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利特似乎是将她那无处挥洒的精力全用在了大嗓门上。
一早,只要钻入病房门里,就能听到那尖锐的声浪迎面拍打在面门上,仿佛浪花拍碎在礁石上。
「滚!!」
现在,她的哥伦比亚通用语说得就像上满弹夹的冲锋枪一样又快又好,还混杂着外城区特有的具有爆发力的粗鲁口音,表达豪放而不拘细节。但她的内心却细微得就像哥伦比亚城在秋季的阴云,每一寸都在昭示着如雾如丝飘落的雨,隔着窗玻璃难以察见,出了门落在皮肤上却是猝不及防的冰凉。
永远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变大,也许是因为白手套不依不挠地碰触,或者是他们扬言要告状到赫默那里的威胁,抑或是仅仅在床头放下采血管。有时不快的闷雷只是在积云深处轰隆滚响。但有时,下一秒子弹般的雨点就砸入地面的尘土中。
伊芙利特一阵歇斯底里的大闹赶走了早晨的医护成员们。但仅仅如此似乎并不够,就好像要和这病房本身对抗,她站在病床上双手叉腰。暖金色的头发已经长过了后颈,宽松的病袍挂在长高了的身上,露出了半截纤瘦的小腿。结晶尾巴比先前更为灵活,毫不在乎地甩动着,勾起病床上的一个枕头,她接在手里,对着病房入口的短廊下机械门打开的声音扔了过去。
「谁敢动本大爷!!」
枕头落到地上还往前滑了一点。但显然一次进攻不够有效,此刻不识相地,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朝内室走了过来。
「再过来——!」伊芙利特的周身迸发出一小簇暴躁的火花,她勾起床上最后一个枕头扔了出去「再过来我就——!!」
枕头腾空飞了过去,软绵绵地「噗」一声轻响被从空中拦截住。
伊芙利特看了,半张开的嘴巴都忘了合拢上。不是因为这如同戏法一样迅敏的动作让她惊讶,而是她本能地感觉到大事不妙。
那只在空中接住枕头的手抓着枕头放下来,露出了塞雷娅面无表情的脸,赤橙色的视线锐利硬朗。她另一只手把赫默挡在了自己身体的内侧,不然这枕头必定结结实实地砸在赫默的头上,连眼镜都会歪着掉下来。
——噢,完了。
金发小脑袋的角落里有个细小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好像在嘲笑闯祸的伊芙利特自己。
叉在腰间的手和气势一起松了下来,慌张失措地不知把它们往哪里放。不是的不是的,伊芙利特赶忙向脑海里的那个幸灾乐祸的声音挥手解释,她怎会料到赫默和塞雷娅这时候走进来,千不该万不该差点砸到她最喜欢的人。
「伊芙利特。」
塞雷娅把语尾往上抬了半个高度,声音不怒自威。
被点到名的小家伙当即从病床上跳下来,拖鞋也没穿,光着脚跑过来啪嗒啪嗒。尾巴急急忙忙地不知道怎么摆放,差点失衡绊倒,又被塞雷娅伸手拎住后领,像提着四个月大的小猫一样把她扶正站好。
「对、对不起!赫默……」
塞雷娅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盯着她,山一样的威严压在她头上。她只敢把眼珠子翻上来偷偷瞄着塞雷娅,刚刚眼睛里放任燃烧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一半。
「为什么发脾气?」「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控制好,不要放任自己的情绪,你又忘了?」
塞雷娅没有开口,这些话就已经在伊芙利特的脑海里排着队响了一遍。
「俺……呃,我……」
塞雷娅把枕头塞回伊芙利特怀里,话语掷地有声:「你该道歉的人是我吗?」
伊芙利特把枕头夹在身前,又慌张地转向赫默:「赫默……对不起……枕、枕头……」
现在轮到赫默那温吞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枕头的事情吗?」
「诶——?」
塞雷娅和赫默轮番上阵,伊芙利特被问得晕头转向哑口无言,彻底泄了气,怀里抱着枕头垂下肩膀。
「我都听说了。伊芙利特,为什么推人摔东西?」
伊芙利特的眼角瞄了一眼躺在不远处地板上的采血管,心里皱起一阵暴躁,但没有说话。
「仅仅是因为不喜欢,就可以这样发脾气吗?伊芙利特,我们怎么说好的……」
伊芙利特低头揪着枕套:「……我讨厌抽血。」
「伊芙利特……」赫默叹了口气,弯腰看着伊芙利特眼睛里的小火苗「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要定期做检查,我才能及时发现你的病是不是加重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能、能不能不要是今天……!」伊芙利特的两手恳求似地拉住赫默的手臂,枕头从她的手臂下滑落到地板上「赫默……赫默求求你……」
「为什么?」
「……我怕……」年幼的声音嗫嚅着许下急切的诺言「明、明天,一定……」
「伊芙利特,你记得你昨天也是这样说的吗?」
伊芙利特不出声了。塞雷娅此时的目光也让她抬不起头。塞雷娅昨天是这样说的,「遵守诺言」。
她让塞雷娅和赫默失望了。
不过赫默的责问没有让她因愧疚和害怕而疏远开去,抱着赫默的手臂的双手更是贴近着卷了上去。
「明天……明天,真的,一定……我保证……」
赫默的叹气里带着一些妥协,和新的担忧。
「你的检查可以推迟,但是不能不吃药。」
「诶——太苦啦……」
赫默摇摇头。
伊芙利特知道再怎么恳求也没有用。昨天她也还是吃了,屏气凝息,和着水仰头就把药片吞了下去。但伊芙利特吃药总是不得技巧,药片在她舌尖上融化了一些,苦味让她直吐舌头。
伊芙利特讨厌苦味。每每想起这药片的苦味,今天才当了勇敢小英雄,明天就依然还是在吃药的事情上磨蹭半天。
