墙被设置成了开放的透明模式。
跟随负责接待的佩洛族职员穿过防卫科的开放式办公区时,赫默远远地就已经看到了主管办公室里正在和一名部下谈话的塞雷娅主任。
瓦伊凡的神情严肃,身体微微向桌子前倾,一手拿着一沓报告。再走近到门口,就能听到有些严厉的声音。
在接待员敲响办公室的门之前,塞雷娅就已经注意到了赫默的到来。隔着玻璃墙,赫默躲闪着那双赤橙色眼睛的注视。
严厉的声音在敲门声响起前就戛然而止。门锁在这极其短暂的平静中被推开了。
「主任,是临床研究部的赫默博士。」
塞雷娅垂下手中的报告在桌面上搁置,缓缓向后向椅背靠去。
「要不我先带赫默博士去会客室……」
「不,用我的办公室。」塞雷娅又拿起报告站了起来,对办公桌对面的部下说「我们去外面说。」
被训的部下有些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经过门口的时候,塞雷娅低沉地说了一句:「我很快回来。」
赫默终于踏着深灰色的地毯走进这间办公室。
塞雷娅主任的办公室里没有沙发,就仿佛不允许一丝懈怠的诱惑。只有支架纤细的未来主义设计风格的椅子在办公桌一侧摆放。被招待进这间办公室的来客,似乎要不是只能站着听训的属下,就是面对面轻松交谈的同僚挚友,其他人通通被送去了会客室。
打开的百叶窗和窗户正对着门,吹进来的夏季煦风的些微热度和午后的阳光一样明亮,让玻璃和白色墙壁构成的办公室显得宽敞亮堂。
赫默经过那张宽大的钙白色直线设计的办公桌,桌面就和它的主人的性格一样,整洁而且一丝不苟。赫默想,不像自己的那张颜色暗沉的桌子,上面总是堆满了来不及收拾的资料和报告,只有赫默自己知道物件的摆放逻辑。
但这并不意味着塞雷娅的桌面上就空无一物。除了皓银色的无框显示器的支架以外,有意思的摆件整齐地沿着桌沿排列。
那些东西把赫默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一个具有设计感的多功能文件架,附带的笔架里插着几支看起来不再被使用的钢笔。
一盆开着淡紫色小花的小型桌面绿植,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薄荷。
一个兼具座钟功能的磁悬浮双螺旋雕塑,底座上雕着哥伦比亚大学和生命科学院的徽章,以及学院箴言——『真实使人自由』——赫默倒是认识这个,这是生命科学院一百四十三周年的纪念礼物,参加了庆典的毕业生们人手一个。
余下还有一些奇思妙想的装饰品和小玩意,和一个装着压片式薄荷糖的白瓷小碟子,赫默对这种糖实在是印象深刻。
观览塞雷娅的办公桌像是一场在塞雷娅主义的展览中的冒险。赫默一路好奇地张望,最终停在了这场冒险的最终展品面前。
那是一个手掌大小,黑色底座的亚克力密封展示盒。盒子里放着一块岩石,露出内里大块的不规整的黑色矿物结晶。赫默弯下身子凑近去,从眼镜的上方看向盒子里面,能看到盒底点点的苔藓绿和褐土中夹杂着折射阳光的结晶体。
赫默对这个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未被加工过的源石原矿,上面还留有未被去除的岩肌和杂质。
开裂的源石结晶的裂缝中,钻出几朵白纹嫩叶。在刚刚好能被窗外的阳光照射到的这个位置,翠绿的叶子和含苞的小朵白花被光照得仿若透明,连同茎叶上的黑色细小结晶也泛着微光。正是它的鲜活让它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隔着盒子的呼吸也能将它吹成岩尘,让人忍不住屏气凝神。
死亡和生命的意象在这微型的生态箱中交织,不分彼此。
「啊,听说那是以前主任自己做的喔。」
接待赫默的佩洛族的职员不知何时端进一壶咖啡来,在办公桌旁的矮柜上放下。
「您是楼上实验室的赫默博士吧。就是那个,很大的那个项目。主任这段时间变得经常去楼上了呢……」
