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雷娅在早上开车上班。
7点整,把洗干净的马克杯和餐盘放在沥水架上,擦干手准时出门。
今天开始出门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平时早高峰堵得无法动弹的莱尼尔大道此刻就显得有些空旷。早晨新闻还没有开始播报,车载播放器里流淌着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从高楼之间穿出的曦光,点亮了近处轻白的薄雾。庄严、真挚而又明朗的金色早晨在赤橙色的眼底像油彩一样蔓延,在黑色耳钉的棱面上,在银色的发丝间,在自由的和弦与柔美的波音中,一点点铺满了柏油的路面。
塞雷娅像一阵银白的风一样从停车场穿过莱茵生命的园区来到医学研究所,披着金色的晨光。
没有了行政部同事热闹的叽叽喳喳,安静的空气从前厅的大理石和玻璃的缝隙中渗透出一丝入秋的凉意。塞雷娅步入无人的电梯,直接按下了赫默的实验室所在的楼层。
来到赫默的办公室门前,敲一下,停顿两拍,再敲三下,然后等待五秒。
这是先前塞雷娅借用这间办公室作为等待室时,与赫默定下的暗号。
如果五秒后依然没人应答的话,塞雷娅就可以自行开门使用这无人的办公室。如果赫默在办公室内又不愿意让塞雷娅打扰的话,便可在这五秒内回绝她。
彼时水火不容的两人互不情愿地定下这条规矩。而现在这却已经成了塞雷娅的习惯和两人的默契。但今天,塞雷娅在敲完门后,想起这件事和这个举动,忍不住觉得有趣。
塞雷娅数了五秒,推门而入,距她和赫默约好的时间分毫不差。
办公室内昏暗依旧,空无一人,仅有早晨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洒落,在灰褐色的地毯上如同斑纹模样一样整齐地排列,暖金色看起来就像羽毛一样柔软又温暖。塞雷娅顺手将手中的包在沙发上放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房间的模样,空气的味道,乃至靠在布面的沙发上微微往里陷去的触感,都让人觉得熟悉。但这些熟悉的环境,习惯了的举动,又都好像因为换了一身衣服,换了一个时间点,换了一个不同的情境,而蒙上一层新鲜的陌生感。
让人回想起多年前她坐在莱茵生命的面试等待室的早晨,满腔的自信和亢奋的斗志撞击着胸壁,一阵一阵的钝痛从前胸一直传到后背。
一分钟后黎博利学者匆匆打开门,白大褂的下摆在她身后扬起一角,比起塞雷娅上次见到她的时候神情又憔悴了几分。
「不好意思,约了这么早的时间。」
赫默有些抱歉地看着刚上班就径直来到这里的塞雷娅。
在这办公室中见到的塞雷娅似乎永远都穿着标配的防护制服。今天瓦伊凡那一身通勤装的样子,让沉闷的办公室在早晨有了一抹新鲜的白色。
赫默没有拉来椅子坐下,站在窗前的微光里,有些新奇地暗暗打量起今天的塞雷娅。看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跑过来时弄乱的头发,随手顺了顺。
「无需在意。这是我们共同定下的时间。」塞雷娅说「尽早讨论也有利于安排今天的时间。」
毕竟赫默有一张拥挤到匪夷所思的工作日程表,塞雷娅也还要兼顾防卫科的管理事务。两人完全不同的生活和工作时间只在这晨昏时有短暂的交叠。
如果塞雷娅的加入足以分担大部分研究实验组的压力,赫默想,在理想状态下,哪怕只有早晨或者傍晚的交集也是足够她们共同完成许多事情的。
这个估计可能有些盲目乐观。毕竟,作为一名本该在夜间出勤的黎博利,赫默深深体会到了和日间上班的同事的合作是如何无情地侵占了她的日间休息时间。而这对日间的同事来说其实也一样。
尽管如此,却依然让人感到期待。
「根据我事先得知的日程安排,研究实验组在今天傍晚将会组织一次内部例会。」
「我想在例会上介绍你的加入会比较……正式。」不擅交际的研究员努力挑选着显得更为郑重的说辞「你也可以从例会了解一下实验组目前的情况……不过目前为止的实验组工作的交接,将主要由白面鸮负责。」
「稍后我会联系她的。」
「白面鸮已经下班了……她从今天晚上开始又有好几天要连续加班处理数据,所以我让她早上先回去休息了。」赫默说「那些数据要赶在月度会议之前处理完成。而且月度报告也将会是我们两人合作完成的第一件工作。」
「我会跟进数据处理的情况的。」
「……对了,你还需要一个更衣间的置物柜和,一间办公室……不过目前办公室空间有点紧张……」
「在实验组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就足够了。」塞雷娅严肃地打断了赫默「我期待的并不是任何特殊的待遇。」
但赫默坚持要给塞雷娅找一个独自办公的地方。
「大家一致认为和你坐在同一个办公室里会令人紧张。」
显然防卫科主任的压迫力已经经由一系列事件,粉碎了所有组员原本对塞雷娅所抱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白面鸮的办公室也不行……她最近有点掉毛。」
塞雷娅的反应慢了半拍,露出了没有听懂哥伦比亚通用语的表情:「……抱歉?」
赫默轻叹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连续加班太频繁,她最近有点焦虑。」
其实具体原因连赫默也不得而知。
只是好几次在加班时间去找助手时候,发现助手的手里拿着白色的羽毛,目光黯淡地喃喃低语着什么,海风和阳光对黎博利真是灾难,之类的没头没尾的话。
起初赫默只当是假期综合症晚期,直到赫默发现白面鸮的灰斑纹样的耳羽变得不再柔软顺滑有光泽,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都说羽毛是黎博利们的珍贵之物,工作再繁重也不会疏忽了对羽毛的打理。赫默对此尤其感同身受。
……瓦伊凡大概是无法明白的。
「不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暂时用我的办公室。」
赫默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桌。
自然是比不上塞雷娅的办公桌那样整洁和丰富多彩。书籍、资料和文件常时像槲寄生一样依附在这张办公桌上,占得几乎满满当当。但好在三面环绕的办公桌足够大,只需再搬来一张椅子,便可供两人同时使用。
「……我可以收拾一下。」
「当然,我不介意。」
赫默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还有什么?