她只是贴着赫默,窥看着她的反应。她知道在这件事上撒娇是行不通的,但还是想着哪怕能将不吃药的时间多拖延那么一会儿也好。
塞雷娅在一旁看着小家伙和赫默这样对峙着。黎博利的金茶色眼睛同时有着琥珀的坚韧和柔润,即使被小火苗灼伤,也绝不退却。而伊芙利特,不愿正面违抗,却又不肯顺服。
这样对峙下去,也不知道伊芙利特要多久才肯放弃。
「如果你把药吃了,并且明天服从检查的话。」塞雷娅说「今天可以奖你一块糖。」
「真的?!」
「真的。」塞雷娅点了一下头,神情严肃「遵守诺言。伊芙利特,你也要一样。」
伊芙利特的脸上霍然就天晴了。
「真的真的真的?」
不等赫默向塞雷娅抗议,伊芙利特已经捡起掉在脚边的枕头,又光着脚啪嗒啪嗒跑回了病床前。她把枕头随手丢上床,拿来床头上的药片和水。
赫默想说,塞雷娅并没有寻求赫默作为主治医生的意见,这不合规,而且是越权行为。
但不管赫默再怎么用眼神谴责塞雷娅,来不及了。糖果诱惑下的行动力强大得令人咂舌,伊芙利特仰头就把药片和水吞了下去。苦得直吐舌头,张大嘴给赫默看,证明她真的吃下去了。
木已成舟。
然后伊芙利特便得意地伸手向塞雷娅讨要承诺的奖励。
「我没有糖。」
伸出去小手在半空中一僵,委屈地垂了下来。
「我没有糖。」塞雷娅露出一点神秘的表情「但赫默有。」
伊芙利特再次期待地看向赫默。不过赫默板着脸,她的左手拿着记录板垂在身边,抬起右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仿佛在说,
「没有。」
伊芙利特再度失望地看向塞雷娅。
塞雷娅也转而看向赫默,只被赫默医生回以谴责的眼神。
「没有……。」赫默冷冷地看着塞雷娅再一次说道。
是塞雷娅开的空头支票。她倒要看看塞雷娅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伊芙利特皱在一起的表情开始对着塞雷娅生起气来。
而塞雷娅望向赫默的眼神正打着赫默看不明白的哑谜。
在赫默用眼神把这些哑谜第五次顶回来后,塞雷娅终于行动了起来。
她绕到赫默背后,
「抱歉,失敬了。」
在塞雷娅从后面按住赫默的肩膀时,赫默不由得紧张地一缩。随后白大褂狭窄的口袋里钻进来另一只手,把黎博利吓得耳羽弹起。
赫默本能地意图挣扎,无奈背后就是高大的瓦伊凡,左边肩膀被紧紧按住,右边一抬头就看到塞雷娅的侧脸,让她一下也没敢乱动。塞雷娅的右手钻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很快就找到了目标所在的位置。
赫默感觉到塞雷娅的手心正摸索着自己攥紧了的掌心。塞雷娅用眼神示意着,但赫默只是呆望着她,全然没能理解这其中哪怕半分表意。在这思考的空当期中,塞雷娅已经缓缓撬开了攥紧的指尖,修长有力的手指和纤细柔软的手指在口袋里打着架,只一会就将那不成样的慌张抵抗压制了下去,钻进赫默的手心中,剥出了那颗糖果。
塞雷娅夹住糖果的手迅速从赫默的口袋中抽出,像是变戏法一样将糖果在伊芙利特面前变了出来。
伊芙利特几乎是欢呼着伸出手去拿那糖果。
塞雷娅摇摇头,拿着糖果的手又往后收了回来。
「遵守诺言,伊芙利特。」
「嗯!明天一定!一定一定!」
塞雷娅从背后越过赫默的肩膀,伸长了手臂直接将糖果投进了伊芙利特伸出来的小手中。
伊芙利特拿着糖果,自顾自欢呼雀跃。
「你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吗?」
一走出病房,赫默就往塞雷娅那没有一丝波澜的表情里投下一颗石子,却发现那赤橙色的眼睛里连一丝认错悔过的涟漪都没有。她就知道,塞雷娅根本没有意识到——或者是,她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你没有询问主治医师的意见,擅自作主。还有……」赫默说着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塞雷娅看见医生那浅金色的耳羽直直地像风向标一样竖了起来「还有。原来你们防卫科都是这样搜身的?」
「不。」
赫默一个急刹,回头看向塞雷娅。
「不。如果你是指特殊情况下的强制搜身,」塞雷娅语调平静步履沉稳地从赫默身边走过「我们会把人压在地板上,肩关节反扭,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搜一遍。因为拒绝配合的人往往可能藏有危险品。」
「真庆幸我带的只是一颗糖果。这么说我还要感谢塞雷娅主任的温柔对待。」赫默从后面跟了上去,感觉胸腔里像是有一个鼓鼓的气球「谢谢。我感觉被冒犯了。」
塞雷娅回过头来看着她,就好像在观察小生物的生物习性一样,饶有兴味地说道:「不,你看起来不像是在生气。」
「那我现在生气了。」
小气球不甘心地又膨胀了一点。
「离开办公室之前我看到你把糖放进口袋里了。所以这是主治医师的本意,我只是协助执行,不算越权行为。而且一点戏法的演出对孩子来说是很好的调味料,不过,最好要坦率一点,这是防卫科的一点建议。」
「嚯。这么说防卫科还有经营托儿业务的经验?」
「在纷争地带出外勤的时候难免会遇到当地的孩子。」塞雷娅又回过头去看向前方,赫默想象不出那一刻她的表情「全副武装地和他们接触会是常有的事情。」
说得就好像和社区公园里的孩子们一起踢足球一样轻描淡写,塞雷娅说,多经历几次就有经验了。
「关键是,要随时注意周围的细节动向。」
赫默沉默下来,她感觉胸腔里的那个气球已经泄气了一半,一切逞快的话语都显得不再合适。但这又似乎是塞雷娅有意为之。塞雷娅就是那种会用大道理来堵上人的嘴巴,让人从道义上难以奋起反击的类型。
逻辑与实用性至上的黎博利科研人员认为这种类型的辩手麻烦又讨厌。她埋怨地盯着塞雷娅那颀长的背影和随着脚步一甩一甩的尾尖,一夜工作后的疲倦和烦躁让她心里生出了一个作恶的念头——走上去踩那尾尖一脚。