赫默一边拘谨地应和着,一边移开视线。
从这里可以透过透明的玻璃墙,看到站在开放办公区的公共白板前的塞雷娅。塞雷娅依然神情严肃,即使从这里听不到讨论的声音,却可以让人想象到与方才无二的严厉语气。她用蓝色的记号笔在讨论板上写画着一些要点和曲线图,耐心中透露出一种苛责。
「这样的情景最近已经不是很常见了。」佩洛族的职员半开玩笑地说道「还请临床研究部不要把主任抢走喔。」
塞雷娅回到办公室中时,赫默恰巧正将一口咖啡含在嘴里,错过了从椅子上站起来问候的时机。
「抱歉,久等了。」
她的表情平静,径直拉过自己的办公椅在赫默对面坐下,正好在那一斜下午三点钟的阳光中。
赫默的印象中塞雷娅的总是穿着那套莱茵生命的防护制服,充满稳重的功能性和武力的威严感。
赫默以为塞雷娅在公司里一直都是那样,这次还是第一次见到属于办公室休闲风格的塞雷娅。落在白色直领衬衫上的银色发丝,黑红色的角,单边的黑色耳钉,橙色的指甲油,黑色的颈饰把长有棘刺的瓦伊凡的尾巴搭配得像一件前卫的装饰物。以及赫默从前注意不到的淡妆,它们都笼罩在那一斜暖色的光里。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防卫科的领域,而不是赫默那间永远昏暗的办公室,塞雷娅那种微微斜倚扶手的坐姿也显得十分放松,赫默看着,反而有了一种身在客场的拘谨。
离开了楼上那个白亮冷淡的实验室,塞雷娅给赫默的感觉已经不太像塞雷娅主任了。
会让赫默想起那些平时只当作笑话来听的溢美之词。
赫默低头抿了口咖啡,赶紧整理起了大脑中开始涣散的思绪。
她才是主动找上门的那个,她必须先说点什么。
好一会,赫默才找出一个话题来:「………防卫科也写实验报告吗?」
「当然。我们也有技术监护和检测检验工作,有时也会寻求研究部门的帮助。」塞雷娅从容地回答道「是上次那些冷却液的检测实验,一直写得不好。」
赫默呆呆地点点头,又低下头,不再有话可说。
塞雷娅忽然轻笑。赫默茫然地从褐色饮料上抬起头来看向塞雷娅时,她才说道:
「您的表情……看来我的办公室对医生来说不是一个能够放松的地方。」
赫默迅速板起脸抹平了脸上的情绪。
她怏怏地放低杯子,诚实地说:「……是助手让我来一趟。」
离开了自己的领地,赫默的这番无所适从和无害的样子,让塞雷娅想起了外界对这位研究者原本的评价:淡漠,寡言,温和谦逊。只不过他们还说,不要尝试用问题去挑战赫默博士,因为赫默博士总是能成为把握问题的那个人。
塞雷娅直到这两天才好不容易体会到了这段评价的前半部分。前提是不要不知好歹地入侵赫默医生的守备领域。
「我能理解您最近的心情。但我并不在意。那些已经是过去了。」防卫科主任也有些同情这位被迫到访的研究员「既然已经来了,就喝杯咖啡吧。」
塞雷娅略微坐直身体。
「而且我想我已经猜到了您的来意。事先声明,我不会参与研究的工作。」到此为止都在赫默的意料之中,然而塞雷娅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恰好,防卫科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询问赫默医生。」
赤橙色眼睛中的光芒顿时就锐利了起来,让赫默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确实是那个仿佛金刚石雕塑一般的防卫科主任。
「赫默医生,您认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吗?」
这种问题让赫默茫然。
沉默了一会,赫默有些紧张地将杯子放回讲究的白色茶托中,然后移放到旁边的办公桌旁的矮柜上。
「……请问我有不回答的选择吗?」
「请当成是防卫科的监察讯问。」
是了是了,赫默想起了防卫科主任对她开出的严正警告,心里嘀咕了起来。