两人似乎都开始各自思考。
她们互相用视线在对方身上试探着。就好像在对方的眉毛、眼睛和嘴角里,或者衬衫和白大褂的衣褶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那些看走眼的暗示和考虑不周的风险。
赫默踌躇了一会,决定把话题摆上明面。
「如果你对加入研究组还有所顾虑……我也完全能理解。」
「人事令公布已有几天,这是一次正式的任命,并不会因为你我一时的冲动而轻易改撤。」
「和人事令无关,我是指……」
赫默有些局促地将身体的重心从左边移到右边。
如果塞雷娅并不愿意回到实验室,如果塞雷娅并不想加入研究组,或者塞雷娅并不愿意和赫默共事——赫默至今不敢相信塞雷娅真的答应了。当她睡眼惺忪地打开收件箱看到那封正式申请加入研究组的邮件时,恍惚间怀疑那个如金刚石雕像一样的塞雷娅是否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刻。
如果塞雷娅现在告诉她,实际上有什么搞错了,赫默也不会觉得意外。
她就好像在帮助塞雷娅找一个借口:「同时做两件工作会是很劳累的事情……」
「我会安排妥当的。」
「我不怀疑这一点。我是指……」在犹疑之中,赫默又将重心缓缓朝着另一边倚去「我知道,防卫科对研究组有一些想法……」
「请不要将我假设成一个对自己的诺言出尔反尔的人,赫默医生。」
塞雷娅的视线像那天一样坦诚而笔直。
「如果我的同事能像我信任她一样,同样信任我,那么我也会如她期待的一样。」
这一切都是赫默自己内心的期待,对此,似乎不应再闪闪躲躲。
「……当然。」
赫默终于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手来,伸向塞雷娅:
「欢迎加入研究组,塞雷娅。」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
后勤部里适合塞雷娅的尺码的实验室白大褂竟一时缺货,幸好塞雷娅考虑周到地带来了从前使用的白大褂。以及塞雷娅最终发现赫默收拾办公桌的办法就是把右半边桌面上的东西全部堆到左半边去,足以把完全地把瘦小的黎博利淹没在其中。
小跑着踩点冲进来参加会议的实验组职员们会发现平常总是有说有笑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然后抬头便看见坐在最靠近门口的椅子上的塞雷娅,最终都缩着脖子贴着墙边排队向会议室最里面的空座走去。
然后是没什么特别的介绍和自我介绍,欢迎的掌声拘谨而又充满敬畏。尽管塞雷娅表示实验组的工作日常和工作方式将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在一个充满威严和震慑力的新上司面前,崇高的科学探索似乎也不那么让人觉得欢欣鼓舞了。甚至,这周负责汇报进度的组员在塞雷娅倾听的目光下还不小心咬到了两次舌头。
这些微小的插曲都没能使事情偏离它原有的轨道,一切都按照既定计划在一次又一次晨昏交叠中推进着。塞雷娅逐渐习惯了散漫和紧张交替进行的实验组的工作节奏,以及研究主管的那些她不曾见过的各种各样的另一面——傍晚后上班迷迷糊糊走到办公桌一头栽下的赫默,因为疲惫而少言寡语但依然耐心于医护组晨会的赫默,平时说话慢吞吞地拖长尾音的赫默,以及,走路像羽毛一样轻缓的赫默。
塞雷娅一度怀疑只有黎博利才能注意到黎博利的脚步声和存在感。当她在实验室和白面鸮一起确认细胞培养的情况时,白面鸮有时会在关键处征求赫默的意见,话语的转向流畅自然就好像赫默一直在那里一样——确实,那时候只要一回身,就会发现赫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们身后了。
塞雷娅刻意观察过几次。赫默走路确实是有声音的,是沉沉压在她肩头的困倦使脚步发出的声音。不是如此的话,她便要怀疑她能像她的先民们一样无声滑翔。
她们碰面的次数比起先前变得更少。除去在日间的会议上以及有时的实验室里,见面的时间也总是固定在早晨或者傍晚。但是在有限且固定的时间中见到的赫默,却似乎更接近一个她先前不甚了解的平常的赫默。尽管她也还是会在讨论中变得锐利起来,或者不甘地在塞雷娅让她不爽快的地方刻薄两句,但是更加平静。似乎平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塞雷娅想。
塞雷娅想,她为什么会去想这些事情?