赫默咬着牙用成年人的理性把这报复性的想法压了下去:「我一直都很注意周围的动向,谢谢你的提醒。」
塞雷娅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来看着赫默。
是那种赫默最感到厌烦的教官式的严厉眼神。
赫默想,该死,我不是找了一名研究顾问,而是一个安保教练。
「是吗?你刚才就错过了我给你的示意。」
「我被你吓到了。你负这个责任。」
「你应该随时做好准备。」
「做好随时扮演圣诞驯鹿的准备吗?」
塞雷娅看起来有些过分严肃,赫默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要上纲上线地讨论这个因小小的拌嘴而起的论题,心里的生气和烦躁也蹭蹭上窜,话语逐渐尖锐。
「况且,我们为什么要在伊芙利特面前……演戏?塞雷娅顾问如果有这个童心,恕我无法把关注细节的精力放在这种事情上。除此以外请问我还有什么细节做得不够好,请顾问指教。」
塞雷娅的脸色真的沉了下来。赫默更不甘示弱地看着她。如果目光有着肉眼可见的形体,两人的视线恐怕已经在这走廊上打起架来,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和塞雷娅的争论将会伴随着整个项目,即使是喜欢平静与安稳的赫默也早就对此做好了觉悟。尤其塞雷娅现在已经是研究组的正式成员,她们最好能把工作的事情拿上台面明明白白地吵清楚,看看以后是不是每一次给伊芙利特带糖果之前都有必要召开一个简短的剧本会议,商量一下下一次圣诞老人又要从哪个口袋掏出糖果来。
高傲的黎博利研究员素来以胆大心细严谨认真闻名,她怎能容忍有人在她的专业性里挑骨头。
赫默将记录板抱在怀里,叉着手臂,表情沉着,却好像一种挑衅——你还想说什么?我可是做好了准备的。
塞雷娅缓缓地开口了。
「还有你不知道我的名字的事情。」
胸口那个干瘪下去的小气球「嘭」地一下又膨胀了起来。
「邮件上就有,有段时间我每天都要给你发邮……」
甚至没等赫默自己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本能地冲了上去,用手中的记录板挡住了塞雷娅那没有遮拦的嘴。
塞雷娅眨了眨眼睛。
她看到金褐色的耳羽尖在微凉的空气中发颤。黎博利人满脸通红,炸开的耳羽簇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受到惊吓的蓬软毛球。睁圆了的琥珀色的眼睛左右不定地摇摆着,羞愤中带着威吓。如果塞雷娅今天不郑重承诺不再提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赫默甚至可能会放弃下午的睡眠,在这走廊上和她对峙上一整天,不放她离开。
塞雷娅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无奈地将双手插进白大褂,放松了肩膀的力量让肩膀微微垂了下来。
赫默试探性地挪起了记录板,就好像要看看塞雷娅是不是真的乖乖放弃并闭上了嘴。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抹笑容,嘴角翘起,神秘莫测,不怀好意。
「还有论文……」
惊慌失措的记录板朝塞雷亚的脸上整个拍了上去。
「和那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塞雷娅!!」
赫默在白面鸮旁边咕哝着这件事。
「塞雷娅简直就是……小孩子!」
大家都被防卫科主任那严肃的样子骗了。
她愤恨地抱怨:「不可理喻。」
白面鸮双手放在键盘上许久,看着屏幕也许久,一言不发。
今天的助手办公室没有开灯。几乎是唯一光源的屏幕冷光倒映在蜜橙色的眼睛里,看不出那眼里是在思索屏幕上的代码,还是在回忆那天晨会上赫默几乎要吃了一头瓦伊凡的神情。
良久,白面鸮才呢喃不清地复述着,「小孩子。」
赫默瞄了一眼白面鸮头上,新长的耳羽簇还是一片雪白,不见漂亮的灰黑色斑纹,羽根处甚至能看到一些没能服帖的绒羽。她猜想白面鸮现在确实心情不佳,这样意外的换羽对黎博利人来说总是一段十分难熬的时期。
赫默本来是来询问数据报告的进度的。但只要看到白面鸮对着屏幕发呆的样子,答案已经不问自明。
可能是上次塞雷娅去家里喝茶的事情不够有意思。
她本意是想给白面鸮讲些有趣的事情放松一下心情,可惜匮乏的幽默感没能在这关键时刻如期待一般超常发挥。也许,至少,她不该在白面鸮的面前抱怨塞雷娅,但话题说着说着总是没忍住。
「你们塞雷娅主任粉丝俱乐部难道不会觉得幻灭吗?」
「我不是会员。」
赫默有些怀疑。又或者是她这性格寡淡的助手比她想象的还要心胸博爱,至少赫默自己是不会无端去了解勾不起兴趣的事物的。
赫默放弃在这无益的八卦上深究下去。她看向白面鸮的屏幕,光标在没有写完的参数列表的逗号后面已经驻停闪烁了很久很久。
但这半道上的停顿并非因为思路的不畅,而是源于蜜橙色的双瞳深处一阵深深的无力和疲倦感。
赫默轻叹了一声。
「我不是想要催你。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白面鸮缓缓转过头来,表情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捉摸不定。
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在键盘表面上如音阶演奏一般舞蹈了一番,然后又重新落定下来。
「赫默桑。可以请你说一句『要揉一揉羽毛吗?』吗?」
这套路赫默自认很熟悉。
就是那个所谓的「只要听到这句话就已经感到了治愈」的邪门理论。
如果只是一句话就能让陷入工作和换羽期焦虑的助手感到些许安慰的话,那也算是性价比极高的安慰剂。
何乐而不为呢?