「……不是。」
「但您应该知道,有人称您为天才,所有人都期待赫默医生会是那个天选之人。」
「请问那个『所有人』当中,包括了塞雷娅主任吗?」
塞雷娅顿了一下,点头承认了。
「你们期待我是为了什么的天选之人?」
赫默认为塞雷娅应该知道答案,但是塞雷娅却没有正面回答,岔开了话题。
「不管是为了什么,难道您不愿意吗?」
「我无意回应任何人的期待……我有自己的目标。」
「哪怕是伊芙利特的期待?」
「请不要将某些利益的考虑和一个人求生的希望混为一谈……」赫默的语气温和,但话语坚定「这有些出格了,塞雷娅主任。」
塞雷娅想了一想,低声说了声抱歉。
「我并没有要把它们混为一谈的意思。然而……」
「我理解您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您有所隐瞒,所以反而陷入了自己的诱导性提问的陷阱中。」
「……我是否不小心做了什么让赫默医生不愉快的事情?」
「我想我只是说出了事实。如果这个事实冒犯到了塞雷娅主任,我也很抱歉。」
塞雷娅短暂地停顿了一秒。
「如果我让医生感到不快,我很抱歉。」塞雷娅似乎想要强行把话题转回去「请您理解,这是……」
「是的,这是监察讯问。但我并没有答应要配合你。」黎博利倾身端起咖啡时,琥珀色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监察讯问所留下的记录,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有自己的目标。」
「……您是这间研究所中第一位在明面上拒绝配合防卫科的人,赫默医生。出于某种你我都明白的原因,通常没有研究者会冒险这样做。」
「这不是研究主管和防卫科之间的事情,塞雷娅。」赫默忽然对她直呼其名「基于你我都明白的道理,言不由衷不会带来任何助益。」
然后赫默低头专心品尝着咖啡,不置一言。
此时塞雷娅能感觉到,风向变了。
几分钟之前还显得无所适从的瘦弱研究员,话语来去之间就已经成为了掌握谈话的方向的人。
塞雷娅想起了对赫默博士的后半段评价,在心里苦笑着。
她似乎听到赫默放下咖啡杯时轻叹了一口气。循着琥珀色的视线看去,塞雷娅的目光也落在那个小小的展示盒上。
「这个……不会枯萎吗。」
「……会。在刚刚好能开花的时候几乎会被结晶吞噬,不过会有机会分株繁殖出新的植株,然后一直循环下去。」塞雷娅说「是从前在一处矿脉附近进行实地采样时捡到的。」
「矿脉?」
「那里因为天灾而被迫废弃,但是和矿脉相连的地方有一处古老的沉积层。生物合成实验室赶在灾害把那里的地质彻底毁坏之前,在那里采集了许多珍贵的微生物和原生岩样本,用于研究远古微生物和源石矿层的生态关系。」
「但正因为无人踏入,这样的植物反而得以短暂地生存……就像是自然的幽默感。」
塞雷娅若有所思,但却没有说什么。
「你很喜欢这种东西。」赫默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那株可能过两日就会被结晶吞噬的植物上「很难想象你为什么会从生物合成实验室转入防卫科。」
「我不认为在防卫科工作意味着我远离了生命科学领域的事物。我也有自己的目标,这是一项必须有人负责的工作。如果赫默医生一直不清楚防卫科的工作内容和范畴,也许我今天最好说明清楚,包括防卫科对研究组的期望。」
塞雷娅的声音变得坚硬而锐利,她完全坐直了身体, 直视着赫默。
「作为一名源石研究者,您应该听说过几年前哥伦比亚的生物生命伦理委员会对生物合成工程在源石生态研究领域发布的一份报告。」
赫默端起杯子,她已经准备好了要听一个故事。
矿石病刚刚开始在世界上蔓延的时候,对源石相关物质的危险性的察觉和防范几乎是迟钝的。
也许不仅是对源石感染,在有益技术带来的新的潜在威胁面前,几乎所有权威机构的反应似乎都是一样地乐观且迟钝。