她推开门走进办公室——她和赫默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人,现在不是赫默的上班时间,但午后的阳光已经开始倾斜。她已经不再需要那个小小的敲门仪式了。一开始她依然习惯于敲门,终于有一次赫默从里面给她打开了门,只开了一点点,攀在门边上,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她,戏谑她不懂变通:「你是谁?没有人在进自己的办公室前还敲门的。」
然后她从赫默那里拿到了备用的办公室钥匙,赫默让后勤部给办公室的门上挂上了塞雷娅的名牌,与赫默的名字上下并列。
——她又想远了。
办公室里没有人。但是塞雷娅会想起赫默在这里的时候的一举一动。她经过闭合的百叶窗前,只将窗叶打开一半,让阳光只斜在属于她那半边的桌子前,就和赫默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一样。
实验组的职员们依然带着敬畏感称呼她「塞雷娅主任」,就像她也还是会称呼赫默为「赫默医生」。
只有赫默会对她直呼其名。
塞雷娅——慢吞吞的尾音就撞上了一团软羽毛一样。
「塞雷娅……」
「我在听。」
「我很怀疑。」
「我在听,是伊芙利特的事情,你继续说。」塞雷娅拉回了自己飘远的视线和思绪「我只是在思考。」
「我很怀疑。据我所知你从来不会一边听别人说话一边思考。」赫默说得对,有时候塞雷娅觉得赫默其实已经把她看透了「那么,你的思考得出了什么结论?」
「尾巴。」塞雷娅的尾巴在椅子边上扫了一下「我知道你在说伊芙利特的尾巴。」
伊芙利特长出了「尾巴」。
不知何时从腰末端以下的地方钻出皮肤的源石结晶开始逐渐向外生长,不多日就长成了多面结晶的长条状,像是一件拙劣的手工制品一样弯弯曲曲,甚至在肌肉的控制下还能僵硬地摆动。在询问了有尾种族的同事们的意见后,赫默判定,伊芙利特是长了一条源石结晶的尾巴。
那条尾巴让伊芙利特烦躁。
只有当塞雷娅白天去探望的时候,伊芙利特才会变得安分一些,不会因为尾根的疼痛和频繁的摔伤而敏感地对医护组员的任何举动都歇斯底里地发怒。
只不过通常那时候伊芙利特都趴在病床上哼哼唧唧,对尾巴的不适应让她愁眉苦脸。她甚至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睡姿,这让她在晚上睡得很不好,噩梦更加频繁,连带着让赫默也整日无眠。
但情况并没有因为伊芙利特多长了一条尾巴变得更明晰。
由于伊芙利特身上出现的这费解的现象,病情和新药的药效都越发扑朔迷离。这让这个月的月度报告的编写变成了一种挤牙膏般的苦难。想一想,在充满肃杀之气的报告会上说「患者长出了一条尾巴」该是怎样一种美妙的场面,赫默反复把报告上那句「患者背部尾端体表的源石结晶表现出了相当于动物体尾端部分的表征和机能」删除复原再删除了好几次。
更别提那条尾巴长得一点都不合理,赫默甚至怀疑这条结晶尾巴的生长位置不符合解剖结构。当尾巴在伊芙利特不自觉的控制下摇摆了起来把小伊芙利特自己掀倒在地时,赫默觉得自己更像是在观看一场魔术。她愣了三秒才想起来去把在地上懊恼大喊的伊芙利特抱起来。
「俺,讨厌这个!拿掉!」
伊芙利特甚至推开赫默的手,坐在地板上生气地拽着自己的尾尖,像一头和自己尾巴较劲的幼兽。
幸运的是,赫默和塞雷娅最担心的那种情况没有出现。那些源石结晶就好像知道自己该长在哪里一样,始终没有侵入到脊柱。但是结晶钻出皮肤肆意生长的疼痛似乎让伊芙利特身体各处的慢性疼痛也逐渐跟着复苏,不易控制的新尾巴更让伊芙利特常常摔倒,膝盖和手肘处徒增擦伤和淤青。
赫默也曾考虑过对这条莫名出现的尾巴实行切除,但治标不治本的做法和手术带来的伤害让赫默又再度否决了这个想法。毕竟,一条额外多出来的结晶尾巴和覆盖在弯角上的结晶层都不对性命构成任何威胁。
现在塞雷娅的建议是,让伊芙利特自己去习惯尾巴的存在。
「你也说过,矿石病是一种全身性的疾病,而且像是一种慢性病。」塞雷娅说「它会改变现有的生理结构和机能,不仅仅包括对内脏和循环系统的影响。除了像上次那样会危及生命的情况,我也更赞成消极处理的方式。患者需要习惯和自己的病和平共处。不过,提醒你的组员,在处理尾巴的时候记得戴防护手套。」
「如果结晶尾巴也是因为矿石病改变了生理结构导致的……你认为这也是生物演化的结果吗?」
塞雷娅没有回答。
「如果是的话,也许我还应该高兴。大多数患者身上的源石结晶都是无序生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结晶能够形成特定形状并具备功能性的情况。虽然我也不知道给无尾种族增加一条尾巴有什么用处,但这可能说明源石结晶的生长比我们所想象的更具有可控性。」赫默说「不过这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结晶也能像细胞分化一样遵循某种设定好的程序生长成形的话……到底是什么在控制它们?」