「那,要揉一揉羽毛吗?」
「要。」
「嗯……嗯?」
没等赫默反应过来,已经被白面鸮伸过手来在耳羽簇上一阵揉搓。
一切就像上次赫默在这里和白面鸮讨论塞雷娅时的倒带。
直到褐色的羽毛和头发都被揉得一团乱,助手才放开赫默,满意地眺望着自己的又一力作。
「谢谢。系统已从节能模式中恢复。」白面鸮重新面对屏幕,敲完了参数表中剩下的部分「白面鸮收集到了非常珍贵的社会医学研究的第一手数据。」
「……什么?」
「关于黎博利社会中的羽毛崇拜文化以及这种文化对个体心理与行为所产生的影响,比如说——嫉妒、憧憬与友爱交织的亲密关系中的心理冲突。这在即使保留了许多历史传统的有角族群中也已经罕见。」
赫默委屈又生气地整理着自己被揉乱的头发和羽毛:「……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面鸮认为塞雷娅主任说得有道理。您应该随时做好准备。不管是被人送回家,蹭咖啡喝,扮演驯鹿,抓住话柄,还是被揉羽毛。世界每天都有新的动向,听取意见有助于固化的认知产生丰富的变化,从而衍生出全新的可能性。」
助手无声地哼着曲子,合着音乐的节奏轻盈地敲完了最后一行参数。
赫默就该想到,在乐于捉弄自己这件事上白面鸮从来都不是自己的盟友。
「三十分钟后数据报告将发送到文件服务器。根据以往赫默桑制作报告的用时曲线分析估计,您和塞雷娅主任在月度报告上的第一次合作将有望在明天正午以前步入正轨。」
趁着程序运行无事可做的空档,助手再度期待地转向正气鼓鼓地整理头顶一片凌乱的赫默。
「请问白面鸮可以再揉一次吗?」
「不可以。」
赫默恨恨地把那簇翘起的头发拍了下去。
赫默对这所谓的第一次合作感到如临大敌。
并不是对塞雷娅的专业性有所质疑。
而是不定时从塞雷娅的嘴角边闪过的微小弧度,让赫默的心绪即使在工作中也跟着起起伏伏。
那是完全不可解、不可预判的信号。
赫默自认这段对本月实验工作的论述和解说写得还不算太差,但搭配白面鸮的一句「随时做好准备」的忠告,那抹弧度让赫默的内心警铃大作。
「……有什么问题吗?」
赫默将双手抽离键盘。
相信塞雷娅已经事先审阅过报告和演示文稿的草稿,现在她们正是在将真实情况的细节落实到最终版的报告中。将报告提交给项目部截止期限迫在眉睫,如果有什么问题,塞雷娅就应该马上提出来。
而不是坐在一旁,斜斜地在桌面上支着下巴,空空地盯着屏幕上的一行行字和一张张图表,嘴角似有似无地翘着。
「顺便一问,你想要负责实验部分的汇报吗?从第五张到……第十四张。」
「不,都由你来比较好。」
「……那有什么问题吗?」
塞雷娅否认:「如果有,我会说的。」
她在半秒之内就变回了肃穆专注的样子,是她在工作里给人一贯的印象。
然而结合塞雷娅最近一系列反常的情绪多变的迹象,赫默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双重工作的压力把塞雷娅这样心性坚韧的人也逼出了情感障碍症。
如果是真的——赫默再度把手放回键盘上时,竟然有些不安——那可就是身为主管的赫默的责任了。
赫默心神不宁地敲了半句话,就被塞雷娅用一声拉长了的嗯哼声打断了。
她的欲言又止听起来满是跃跃欲试。
在赫默的注视下塞雷娅说了起来:「这里的最后两句话最好留一些余地。这样可以衔接到最后对计划的叙述上。」
「计划?」
「未来的目标和计划,或者一些让人可以期待的前瞻猜想。」
「我从来不在月度报告里写目标和计划。」
「我发现了。所以我建议你从这个月开始加上。这些是听报告的人乐意见到的。」塞雷娅说「并且,工作有一些计划和目标总是好的。」
「我有。但我不认为那和你所说的『计划和目标』是一回事。」赫默狐疑地看着塞雷娅「那和空头支票没有区别。」
「不完全是,这取决于表达的技巧,以及和实际情况之间的平衡……或者至少,告诉听众接下来的大方向是什么。」
「基于源石免疫学的矿石病治疗方案——我们的项目方向一直都是这个,有必要在月度报告里再强调一次吗?」
「——比这个更具体的,更小的目标,至少是一些下两个月你就想开展的工作。」
「治疗第二阶段的细胞培养。」
看到塞雷娅那重新开始组织语言试图进一步解释的样子,赫默感到一些郁闷。她隐约知道了塞雷娅指的是哪一种令听众乐意的『计划与目标』。但即使要写,赫默也不会写下那种漂亮又充满激情的废话,用于加强赫默与听众之间根本不存在的良好关系。
「那是一个将你的想法推送出去并用于影响所有其他人的机会。如果你不首先摆明你的方向性,那迟早他们会把一些想法加在你的身上。」
「这只是一个每月进度报告,我不会对此有什么想法。」赫默重新在键盘上敲起字来「如果你有一个漂亮的计划的话,你可以现在开始写,等我看完后再考虑要不要在报告会上把它读出来。」
塞雷娅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赫默沉着脸色说出这句正中下怀的话让她觉得有趣,不小心就笑出了声音。结果当然收到了赫默的抗议的眼神。
「我确实有一些计划。」
「在验证实验不过刚刚步入正轨的时候?」
赫默看到塞雷娅打开了便携式工作站,才意识到她是要来真的。原本键盘上行云流水的打字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迟缓,最终停了下来。
「什么……计划?」
「我将你先前的一些想法和笔记整理了一下。关于细胞活动与源石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我可以完善它,并试着以此为基础建立一个新的理论框架。」