这即使是在哥伦比亚生化科技最尖端的莱茵生命也一样。
哪怕当源石物质在实验室中引发了事故时,也没人认识到这一点。
「那次事故的报道是公开的,报道上记载事故由源石合成过程中的意外连锁反应引起。过火面积不大,也没有扩散到防火门以外。生物合成实验室就在事故地点的隔壁,所以也被疏散了出来。然后我们在外面见到了参加救援的安防部门和城市消防救援……他们,毫无防备地企图使用常规装备进入有源石物质的火场中去开展救援。这在我们经常接触源石物质和微生物的研究人员看来不可理喻。」
时至如今说起当年的事故,塞雷娅依然会摇头。
「我们上去说服了他们,借了他们一些防护和过滤装备,然后,我进去帮了他们一把。」
这背后又是怎么一次惊心动魄的行动,赫默就只能想象了。
「但后来在同事的闲谈中我才知道,引发事故的那项实验没有,也没人意识到需要,对实验进行源石感染的风险评估。有几名职员和救援人员在事故中被感染,如果不是我们劝阻了后来的那些救援人员,被感染的人会更多。」
「……但这和生物合成工程的伦理报告有什么关系?」
「恰巧就在事故的几天后,那份报告发布了。报告上是这样说的。」
塞雷娅流畅地复诵了报告书中的一段文字。
『没有必要对这个领域中的源石生态研究施加新的控制,这项处于起步阶段的新技术并不具有威胁性,对源石生态系统的研究有助于理解我们现有的生存环境以及与源石的生态关系,通过操控遗传因子合成或创造出新的物种的可能性以及对已有生态的破坏的风险极小。』
「当时哥伦比亚几乎所有的生物技术组织都对这份报告公开发表了赞赏。即使是学术界,也大多认为,在没有比生物合成技术能够更有效地从生态源头上探明和改善源石技术的现状下,这一尖端领域的研究不应被任何壁垒所阻碍,并应确保其能够蓬勃发展。随后数项有着巨大经济利益的相关项目也在不久后公布面世,新的研究也相继启动……即使是,在矿石病开始蔓延,在哥伦比亚最尖端的生物技术企业中发生了那样的事故的情况下,健康和安全也不是首选选项。灾难正在到来的时候,人们不仅无法得到技术的保护,甚至被其中的危险所威胁着。」
瓦伊凡那沉重的声音就仿佛在宣读一份讣告,无不透露着一种失望。
所以当医学研究所首先意识到需要成立一个能够更有前瞻性地评估和监督实验项目并及时扑灭各种威胁的防卫部门时,塞雷娅也应邀来到了防卫科。
一开始不过是普通的职员,直至现在。
「这剧本听起来难道不耳熟吗?」
塞雷娅的目光锐利,就仿佛要把眼前的黎博利研究者身体中最核心本质的东西解构成片。
「由于目前已经没有比这种药剂和治疗方案更有希望改善和探明矿石病的病症,且鉴于此项相关研究过去所产生的安全的产品与公共利益,不应也没必要对此项研究施加新的控制或停止相关研究,它与已有临床试验性质上并无区别并完全适用于已有的伦理审查原则。」
然后塞雷娅低低地补充了一句:即使这项研究将会使用源石物质对生命体的本源进行修改。
那双岩浆湖一样的赤橙色的眼睛里,盯着眼前的研究员的每一个举动。过去的所有事情,都好像里面的一个气泡,在里面不断缓慢地升腾,破裂。
「这就是你的项目……以及研究所内迄今所有有关矿石病的医疗研究项目得以在哥伦比亚通过伦理和项目审查的手法。几乎所有的主管研究员都认为研究应得到足够的支持并确保它不会被阻碍。他们会是天选之人……人们都盲目乐观地押下了所有的希望。」
她轻声地说道:
「是谁在操纵科学?」
塞雷娅就好像看穿了赫默那无声的疑问。
「正因为我写下了那篇论文,所以我很了解这项技术的风险,以及如何让它变成魔鬼的獠牙,医生。」她说「我的研究可能正在对无辜的人造成伤害,且事实上那时候它曾差点被投入到一个太匆忙的项目里,尽管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更希望能够保护人们远离这种伤害,即使那需要我放弃自己多年的研究。」