过了好一会,塞雷娅只是说:「我……我们可以帮她习惯。伊芙利特只是需要一些练习。这很快,我们今天上午就可以开始。」
塞雷娅一遍一遍教着伊芙利特控制尾巴和身体平衡的方法。
只不过没有手把手教导的温情。塞雷娅教起人来可谓严厉,并且有一系列的规矩。
比如摔倒了不准哭,要在三秒内爬起来。
比如走路不准歪歪斜斜,不准连跑带走,否则翻倍重来。
还有趴着睡的时候不准把尾巴胡乱翘,侧着睡的时候也不准用腿夹着,原因是对发育中的脊椎不好,还会养成不好的睡姿习惯。
就连一旁的赫默都看不下去了,她不能理解有尾种族怎么有这么多麻烦事情。可能玻利瓦尔的佩洛族群的去尾传统也不是没有方便性上的理由的,至少剪掉后一了百了。
她不相信这些瓦伊凡人就从没嫌弃过自己的尾巴,并且已经就「尾部作为运动器官对直立行走结构的必要性」这个主题打好了八百字小论文的腹稿。
「『礼仪造人』,赫默医生。这是维多利亚最古老的公学里的一句古训。」塞雷娅在伊芙利特面前板着脸说「恰当和良好的举止反映一个人的品性,而这些当然是以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为前提的。精神和身体从不是相互独立的因素。至少你也不愿意看到她连走路也走不好。」
「但伊芙利特不是天生的有尾族群,而且每个人的运动协调能力不一样。你这是强人所难。」
「这和是否天生有尾没有关系。」塞雷娅看着伊芙利特,语气更加锐利地说道「我相信现在这个样子是最好的佐证。」
伊芙利特又被自己的尾巴绊倒了。她气急了,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往垫子上一坐,全然忘记了刚刚绊倒自己的这条尾巴,结果挫到了尾巴根,疼得滚在垫子上哭了起来,并且更不愿意起身了。
就在塞雷娅和赫默争论的时候,其实伊芙利特觉得那阵疼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也不再在地上滚来滚去,而是偷偷地看着为自己的事情争论的两人。直到塞雷娅看向她,伊芙利特赶紧翻了个身背对了过去,又哼哼唧唧了起来。
「她应该长大。再过一年她都要长得比你还高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指,你可以不要总是这么凶。」
赫默有些气呼呼地走过去,把伊芙利特从垫子上拉起来,看了看她摔到的地方。
塞雷娅说得对,伊芙利特长得很快,骨头的发育情况开始逐渐赶上了她的估测年龄。但只要一抱住赫默,仍然就好像粘在了赫默身上一样不肯放手,还悄悄地对着塞雷娅做了个鬼脸。
赫默心软,塞雷娅有些无奈地背过身。
终于在赫默第三次想要走过去把摔倒的伊芙利特扶起来的时候,她抓住赫默的手臂把刚要走出去的医生拽了回来,把她拽到身后的墙边上:
「给你自己找点事情做。」
伊芙利特也很是不服气地,一下子就爬了起来。她生气地向原点的地方走去,中途差点又把自己绊倒。
「这才对。重来。」
伊芙利特从几十步以外的软垫的另一端向塞雷娅走过来,而塞雷娅抱着双臂站在软垫的这一端看着她每一步的动作。如果走得歪歪斜斜,或者控制不住尾巴的平衡和动作把自己绊倒,就重新来过。
直到她能走到塞雷娅面前为止。
赫默在后面看着塞雷娅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重来,把伊芙利特每个不对的地方都指了出来。
那条长有红色棘刺的黑色瓦伊凡尾巴垂在白大褂下面,渐渐变为红色的尾尖和星形的尾棘从下摆的开叉中露出来,一左一右小幅度地甩摆着。
赫默蹲在尾巴后面,看着那摆动的尾尖。
「重来。」
伊芙利特又一次因为走得太急乱了节奏而被尾巴绊倒,她垂头丧气地向原点走去。
「……赫默医生,你又在做什么?」
「观察生物行为。」赫默淡淡地说「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塞雷娅不想多说。
「为什么你的尾巴一直在动?」
「没有为什么,有尾种族的无意识行为,就和走路会摆动手臂一样。」
但是说着,赫默发现那节尾尖摆动的幅度好像变大了一些,不如刚才那样轻松自在了。
她想也没想就抓住了那节尾尖。
赫默感觉到尾尖开始变得僵直,但这不是她想关注的重点。
「你可以不要摆吗?就像走路的时候也不是非要摆动手臂一样。」
塞雷娅整个人都僵住了,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蹲在身后的赫默。而赫默却抬起头看向背对着塞雷娅拖着脚步向原点走去的伊芙利特。