赫默压下了想要质问塞雷娅是从哪里搜集来这些笔记的冲动,决定不要去回想她曾在研究实验室哪本笔记本上留下了喷火瓦伊凡的乱涂乱画,也不要去想象塞雷娅发现火柴人勇者在氧化作用反应链大桥上大战巨龙时的表情。
「……听起来不错,我想做这个很久了。」
赫默几乎哽着说出这句话。
「这会有这利于以后更系统性地思考和验证这些实验和理论,甚至从新的角度去收集一些更精细的数据,包括先前没来得及采集的源石亲和性和活性指标。这样我们也能进一步完善治疗方案的模拟用模型,我和白面鸮聊过这个,她也对数据收集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塞雷娅从容地将一个又一个想法抛出,似乎早就为这一刻准备好了演讲的腹稿。这样眉飞色舞思维奔逸的塞雷娅很是少见,甚至让赫默觉得有些即视感——也许是这劲头太像去年夏天的那个实习生,因为得到了生涯中第一份工作任务而兴奋不已并为此全力以赴。
但赫默恰巧没有这个心情。
哥伦比亚城邦群的秋季满是阴雨,空气中盈溢着了令人沮丧的灰冷水汽,能附在心情的海绵上,让人充满沉重的疲倦。她刚刚结束了一整夜的工作,早晨为了安抚在检查中哭泣的伊芙利特花掉了她残存的力气,办公室的白炽灯晃得让夜行黎博利觉得心慌,只想赶在正午之前将报告写完。
赫默给报告新起了一个段落,而塞雷娅在打字声中继续说着。
「……相应的,我们应该考虑重新进行源石技艺测试。不拘泥于源石技艺形式,也不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行,而是更全面和系统的测试。所以我会开始教伊芙利特如何使用源石技艺——不仅是源石技艺,上次教伊芙利特学习走路的事情之后我有了一些想法。伊芙利特可以学习更多的……」
敲打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源石技艺?」赫默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她不太乐意听到的关键词「什么源石技艺?为什么?」
「各种源石技艺。不拘泥于形式的,我们可以从最基础的开始……」
「为什么?」
赫默用干涩的声音斩断了兴致迸发的演讲。
「而且你也没有事先和主治医师商量这件事。」当赫默将视线从屏幕转向塞雷娅时,琥珀色的深处已经被忧虑灼出了阴影「……你不会告诉我你已经开始教她这个了?」
塞雷娅一时没有回上话,表情一夜转入阴雨之秋,夏花灿烂的色彩都逐一从嘴角、眉头和眼瞳中褪去。
这失措的沉默正无异于肯定的答案。赫默的情绪开始像加热的炭火一样慢慢烧红。
「为什么你总是……我到底要重复多少次?你应当和主治医师商量并征求同意——」
「我没有发现不能这样做的原因。」
塞雷娅的语气冷静,然而,直到适才还在半空中转着圈,刹时被赫默拉回地面的话音透露着茫然。
原因?
这话像是往炭盆里鼓了一阵风。赫默霎时瞪开了原本倦怠的眼皮,接着眉毛就拧在了一起,仿佛囫囵吞下了什么异物。她瞄着塞雷娅的眼神有多惊愕,背后就藏有多少随时会引爆的炸药。
「当初以源石亲和性和活性指标不明、结晶灶有活化破裂危险为由反对手术的,是你,塞雷娅。」赫默压抑着声音说道「伊芙利特依然是一个矿石病人,我们还没弄清楚源石技艺的施术对体内结晶的活性的影响……我更惊讶你居然会问为什么?难道适应性测试做一次还不够吗?」
「但手术还是……」
「那时候不一样。病灶危及到了性命,那是冒了风险的手术,你知道的!」
「我知道。但现在也不一样了……这和适应性测试没有关系。」
塞雷娅用更为平缓的语气说道,仿佛这样就能让赫默也平静下来。
「伊芙利特不能整日待在病房里无所事事。她从前已经错过了很多,现在这里对她来说太小了,其他孩子在这个年龄已经比她懂得更多……」
「我送了她一本书。也读给她听。」
「仅仅是给她书本显然并不……」
「为什么不行?小时候我也只有几本书。然后我也这样长大了。」
塞雷娅竟一时语塞。
「……伊芙利特已经放弃那本书很久了,里面太多她看不懂的字词。而且她需要的不是仅仅看懂一本故事书,她需要的是教育和学习,需要接触更多的事物。」
「但不一定要包括源石技艺。」
「在现代教育里源石技艺是基础部分之一。」
「但也许不是对一个萨卡兹矿石病患者而言。」
「正因为她是一个萨卡兹感染者。她有这个天赋和能力,而且你也看到过,火焰经常不受控制地释放,她需要学会控制和掌握自己的能力。」
「那更可能是她身上的源石活性偏高导致的。如果能量失控是矿石病进程中十分常见的情况,那我们就应该考虑施放源石技艺会激活体内的源石结晶的危险性。」赫默瞪着塞雷娅「这可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可别说你忘记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认为学习源石技艺有助于伊芙利特学会控制这些力量,而不是等到力量失控的时候再采取措施——何况她已经失控过一次了。就在睡梦里,我想你没有忘记那件事。」
「我怎么会忘记那次的事情。」赫默的眼神发冷,就像她们大吵的那天晚上一样「我也要说,和那次一样,这都只是你认为。你不能按照你的想法一意推行,完全不经过主治医师的同意。」
「我没有说我要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我们……」
「你确实没有说,因为你连整个计划都是刚刚才说出来,在已经开始实行后才说出来。在这之前我当然连这件事有多少人参与都不知道——而这绝对不是第一次了,塞雷娅。」