「……那那些失败了的项目呢?那是他们的本意吗?」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防卫科职员,其中的具体细节我也无法得知。我们只知道,矿石病的病程发展确实难以控制,会带来极高的失控风险。但同时事故也有部分是激进的治疗方案甚至是研究者的傲慢导致的。尽管我们事先做了尽可能全面的风险评估和保护措施……我也曾想过如果防卫科能更早地直接介入,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变。然而事情总是来不及,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只能去收拾事故现场了。」
「尽管已经有可信的临床前实验,这次项目也依然是矿石病项目第一次从遗传因子层面开展研究。如果研究组采取了不恰当的方案,我马上就会知道的。正因为这一次我对你们所使用的理论基础非常熟悉,并且我也能充分掌握伊芙利特的情况。」
塞雷娅又稍微靠回了椅背上,没有太多表情,但无法舒展的眉间,让她看起来带着一丝疲惫。
「我想我已经将防卫科的职责和期望都说得很清楚了。」
「修改和重组遗传因子,使其和源石互相影响,这正是你自己的研究。你会……忌讳它吗?」
「遗传因子决定了我们的根源和本质。况且我们对遗传因子和对源石都还不够了解。 在利益关系的驱使下,对它的急切利用和操纵会带来很多不可预知的后果。这项技术本就处于违反自然法则的边缘……我只期望一切能走在正轨上。」
赫默沉默了一会。
塞雷娅所说的话语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只不过,即使她想让赫默明白这块石头的重量,这块石头也并不是压在了赫默身上。
她感觉眼前的人变成了一个斗士。
尽管勇敢坚毅,为了守护一丝信念而挺身,但却没有一个真实的对手。在赫默看来,这种不知对手的斗争带来的只有困苦,与给自己拴上脚镣无异。
这是荒诞而滑稽的。如果让哥伦比亚西部的剧作家们写一出戏剧,这将会是一出悲剧。
悲剧无不是无可奈何的荒诞。
但斗士不应是眼前这个人的全部。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她面对研究时眼底的光,赫默也会认为研究者的热忱在塞雷娅身上已经磨灭殆尽。
而赫默,出于研究者的直率,并不喜欢遮掩和言不由衷给课题制造的麻烦。
「这是矛盾的。」赫默抬起头来看着塞雷娅「你说的,你做的,和你想的,充满了矛盾。」
「任凭你想象。」
「这不是想象。认真点,塞雷娅,这是一个逻辑问题。」
塞雷娅不由得扬起一边的眉毛——如果有人会把她的事情形容成一个逻辑问题,塞雷娅不认为会有人比她自己更明白正确答案是什么。
再坚硬的表情也不由得松动出一丝笑意:「难道你们科学家都是这样的吗。万物皆是课题?」
「难道你不是吗?」赫默却认真地看着她「你不是一名生命科学的科学家吗?」
「我不再是了。」
赫默谨慎地思考了一会,然后看着塞雷娅,缓缓地说,我有一个问题。
「你有真正接触过伊芙利特吗?」
这问题实在是过于唐突,就连塞雷娅这样反应迅敏的人,也一时回不过神。
「不是指教和训导中的接触,而是更加亲密的……拥抱,牵手。能感觉到她贴在你身上,紧密相连的感觉。」
小小的。柔软的。温暖的。
用手臂圈住瘦弱的身躯时,臂弯中能感觉到受伤的颤抖。用脸颊贴着乱发时,能闻到眼泪湿润的气息。
想要用有力的拥抱来安慰她的恐惧,却又怕太紧的力气会伤害到她已经变得虚弱的身躯。
那具小小身躯的转瞬即逝的娇弱,变成了指尖上能触摸到的生命的真切和珍贵。又因为能够碰触到,令人手足无措。
但又是那么鲜活和顽强。额角贴着额角的,细细的胳膊抱着脖子的,充满了炽热而又黏糊的好意。
「……有……」
塞雷娅的眼睛在游移着,就好像躲避着残留在触感中的本能的回忆。