「我发现了一件事情。伊芙利特没有这种无意识行为。」赫默看着伊芙利特身后那即使在走路时也不会自然摆动的源石结晶尾巴,实际上,她的尾巴总是摆动得不太协调「交叉摆动手臂有助于协调走路的平衡,学步时学会摆臂也是学习身体协调性的一部分内容,但是习惯了以后就不再意识到走路时需要特地摆臂这件事情……我不确定有尾种族在学步时是否也会学习怎么甩尾?」
然后赫默又低声自言自语般说道:「……但是对源石结晶尾巴的控制能一直到尾尖吗?里面并没有肌腱和神经……」
塞雷娅的尾尖在赫默手里轻轻拍了一下:「……当然,会学。但我希望下次医生能换一个更委婉的方式,或者提前提醒我一下。」
塞雷娅向伊芙利特走去。赫默看见她弯低身体对伊芙利特说了些什么,伊芙利特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尾巴,摇了摇。塞雷娅还转过身来用尾巴给伊芙利特做了个示范。
过一会儿,塞雷娅又回来了。伊芙利特重新开始了走路的练习,走得比刚才更慢,更机械,但是尾巴的摆动也变得更有规律了。赫默看到她的结晶尾巴尖像钟摆一样左右划动,停在半空中时尾尖微微颤动。
在这样重复了几次后,伊芙利特可以不被绊倒的距离越走越长,尾巴摆动也越来越熟练。她学得很快,令赫默也感到惊讶。
终于,伊芙利特跨过了最后一步,来到了塞雷娅面前。
站定,松了一口气。然后忍不住高举手臂跳了起来:
「成了!俺做到了!哇——啊!」
落地没站稳的伊芙利特一个踉跄,直朝前扑去。本以为又会和垫子还有地板撞上一次,却落进了一片坚实可靠的温暖中。
塞雷娅伸手接住了伊芙利特。
「不要这么着急。」塞雷娅摸了摸她那短发的小脑袋,放轻了声音说道。
伊芙利特抱住塞雷娅,高兴地扑腾了起来:「俺做到了!俺是不是超强!」
「你会变强的。」塞雷娅没有忘记说教上那么一句「但是不要忘记第一步很重要。」
「尾巴还能做什么?我也要学!塞雷娅,教我!」尝到了一次甜头的伊芙利特的眼中,迫不及待地放出了期待的光芒「可以,咻地一下,把四十个大盗贼都扫走吗!」
塞雷娅还装出了认真思索的样子。
但是在她说出「也许连巨魔都能扫倒」这种话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赫默已经走了过来。
她要从后面按着伊芙利特的肩,踮起脚才能越过伊芙利特的头顶朝塞雷娅凑近了去。理性的医生严正地抗议塞雷娅这种用不存在的事实诓骗小孩子的行为:
「伊芙利特会当真的,请不要教她一些不现实的东西。」
塞雷娅被赫默盯得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低头看向被夹在两人之间的伊芙利特,无奈地回答:「赫默医生说不行。」
伊芙利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温度有些冷的病房里,怀里的小萨卡兹却温暖得刚刚好。
恰好的温暖感让人觉得放松,甚至让赫默开始觉得犯困。上一次入睡是多少个小时之前,她已经忘记了。
「赫默?」
伊芙利特抬头叫着她,赫默才发现自己好像有那么几秒钟晃神了,靠在伊芙利特的身上,意识不断往下沉。
「你累了。」塞雷娅一如往常严肃地说「最好回去休息。」
「我可以在办公室睡一会……下午还有……」
「你应该回去休息。需要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塞雷娅放开伊芙利特,但伊芙利特还有些不舍地靠在赫默怀里「伊芙利特,中午好好吃饭,不要挑食,睡个午觉。」
赫默摇摇头:「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
「我送你回去。」
塞雷娅的语气不容置疑。
「去拿好你的东西。」
赫默拉开副驾座的车门,但并没有马上坐进去。她弯腰看向里面的司机:「难道你这不算翘班吗?」
「如果你还记得防卫科有监察指令的执行权的话,这就算是工作。」
赫默轻哼了一声。
塞雷娅打开车载导航系统,看向坐上车来正在摸索安全带的卡扣的赫默,等待着赫默告诉她地址。
「……难道对防卫科来说查出被监察对象的居住地址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能够做不代表会去做,女士。」
赫默扣上安全带,盯着塞雷娅看了一会,就好像是在较着劲,直到塞雷娅轻轻敲了敲车载屏幕。
车子沿着车道离开树荫交错的园区,驶入宽阔的城市道路。即使在入秋之后,没有遮挡的阳光依旧发挥着夏末尚未用尽的最后余力,在挡风玻璃上闪着眩目的光。
开上高速路桥之后,窗外飞快倒退的单调景色就显得无趣,也让人昏昏欲睡。赫默并不想在车上睡着,尽管导航系统告诉她车程长达三十分钟以上,而令人放松的古典音乐让眼皮变得越发沉重。
赫默看向正在开车的塞雷娅。即使是在自动驾驶模式下,塞雷娅也会握着方向盘直视着前方的道路,一言不发。她沉默不语的时候看起来显得冷漠少语且过于严肃。但赫默知道,事实上塞雷娅说起话来相当能言善辩,也比赫默更擅长社交上的交谈。