赫默带着一些怒意重重地强调了一次——不是第一次。
不管是工作也好,玩笑也好。
「按你的说法,我到底要随时做好多少准备才足够……?!」
对于塞雷娅来说,非常难得地没能掩饰住眉间骤然出现的沟壑。
一刀在上面刻下的是惊讶,另一刀刻下了一些悲伤。她尝试了一下把靠得太近的眉头分开,但却不是很成功。
「……那是……只是、那只是句玩笑……」
「先斩后奏是一个玩笑?那你想要我怎样对待一个玩笑,才算得上风度翩翩呢?」
「……不,半……不,我是认真的,当然。」
塞雷娅很快就把多余的惊讶扫了出去,只是眉间并没有变得更轻松一些。
「我当然知道与主治医师商量的重要性。」
似乎就像为了与医生那猛烈的怒意所匹敌,充满如常的威压感的话语也像点上了引擎一样急促了起来。
「但我也要指出,主治医师的想法和计划也同样无人了解。并且那些想法大多只是来源医生的角度。」
「医生做医生的决定,我想这没什么问题。」
「对于单边的想法,根据公平性,我想任何人都有理由和权利质疑其偏颇和片面性。况且有许多情况并非都需要医生的意见来处理,它们并不是医疗行为。难道这就不会演变成以医嘱的名义控制病人的行为吗?至少,我以为是两人……」
「控制?」
赫默轻声说道,好像不过拂落一点火星。
然而这火星却点燃了一团团杂乱散落的糟糕心情,剧烈的燃烧引爆了理性,黎博利的耳羽在爆炸中如尖刺般竖起。
「『控制』?」
塞雷娅立刻噤了声。当她看到赫默将下唇咬得发白时,不能说没有感觉到一丝被抽了底的慌乱。
但更多的,情绪却像是恰好地要与赫默那膨胀上升的怒火形成反相的对比,愈来愈多地向下淤积在心底,深深堆积起来,淤塞了言语的通道。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琥珀色的眼睛看过来,再温润柔软如羽毛的视线经过怒火的锻造也能变得如刀刃般锋锐。斜斜地从面颊上缓缓擦过,过于缓慢和沉重,每一小寸肌肤都被迫舔尽了刀口的锋利和血珠的味道。
「所有这些……事情之后,你……我……」
「……不……是、没错,是的。『控制』。」然后就为了弥补什么纰漏一样,快速而高声地抢在前头说道「但不完全是那个意思的……」
「那请精通多门语言的塞雷娅告诉我哥伦比亚语里的『控制』还有几个含义?!」
塞雷娅无法接下这句话。
它就像不小心扇了一阵风,激起一撮火星,全碰在正脸上,会令人想起第一次野营生火的经历,火势总是难以控制,手上和脸上全是烟灰的狼狈和挫败感。
而且熊熊大火眼看就要随着一阵爆响窜起几尺高。
颤抖的金褐色的耳羽就好像在空气中也能摩擦出火星来。
塞雷娅做好了承接怒火爆风的准备。至少,如果赫默下一秒就会掀了桌子摔门而去,她也不会太吃惊。
赫默死死地盯着她。
几次张口,都几乎要发火,但动了动嘴唇又闭上,把话吞了下去。几次之后,就不愿再看着塞雷娅的脸。赫默转过头去,将视线放在屏幕上那份临到截止期限的报告上,只是气急了还会再瞪她几下。
赫默伸手搬过键盘,搬远了一点,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放。
「……等我写完报告再跟你说。」
然后又开始了一阵急促又沉闷的噼啪往复的打字声。
在沉默中,塞雷娅缓缓地将椅子和便携式工作站悄声挪远了一个手掌的距离。然后打开空白的文档,也开始敲下几个字。
赫默的打字声像是怒意的洪流,便携式工作站的一体化键盘那浅薄的敲击声相比之下不过是气若游丝的游鱼,不多时就没了声气。
良久,取而代之的是塞雷娅低沉的声音,就像要避免打扰这静默一般,轻声说道。
「我的想法不会改变,我希望能为一些事情做好准备,只是我认为应该有一个更恰当的时机来讨论这件事。而且我一直以为我们两人一……两人中的一个人,如果医生无意参与,我会负责推进这件事。」
「……伊芙利特正在长大,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除了治病,她还应该要有正常的生活。如果要等到矿石病治愈才能离开那个房间去学习她应该学习的知识,那个时候伊芙利特一个人要如何在外面的世界生活?」
「即使在哥伦比亚,对待伊芙利特这样的外来种族和移民也并非总是友善和公平的,人们的好奇心也会招来麻烦。也许你会认为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也许你没有察觉到,也无需察觉……难道你从来不想知道一些,源石和研究以外的事情,不想关心一下她可能要面对的问题,哥伦比亚的形势……」
「……还有城邦间的事情,萨卡兹们的事情,……」
岩石投水般低沉的话语逐渐在打字声的洪流中下沉,到最后只剩下喃喃自语,几乎轻不可闻。
「……我的事情……」
就像拖曳了一串气泡,最终轻触河床,变成一声被洪流吞没的叹息。
「……难道你从来都不想知道吗?」
赫默一口气就写到了报告的结尾。
只差一段对实验结论和结果的总结陈述,再检查两遍就算完成了。
……又或者,再放上一个「目标与计划」章节。
她停下来,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瞄了塞雷娅一眼。
塞雷娅斜对桌子在右边背着她而坐,恰好挡住了便携式工作站的屏幕。不知道她在写些什么,打字的声音不紧不慢。
也许是在写那份漂亮的计划,即使赫默可能不会同意把它放进报告和演示文稿里去。
——不,绝不会同意。
赫默对塞雷娅这先斩后奏自作主张的行为埋怨了一百次,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气。