「……一次……一两次。」最终目光的焦点回到了面前的医生身上「只是因为小孩子喜欢这样的举动……这怎么了吗?」
赫默不出声地叹气了,有些无奈地。
事实就在她自己的心中发生着,而塞雷娅却选择了避而不见。
赫默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回矮柜上的茶托里,正襟危坐,把塞雷娅的脸定定地看在眼里。
「我不敢相信你是生命科学院毕业的。」赫默用那幅研究者的语气认真地说着,甚至微微撅起了眉头「如果正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而对研究施加约束,难道你没有思考过为什么我们还要研究生命科学吗。」
至少,每位教授都多多少少灌输过他们所认为研究生命科学的三大或者十大理由——毕竟他们教这门课。
「从我们能得知的最远古的时期开始,智慧种族就已经开始研究自己,研究周围的其它生物与环境,寻找生命的根本所在。而现在我们终于得知,生命构成的本质,生命活动的源头,都来自于遗传因子的排列组合……但这些排列,我想并不等同于生命的意义。」
「就像是手。」
赫默说着,举起自己的惯用手。
「一个功能性的部位,臂前端的一部分,在胚胎的第八周前后根据遗传因子的表达分化而成,用于抓握或碰触物体。」
塞雷娅看着赫默举起的那只手,看起来比自己的要显得稚嫩,手指纤细,清瘦而修长,阳光照射下的手掌边缘,泛着透明的红色。
塞雷娅复唱着赫默的说法:「手的意义不在于控制它的遗传因子的表达。」
黎博利学者那温吞地读着论文般的语气,就好像阳光下的一个缓慢上升的金色气泡一样。塞雷娅又将嘴角轻轻往上扯了扯,将那气泡轻轻推了推。
「然后呢?」
琥珀色的眼睛不闪躲,不逃避,直直地看着塞雷娅。
然后她略微前倾身体,缓缓地,将手盖在了塞雷娅的手背上。
手背上突然而来的柔软触感和体温的温暖,像一阵电流一样让塞雷娅心里猛地一抖。
塞雷娅怔怔地看着赫默。眼睛游移不定地想往下瞄,却又总在中途缩回,似乎不敢看上那双交叠的手一眼。
赫默拉起塞雷娅的手。
塞雷娅的手掌比赫默的略大,指节分明而有力。惯用手的中指侧面依然留有一个常年持笔的印记,指腹、掌托和虎口的位置都已经有了持械磨出来的茧。
「手的意义在于它所延伸出去的部分,它所能碰触的……笔。键盘。解剖刀。试管。玻片。枪械。盾牌。和……」
她低头细细地摩挲着塞雷娅的手。
指尖,指腹,指间。手指互相缠绕,相握,交叠,手心相印。
「……和另一只手。」
琥珀色的眼睛低垂着,而塞雷娅看着那琥珀色的眼睛。沉默之间手心逐渐温热,呼吸的节奏随着升高的温度逐渐紧绷。
赫默轻轻抚摸着虎口处留下的浅浅的伤痕,摩挲到第六下的时候,才终于开口说:
「这已经不是科学家的手了。」
似乎是报告里最朴实不过的一个陈述句,但又像是背地里自言自语的一句评价。
让塞雷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受这句话。
呼吸的间隙中,隐约有点发痛。
赫默依然轻轻抚摸着塞雷娅手上那些不明显的伤痕和茧。
「……不是所有人都有长远而明智的目光。外围和内部都总会有一些危险的,躁动的……事情。」
「我知道,你在防卫科为此做了很多……我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拒绝防卫科,和更多的利益关系加入到这次研究中。但总会有一些我们无法阻挡的事情……和伤害,正在发生。」赫默轻轻摇了摇头「那个研究很好……是一篇很有前途的论文,还不够成熟,但很好。」
那温吞的,像金色气泡一样的声音,低沉而轻柔。
「塞雷娅,那不是你的错。」
塞雷娅深呼吸了一口气,但是空气好像都从胸腔正中的一条缝隙吹了出去,吹得缝隙的深处生生发疼。
「但是,塞雷娅。什么才算得上是正轨呢。如果说我们为了保护自己而定下规则,但我们难道不是在其中捉弄自己。即使你想要反过来去掌握那些操纵科学的力量,也只会是捕风捉影罢了。」