她们之间只是没有闲余话题可谈。
上一次赫默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倒是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胡话。她当时意识还算清醒,只是会在下一秒就跌入沉睡的谷底。而当时说了些什么,回想起来却觉得很是遥远。
记忆中只有掠过眼睑上一道又一道的光,点亮了昏沉不安的梦境。
赫默从那一道道光中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车子已经拐入了公寓所在街道。
她终究还是睡着了,座位前方的遮光挡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下来。
但塞雷娅那严肃的侧脸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多了一句话:
「到了。」
车子在公寓门前的街道上停下。塞雷娅拉好手刹,而赫默把遮光挡板打回去,解开安全带。
两人坐在车内,仿佛还在回味那首早就被关掉的音乐的最后一个弦音一样,短暂地沉默了一会。
赫默低声道谢。
「你想要请我上去坐一会吗?」
赫默惊讶又困惑地看着塞雷娅。
「社交辞令。」塞雷娅淡淡地说,看不出她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通常大家都会这样说。」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别在意,那不是必要的。
赫默又呆坐了一小会,再次道谢。
然后她下了车,将包挎在右肩上,手里挽着薄外套,越过街道和公寓之间宽阔的人行道,向老式独栋公寓的狭小入口走去。
塞雷娅目送着她那纤瘦的背影走进车窗外金白色的阳光中,就好像走进被打翻的糖霜粉中,然后消失在可可饼干的小屋里。
塞雷娅把视线收回来,靠在椅背上呆坐了一会。 她回味着刚才的对话,觉得并没有说错什么,但又隐约觉得不太恰当。对于不受用这些社交辞令的人来说也许反而是一种冒犯,而塞雷娅曾经熟练地使用这些标准范式时也未必有多少心甘情愿的真心实意。
塞雷娅那贴着腿边收起来的尾尖不安分地抬起来拍了一下——反正,即使赫默这样说了,通常被邀请方也必定会拒绝的。
社交辞令。明明没有意义,但却是必须完成的仪式。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传统和礼节,但繁文缛节又空洞得让人感到厌烦。
塞雷娅转动钥匙重新发动引擎,叹气一般敲了敲车载屏幕,唤醒了导航系统的界面。
然后她的余光看到可可饼干小屋的门又一次打开,赫默再度穿过那金白色的阳光,像一个慢慢具现出现实轮廓的金色幻影,快步地走回到塞雷娅的车边上。
赫默俯低了身子,从塞雷娅降下的副驾座的车窗看进来。
她抿住了嘴唇,显得有些紧张,好几秒后才开口说道:
「……你想要上来坐一会吗?」
公寓入口的玄关和门廊短而窄小,只留下了左边通往厨卫的入口,狭窄而陡峭的楼梯直通往二楼的起居室,是有些老旧并且布局不是很合理的阁楼式公寓。
太短的玄关甚至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人好好地穿脱鞋子,根据赫默的说法,需要坐下来穿鞋子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上。
「……想喝点什么吗?咖啡,和……咖啡。呃……牛奶。」
塞雷娅几乎能猜到赫默的冰箱里空空如也的样子。
她礼貌性地表示随意就好。紧张得耳羽尖都在颤动的黎博利点点头,然后反手按下厨房的门把手,倒退着闪进了门后。
主人甚至忘记了要先把客人引到起居室里安顿坐好,塞雷娅无奈地笑了笑,只好自便,向着楼上的房间走去。
楼上是没有分隔的房间。老式百叶窗的窗叶是闭合状态,只微微渗进一些光,在昏暗之中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和位置。塞雷娅走过去,将许久未曾开启的百叶窗的窗叶打开一点,让房间里不会太亮,却又足够看清楚,就像在办公室里那样。
她从窗前再度回过身去打量这房间。陈旧的皮质沙发、矮几、书桌、衣橱、穿衣镜、落地灯和卧床占满了房间里的主要空间。而无处不在的书,则填满了剩下的空隙。书桌上当然不说,床头的矮柜上,沙发上,茶几上,甚至书桌的脚边上,茶几的脚边上,书籍像是从满满当当的书柜里溢出来的泉水一般,充盈着整个房间。