即使塞雷娅把计划书写得足够好,在没有充分讨论情况下,赫默也不会同意把这些计划加进月度报告里,她必须确保这些事情不会给伊芙利特的病带来不利的影响。
而她们现在不会再有讨论的机会了。
如果塞雷娅真的是那样想的——哼,她就是这样想的。
两人怀抱各自的想法,即使分不出对错,也不会有人让步。
况且,塞雷娅的字典里没有「对不起」这个词。
赫默重重地敲下按键,另起一个章节开始写总结陈述,并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她居然也会这样背着人坐,还要挡住屏幕不让人看见——塞雷娅这行为让赫默觉得像小孩子赌气一样幼稚。
噼啪往复的打字声又响了起来,只是没有方才那样凶猛。
还没写上两行,赫默忽然感觉脚踝上发痒。
然后她确信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绝对不是无意踢到了桌子底下的书箱或者收纳柜那种坚硬的物体。也不是蹭到了堆在桌子底下的书本和资料,因为它们好几天前就都被塞雷娅收进了新搬来的资料柜里。
是某种条状的,有些硬度,但又十分柔软,像藤条一样,轻轻蹭着脚踝。
……硬质的磕碜中还带点温度。
赫默顶着心里发毛的感觉,低下视线看了一眼桌子底下。
尾巴。
有着星形的尾尖和橙红色尾棘的褐黑色的尾巴。
循着尾巴伸过来的方向一直往上看去,尾巴的主人依然不紧不慢地敲着键盘,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赫默决定不去理会。也许是这些有尾巴的人坐太久了,尾巴也会和腰椎一样受累,需要左右活动活动罢了。但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是希望塞雷娅能管好自己的尾巴。
如果塞雷娅的尾巴再伸过来,赫默想,她就一脚踩上去,了却这桩她好几天前就想动脚的心事。
赫默一边想着,一边反复修改着报告上一个她一时想不出恰当表达的定语。直到她第五遍重写那一整句话的时候,又忍不住要嘀咕起来——那条尾巴,该死的,跑过来侵占了她用于思考的空间。
而尾巴就像不言放弃的爬山虎,在磨蹭中轻轻勾住了赫默的脚踝。
如果两人再坐得更近一些,时间回卷到几十分钟前,手肘碰到手肘,椅子挨着椅子的话,赫默毫不怀疑,它就会尝试着在赫默的脚踝上卷起来。
这对赫默而言,绝不是被街角的小动物在傍晚的偎依那样温暖并且温情的事情。它可能是许多个赫默读不懂的预兆的一部分,某种藏身胸腔黯淡深处的未知心绪在身体外的延伸。由于无法读懂,甚至无法判别它是否就属于那种未知的事物。以至于,就算它真的伸到了脚下,赫默也不能就这样踢开它,然后再回报一脚。不然谁知道抬起脚底后,残留在下面的是不是一个被踩碎了的重要的实验线索呢。
赫默几乎不敢动弹那条腿,怕是出于自身多么无意的动作都会将一条生物的尾巴像玻璃一样击碎。因此转而祈愿起了一些更加无望而胡乱的可能性。
比如过来问她中午是否需要外带三明治的助手,一份敲响门扉的加急签批的文件,又或者是来自实验室的一通内线电话。
最终,赫默抓到了一丝闪过的灵感。
她退开椅子站了起来,轻而易举就踢开了那条尾巴。
「伊芙利特的午餐时间。」
赫默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绕着从办公桌的另一边,背对着塞雷娅走了出去。
不紧不慢的打字声在门的响动不久后,也适时地告下了一段落。
塞雷娅放慢了穿过了气密门的脚步,进入病房时,恰好是赫默摸了摸小家伙的金发和黑色硬角,将要离开的时候。
「我还有些工作……等一下塞雷娅会陪你吃午餐的——不准挑食,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努起嘴,但看来赫默的到来还是让她高兴,让她能情愿着送赫默离去。
那位医生冷着脸从隔着两三步远的地方走过。视线没有交错,塞雷娅停下来侧身为她那股气势让了让路,和她快步掀起的风擦过。
「上午怎么样?」
伊芙利特睁圆了眼睛看着塞雷娅,塞雷娅在她旁边坐下来:「检查还好吗?」
伊芙利特马上沉下脸来。
「我讨厌那个。」伊芙利特阴郁而暴躁地说道「讨厌那个。」
「不要让赫默担心。」
「我知道!」伊芙利特几乎大喊起来,但又马上咬住牙关沉下声来,耷拉着脑袋「我知道……赫默是不会害我的对吧。」
「当然不会。为什么这样说?」
「赫默救了我。」
伊芙利特转身扑在塞雷娅身上:「我要变强,把坏人都打跑。我要保护赫默。」
塞雷娅沉思了一阵。
「关于我答应要教你的源石技艺,暂时我们不会继续下去了。」
伊芙利特一听,惊讶地从塞雷娅身上弹了起来。
「为什么?!」
塞雷娅又沉吟了一阵。
「……赫默不同意。」
「这不可能!」伊芙利特在病床上站起来,恰好能扶着塞雷娅的肩看着她「这不可能,塞雷娅!」
「我和赫默讨论了一下……」
「你们吵架了!?」
塞雷娅再次语塞。
小孩子的准确直觉也许是来自于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细腻感受力和出其不意的直白。
她勉强否认着:「我们讨论了一下你的病情……」
「你们吵架了!赫默都不理你了,你说什么了?!」
无忌的童言就像剔骨的尖刀,太恰好地插在不愿被发现的骨肉间隙里。
「听我说,伊芙利特,我们讨论了一下你的病情。赫默认为现在让你学习源石技艺太危险。嗯……赫默还不知道你学习源石技艺这件事,她听说后认为还太危险……」
「赫默、赫默不知道吗?!」
赫默怎么会知道呢——总不能说,嘿伊芙利特,你记得我们说要对赫默保密然后挥舞着小火苗给赫默一个烛光惊喜吗?