因为这个项目就是这样开始的。不管撰写和签署了多少审批材料,没有一张纸真的保护了伊芙利特。
「任何规则在自然面前都只有败退,今天为之斗争的规则,明天就不再有意义。生命科学所做的,从来不是要为我们自己定下规则,不是为了玩弄我们自己,只是去发现自然中早已存在的法则,和法则所揭示的真实。」
「塞雷娅,你一直所说的,你想守护的法则到底是什么?」
塞雷娅的回答喃喃低语:「……万物的演化才是自然的法则。」
「而我们演化的意义并不只是从简单的遗传因子的序列变成了更为复杂的序列。我们从孤立的个体,自顾不暇,到互相救助。为了生存我们学会团结合作,发展出了利他行为,混沌的自我意识开始能够认知面对死亡的无奈和遗憾,开始理解互相之间的羁绊和感情。我们挽留的不仅是强壮的劳动力,我们也救助弱小,最终救助每个同样平等重要的生命。这是我们每一刻都在为整个族群能够进化到下一阶段所积累起来的微小变化……」
神圣的从来不是那些精妙的序列。
「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为了从灾难和威胁中保护和救助我们的同伴。这才是生命科学的初衷,从我们的手……我们自身延伸出来的意义。」
赫默轻抚着塞雷娅的手,抬起头来对上那双赤橙色的眼睛。
「你也用这双手抱过伊芙利特,感受过伊芙利特的温暖。伊芙利特也知道你的手的温度……我也知道。你可以一直袖手旁观,就像你所伪装成的『他们』一样,但这是你无法逃避的救助责任。」
金色的光线在那片摇曳的赤橙色中交错,闪烁,定格,好像镜子的碎片,映射出思考和回忆的情绪。
「科学确实会成为魔鬼的獠牙,但仅仅只是消灭魔鬼并不会带来更多的救济。而现在……塞雷娅,你明明是这个项目里最有可能能够救那个孩子的人。你希望能保护她,但你又藏身在职责和规则背后,逃避你能做的事情,把保护她的期望放在了别人身上……项目的监督者可以不是你,我可以很容易再找一个热衷于给研究组制造麻烦的人。但是那篇论文的作者,能够验证这个理论的人,塞雷娅,只可能是你。」
塞雷娅。
赫默轻声地呼唤着,归拢了在赤橙色的眼睛里漂浮的破碎的光芒。
「难道你就不想成为那个天选之人吗?」
良久。
塞雷娅没有说话。她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两人互相交握的手。
直到她仿佛打趣一般说了一句格格不入的话。
「科学家的手。」
赫默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赧地抽回了手,往后靠着坐了回去。又半晌,就好像为了掩饰互相无言的尴尬,再度倾身去拾起那杯微凉的咖啡,缓和着自己些微的无措。
塞雷娅缓缓地接上话:「你更适合留在学校里,在一个至少有些学术理想的地方。而不是……这里。」
「……相反,我是因为这个理想才来莱茵生命的。」
「为什么?」
「唔……毕业之前我来这里参观过一次巡回展览。」
塞雷娅回想了一下,那也是她刚刚成为防卫科的一名普通职员的那一年。那年的巡回展览很盛大,位于公司总部展览区的展示更是琳瑯满目。防卫科也协同安防部门一同在现场维护秩序,塞雷娅在展区内走动时,不时还能看到自己过去所属的研究组的成果展示。
「我在展览上看到了一段展示……一个,通过重现和模拟远古微生物与源石的生态关系,构筑出一个完整的自下而上能够自组织的人工源石生态系统,并试图在其中实现定向进化。观看这个研究展示时候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一个疑问。」
「疑问?」
「生命……或者说,我们自己,又是如何诞生的?为什么我们和那些远古微生物一样能够亲和源石,使用源石技艺,却又感染源石……源石对我们来说到底是什么?」
生命的起源是什么?