收拾得还算整洁的房间里,不管是半双人的床榻,单张的椅子,和沙发上仅有的两个叠起来的软垫,都显现出极为简洁的独居生活形式。而挂在落地灯的灯绳上、台灯的灯架上甚至夹在书里的褐色斑纹羽毛,更像是黎博利对这个地方的主权宣示。这里的似乎已经是赫默全部的生活,没有对同居者或者来访者的任何准备。如果说有谁会和赫默一起同住在这里的话,似乎就只会是书本中的那些伟大思想者们。
塞雷娅捡起沙发和矮几之间堆叠的几本书中最上面的那本,『结晶的翅膀——候鸟迁徙生态与源石病传播路径研究』这个标题跃入眼帘之中。塞雷娅压抑住翻开它的好奇,只是暗暗记下了书的标题,然后把那几本书都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在地毯上放下两个柔软的软垫。
她站在矮几旁安静地和拉普拉塔当代最著名的诗人和小说家——矮几上那几本他所著的诗集互相对视了一会,直到听到从底下的楼梯传来脚步声,咖啡和牛奶的温暖香气从下面一直飘上来。
赫默端着两个马克杯走上来。对着起身迎上来帮忙的塞雷娅,递出了装有咖啡的那一杯。
两人隔着矮几在软垫上坐下。塞雷娅坐在靠沙发的里侧,赫默坐在外侧。各自捧着杯子,互相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赫默隐约觉得应该先说点什么,但是搜尽枯肠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她在欢迎辞上的纠结比小论文要更煞费心思,但却远不如学术报告那般精彩流畅。更何况她们之间握手言和不过二十来天,远没有到可以随时随地找到闲余话题的地步。
最终还是由塞雷娅先开口了。
「……谢谢。」她就好像假装主人已经致过欢迎辞了一般「我没有想到你会真的……那样说。」
塞雷娅本应礼貌地拒绝这个邀请并祝赫默午安,才是更合乎礼节的做法。但她却似乎在某种不可抗力下点了头,走进了这栋公寓中。
她就好像在打趣赫默最开始的话一样说道:「这算是在翘班吗?」
「……如果你的项目主管要求你和她聊一聊新工作的近况,并顺便为此提供了饮料,大概就不算。」
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塞雷娅也好像心领神会般点了点头。
赫默举起杯子:「所以……欢迎加入研究组。」
杯沿轻轻叮当一碰。
塞雷娅喝下一口咖啡,褐色饮料的烤坚果的香味滑过味蕾。透过袅袅热气看向矮几对面的人,似乎还能感觉到嘴里有着牛奶的醇厚香味和蜜糖般的回甘。
赫默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很好喝。」
「白面鸮休假带回来的海滨城市特产,当地名产的咖啡豆。非常新鲜,有坚果和奶油的香气。」
赫默全将这美味归功于名产的咖啡豆,而塞雷娅只是十分诚实地阐述着感想:
「非常好喝。」
「很少看到你会夸奖什么。」
「只对值得赞赏的事物。」
「……防卫科的咖啡也很好喝。」
「喜欢咖啡?」
「唔……对我们来说像是生活必需品。」
「哥伦比亚是世界最大的咖啡进口地和消费地。」
「也是世界上喝咖啡最粗糙的地方。」
「既然每天都要喝。」
「当然要喝美味的咖啡。」
会心一笑。
「喜欢书?」
「……嗯。」
显然易见。
塞雷娅又说出几个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代表作。这些被提到名字的伟大作者好像都纷纷从房间各个角落的书堆里跑出来点头赞同。
「……还有他的小说。」
「……我很少看小说……」
「他的小说就像诗。」
「……好吧。」
「生态研究?」
「……」
「源石生态已经是每个源石研究者不能忽视的课题,水文却是一个很少被注意的方面……」
「……等等。」
赫默打断塞雷娅。塞雷娅今天意外地多话。
她微微撅起眉:「你都从我的房间里调查到了什么?」
塞雷娅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表情依然没有一丝波澜。她这下没有再说话,却微微撇开了视线,低下头喝起了那杯被她盛赞的咖啡。
在喝下第二口之后,塞雷娅镇定地放下马克杯,看着赫默,用更低沉一些的声音说道:
「这公寓……很有意思。」
就仿佛是对方才的一切的回答和总结。
「这里吗?」赫默似乎一点也没有发现这公寓的有趣之处,她想也许是因为自己久居在此「这里已经很老了。」
「一位老人留下的公寓,因为老旧而且这里离外城区不远,所以租金很便宜,我从读大学开始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
「为什么不搬去离公司更近的地方?更安静,也更安全……」
相信莱茵生命给赫默开出的待遇足够在内城区租下一套别致的一室公寓。
「只要有个住处就好。」
对话再次中断,没有人在三秒内找出下一个话题来,这大概就是不擅长聊天的感觉。塞雷娅又开始无言并专心地喝起了咖啡。赫默想,她可能真的很喜欢那杯咖啡。