毕竟,也是塞雷娅反复对伊芙利特强调,要控制自己,不要让赫默担心,才让伊芙利特学起了这个。
现在从赫默的反应看来,幸好她们没有给她这个惊喜。
「因为我还没有告诉赫默这件事情。但我认为你应该学习。」
「……那赫默是不是生气了。」伊芙利特抿起嘴唇「赫默说有事情就要和她商量,要讲道理。」
塞雷娅在心里再次和气得耳羽刺起的黎博利人讲了讲这个道理,觉得至少有两成错不在己。
「你、你快去和赫默说说!」伊芙利特着急地推了推塞雷娅的肩膀「我也会和赫默说的!」
「伊芙利特,我和赫默吵架了。」塞雷娅干脆地承认了这个现实「我们不能现在去和赫默说这件事。」
「那就……就,道歉……」
「我道歉了。」
「……你跟赫默说了『对不起』吗?那、那……」
「不,没有。我们有不一样的……」
「你要说『对不起』!」
塞雷娅正色道:「瓦伊凡人有不一样的做法。」
「赫默说,做了错事就要说『对不起』!」伊芙利特那义正严辞的大嗓门盖过了塞雷娅未曾明述的理由「你不说她怎么知道呢!」
塞雷娅怔了怔,苦笑了一阵。
她的直言不讳却是最对的。
白大褂下服服帖帖地卷着的尾尖从后摆的分叉中抬起来,然后轻轻地勾在伊芙利特的小腿上。
「……这是什么?」
「瓦伊凡的一种传统。将尾巴缠在对方的身上,表示……亲密的好意。」
「尾巴?」
伊芙利特侧过身去,摆动着看起来坚硬而且笨拙的结晶尾巴,搭在塞雷娅的手臂上。结晶的硬质感有些沉重地卡在手臂上,不似有生物的柔软,也没有生物的温度,笨拙的动作和力度也让结晶块拍得手臂有些生疼。
但伊芙利特笑了起来。她似乎从中发现了独有的有趣之处,又把尾巴卷在塞雷娅的手腕上,甚至瓦伊凡的尾巴上,每成功一次,就为自己从未了解、从未察觉也从未尝试的新奇感与微不足道的快乐而开心。
「赫默就没有尾巴!」她大声说道「但赫默有翅膀!」
塞雷娅把咯咯发笑的伊芙利特抱过来放在怀里坐着,像赫默一样交叉着手臂揽着她。
塞雷娅见过赫默也是这样抱着伊芙利特,宽大的褐色羽翼覆在小小的身体上。黎博利的怀抱像是一个松软的巢,柔软的羽毛的每一片都被这团会跳动的火焰烘得柔软和蓬松。寄宿了源石力量的血液像岩浆一样在这小小的身体里冲撞着,那些力量是她的这些火热的活力,将年幼柔软的生命变成了被加热的糖果,连空气里的都是甜蜜的味道。
她看见过困倦的黎博利在早晨逐渐被拉入这糖果色的梦境中,下巴刚刚好贴在那暖金色的细软头发上,嘴角微微翘起。隔着单向玻璃的无声的距离,她不知道黎博利是否还哼起了不知名的曲子,梦里想必是一片没有浮沉博弈的黑色泥沼的明净旷野。
塞雷娅没有那样柔软蓬松的羽翼,伊芙利特的温暖会从手臂的缝隙里逃逸,渐渐冷却在病房微凉的空气里。她的小萨卡兹是最透明无粹的红色宝石,她抱着这颗世间的宝石,好像也能在透明的梦境里一望到底。然后从逐渐流失的温暖中,看到岩浆肆虐后冷却,黑色的结晶撕裂大地的未来。
——你有真正接触过伊芙利特吗?
——不是指教和训导中的接触,而是更加亲密的……拥抱,牵手。能感觉到她贴在你身上,紧密相连的感觉。
伊芙利特在怀里仰头看着塞雷娅开始出神的表情。塞雷娅比赫默要高出许多,她的怀抱伊芙利特并不习惯,仰头也够不到塞雷娅的视线的感觉也不习惯。
「赫默要这样~」
伊芙利特抓着塞雷娅的手臂,又把它们环紧了一些。塞雷娅只好再弯低身体,将这团火苗更严实地抱住。
这样只要伊芙利特仰起头,就几乎可以和塞雷娅脸贴着脸。
「你会和赫默说『对不起』的吧?」
伊芙利特在塞雷娅的脸边严肃地说道:
「我会说的,你也要说。」
塞雷娅觉得,这就是糖果色的梦境,没有黑色泥沼的明净旷野。她们紧密相连。
塞雷娅在踱回办公室的路上,看见已经换好了便装外套的赫默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工作ID卡还挂在胸前没有取下。结束了超时工作的黎博利研究员阖眼靠在门上,耷拉着的耳羽恰好地落在门扉上塞雷娅的名牌上。在塞雷娅走近来的时候,赫默睁开一只眼睛,瞄一眼从走廊那头走来的人。
塞雷娅走上前去。
赫默直起身,一言不发向这座实验室的大门外走去。
塞雷娅无言地跟在身后,一直到电梯前。
电梯液晶板上的数字开始不断上升。
她们并肩站着,心照不宣地看着液晶板上的数字,赫默忽然开始说道:
「我会给她准备一些更简单的书和作业。」
「如果检查和测试的结果足够好,她就能到外面来活动。」
「但是,病房里禁止教授源石技艺。」
「没有实际数据支撑的计划书也不允许通过。」
「没有下一次。」
星形的尾尖试探般伸了过去。
「……抱歉……」
也许会被一脚踢开,但赫默没有。
电梯门滑开时,尾尖适时地收回,赫默才走了进去。
她转过身来,琥珀色的湖泊如明镜般坦率,让瓦伊凡的一切疑虑,不合宜的多愁善感,若有若无的期待,永远笔直的身形和形单影只的高傲都无所遁形。
「如果你真的认为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那就是两个人的事情。」
在钢铁色的门开始关闭之前,赫默说道。
「我们一起。遵守诺言,塞雷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