万物演化的起点到底是什么?
有人说,生命来自遥远未知的海洋。有人说,生命来自浩远高空之外。
从未有人将目光投向脚下的大地,黑色结晶生长的深处。
「如果我想知道这个答案,也许只有在莱茵生命才能找到了。」
然后赫默轻描淡写地说,所以我就投了一份简历。
塞雷娅苦笑了一阵。也许只有赫默会把向哥伦比亚的生物科技龙头企业投简历说得这么轻松。塞雷娅想起自己当初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才从许许多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进入了彼时在莱茵生命也是最尖端之一的生物合成实验室。
「以前实验室的同事……同事和我,做了那段展示的材料。」
「……难道是……就是这个研究课题?」
「其中的一部分。」塞雷娅的苦笑中带着一些自嘲「就算丢下那个研究,我也还是会在展览上见到它……我以为会是最后一次见到它。」
赫默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点点头。
塞雷娅一直看着她。就好像还有话想说,但又已经说尽了一样。
赫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么笔直的视线,只好又去喝起那杯凉得发涩的咖啡。
但一低头,发现咖啡也已经见了底。
赫默想起来了。她自顾自说得起劲,忘记了自己是被助手扫出门来做这她最讨厌的工作,而塞雷娅则是好意地留她喝了一杯防卫科的咖啡。
赫默放下空了的杯子。
一杯咖啡的时间太短,咖啡中清爽的果酸味和花香还在舌尖上意犹未尽。赫默其实并不讨厌这样的味道。
「……我该回去了。」
塞雷娅说,好。
她最先站了起来,然后赫默才有点慌张地跟着从椅子上起来。
然后赫默匆匆酝酿了一下「免送留步」的恰当措辞,才刚刚开口。
「我送你到门口。」
塞雷娅轻声打断她,表情平静得让赫默有点后怕。
塞雷娅默不作声地走在赫默身后,把赫默一直送到办公区的玻璃大门外。
赫默再度准备了一下那番用于话别的礼节性措辞。但在两人的眼神交错的那一刻,塞雷娅那依然笔直而坦诚的视线仿佛让黎博利学者缴械投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所想。
「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可以问三个。」
塞雷娅微微向门边上倚去,似乎她已经预见了赫默的提问,也准备好了答案。
「那些失败项目的研究者和病人都怎么样了?」
「病人多数在失控中或者失控后死于事故或者矿石病病症。主管研究者也都重伤不治或者在事故现场确认死亡,其中一人被失控的患者杀害,没有幸存者。」
「源石能量的失控会是必然出现的吗?」
「极大风险,并且目前没有例外。」
赫默顿了一会,似乎是准备好了勇气和自信。
「……如果这次项目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故,你也会赶来救我们吗?」
「不。」
琥珀色的眼睛露出一瞬的紧张和怯意。在那道视线开始退缩之前,塞雷娅轻声挽留住。
「不,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
「我会保护伊芙利特的……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