当赫默也端起杯子,刚送到嘴边时,就看到塞雷娅放下了杯子。赫默发现这就像是一个信号,意味着塞雷娅要说些什么了。
「我在大学里听说过你。」塞雷娅不紧不慢地说「我选修过一个学期的源石临床理论。和临床医学理论不太一样,很有启发性。」
「我也听说过你们微生物和生物合成学的研究室。」
「传染病学的研究?」
「是重金属。」看到塞雷娅怔住的样子,赫默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正上方的微生物研究室在我们研究室有几年以拆楼闻名。」
塞雷娅露出了无从辩解的无措样子。赫默趁着这空档享受了牛奶的美味,然后继续说道:「有一年研究室里来了一名新生,白天正在研究室里补觉的时候被拆楼的声音吵醒,差点要抱起源石概论上楼去和他们理论一下……所幸被助教拉住了。」
这本大名鼎鼎的『源石概论』一点都不概略,装帧大概比一块砖头还要厚实。
「呃……嗯。是的,我们,嗯,前辈们有一个小型乐队……他们还……挺喜欢的。」
「你也喜欢重金属?」
「不。」
「我好奇一个开车时听古典的人是怎么在里面活到毕业的。」
塞雷娅含着一口咖啡,表情有些苦涩。
「……实际上,他们有一个吉他手弹得还不错,至少不像在伐木,但是音乐理念不合,很少加入……」
赫默挑了挑眉毛:「乡村民谣派?」
「……维多利亚摇滚和速度金属的区别。」
维多利亚摇滚啊——赫默有些意味深长地拖长了最后一个音节,就好像在审视和回味许多年前那场未曾互相谋面的小小的恩怨。
「幸好我大多数时候不是在实验室里就是在上课,而且经常在晚上才会去研究室里工作,那时候楼上多半已经消停了。」
说着,她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眼睛,耳羽扬了扬:
「我不介意维多利亚摇滚。」
「……不错。」
「你不想问我喜欢哪支乐队吗?」
「……哪一支?」
「我不听维多利亚摇滚。」赫默眯起了眼睛,嘴角有些得意地翘着「我喜欢安静。」
塞雷娅那平静的语调又化为了无声。尽管表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但赫默从未见她有过这么丰富的反应。她开始能够理解白面鸮开起那些不大不小的恶作剧玩笑时的愉快和满足感。甚至在想,下次可不再让白面鸮得逞了。
「……我应该早点回去。」
只可惜赫默没有白面鸮那样的定力,见到塞雷娅闷声放下杯子的样子,赶紧说道:
「也不是一首都没听过。它们很流行……很受年轻人欢迎。」
「不错。」塞雷娅点点头,语尾开始有些上扬「但我还是应该早点回去,下午还有工作。」
「……那就,谢谢白面鸮吧。别忘了告诉她下班前把报告上传到她的神奇小箱子里。」
塞雷娅点点头。
塞雷娅坐在楼梯上穿好鞋子。
这狭小的老式公寓对高大的瓦伊凡来说有些难以伸展。她坐在楼梯的第二个台阶上,才刚好够在玄关前面伸展开腿,而一扭头就能看到坐在她后面的赫默。
那么近,能看到琥珀色眼睛里蒙着困倦的雾气,睫毛微微颤动。
听说这一支黎博利人继承了部分先民的特征,眼睛像装满星辰一样漂亮。
但也像星辰一样遥远,远不像人们所以为的那样触手可及。
就在这一刻,忽然地,塞雷娅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不顾让赫默露出困惑的表情,只想伸手把黎博利人那永远不松开的眉间给抚平,轻声问道:「你会来上班吗?今天晚上?」
「……当然。我还要看白面鸮的报告,还有很多工作,还有伊芙利特……」
「真的吗?从傍晚,到明天早晨吗?」
「防卫科不仅喜欢催人下班,还兼职替人力资源部督察上岗风纪。」戏谑她的声音有些慵懒,听起来像是放慢了的从现在到未来的时间,绵软而且悠长,让人觉得舒缓,但更觉得急切「为什么这样问?」
塞雷娅摇摇头,她拾起手边的车钥匙,站起来,走到楼梯下的玄关里。
赫默也站起来,站在楼梯上,才略微高出她一点。但因此她得以平视那块封存了整个星空的琥珀。那里面的星光看起来正在逐渐远去,从现在开始到夜晚,她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有四百八十光年那么长。
推开门往外跨了一步,又远了一些。
塞雷娅匆匆地问道:
「……维多利亚摇滚,你都听过什么?」
赫默走下楼梯来,在玄关里站定,又近了一步。她摇摇头说,我忘记了。
「怎么了?」
塞雷娅不再说话,却又好像还有许多话还要说。赤橙色的眼睛变成了将落未落的夕阳,使漫长的白昼在最后一刻变得意犹未尽。如果可以,塞雷娅会希望这夕阳是属于夜晚的飞鸟在傍晚醒来时看到的那一抹最绚丽的余晖。
「我该走了。」
「午安,塞雷娅。」
「午安……午安,赫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