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告诉她，现在是早晨了。
病房里没有钟表。但是她在赫默的口袋里和塞雷娅的手腕上见过。
塞雷娅的腕表表盘上有许多她看不懂的小仪表盘和电子时间显示，她只知道A.M.是上午，P.M.是下午，这是塞雷娅教她的。她还知道长的表针是分针，短的是时针，秒针则是走得最快的那根，这也是塞雷娅教她的。银色的表针在电子表盘上一圈圈划过，不紧不慢。
病房里没有钟表。她会关上灯睡觉的时候就是晚上，不关灯睡觉则是中午，而早晨就是关上的灯被打开而她又从睡眠里醒来的时候。
这也不完全对。
有时她一整天睡觉的时候都不会关上灯。她也不知道原因，毕竟她也不知道控制着灯的东西在哪里。不过那个时候她常常意识不清，只觉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白茫茫的雾，周身如火般灼烧，巨大怪物的影子笼罩在那片光和雾之中。
那时醒来，只有赫默会抚慰她。两片大而轻的羽翼护着她，只觉得温暖，而不觉得灼热。
赫默那时候经常都在。后来塞雷娅出现了，她又知道了，醒来时赫默离开而塞雷娅进来的就是早晨；塞雷娅第二次来的时候叫中午；第三次来的时候是傍晚；最后到来的是赫默，在没有灯或者要关灯的时候，那就是晚上。
塞雷娅来了，她的病房里多出了一个人。她才知道，在一半是线缆和机器一半空荡荡的白色房间里，也能做许多事情。做操，转圈，蹦蹦跳跳，而不只是仰躺在床上，等着噩梦随着晚上的时间降临。
赫默又给她带来了「书」。她还看不懂，只能看看图画。但赫默会给她读，她现在终于能完全听明白赫默讲话，赫默也能听明白她讲话。赫默读的东西非常神奇，她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这间白色房间和白色的人们以外，还有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在发生。
她问赫默，这些是不是真的事情。
赫默说，不是。
但她知道赫默是真的。塞雷娅也是真的。自她苏醒以来，她的世界里只有这两人。这已经足够了。
赫默跟她说，现在是早晨，那就是早晨，尽管塞雷娅不在。
她又躺进了轰轰作响的机器里，还抽了血。她感觉背上痒痒地爬着汗，心跳慌张，咬着牙没有哭出来。因为赫默在。而且塞雷娅也说了，她今天还会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然后她又被带回了白色的房间。她坐回床上，双腿在床边上晃荡。头顶上白晃晃的灯，占据了房间一半的线缆和机器在昨天被人搬走，现在整个房间都变得空荡荡了。
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就像最开始的时候。她已不像刚开始那样无法忍受声音的存在，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哪些声音是真的，哪些是无关紧要的，哪些是假的。赫默和塞雷娅的声音是真的。真实的声音像水流一样保护在她周围，让她不会惧怕。
另一个则不是。
我今天会做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噢，真的吗？大家都是骗你的。他们都只是把你当成可怜的实验品。』
闭嘴。
伊芙利特小声地说了出来。即使那不是真的，她还是会和它说起话来。
闭嘴，大气球。
塞雷娅久违地穿着防护制服出现在她和赫默的办公室。
赫默从屏幕旁慵懒地抬起视线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停下正在敲邮件的手指，开门见山地说：「伊芙利特已经自己吃完早餐了。」
塞雷娅只是将自己的全息平板连同一份电子报告递到赫默面前。
「上次那个冷却液的检测报告。前几天我把实验委托给了其它部门的实验室，终于在今早收到了报告。」
尽管这不是一个很难的检测，但结果防卫科的职员却没能给出一个清晰可信的检测结果，终于让塞雷娅也失去了一遍又一遍审批检测报告的耐心。
「在管道连接处找到的白色粉末可能是使管道出现缝隙进而导致冷却剂泄漏的原因。尽管这还是不能解释管道内异常的压力波动的现象。」塞雷娅将电子报告滑到其中一页，点开了上面的附图「这是那些粉末的结构图。」
赫默停下工作，转过椅子来看了一眼那张图片。对于一名源石研究者来说，那可这太熟悉了。
「源石。」
「我给实验室打了电话，反复确认了几个细节。确认这确实是源石结晶的粉末。」
「……这就是你早上没出现的原因？」
「是的。只是问题是，这些粉末是从哪里来的。」
「塞雷娅。」赫默干巴巴地打断她「今天是伊芙利特的测试日。你不能把注意力放在测试上吗？」
「保证实验室和职员安全也是我的职责。而且，这些本来就是应该向实验室负责人汇报的内容。」
「但是这和伊芙利特的事情没有关系。」
「你应该更广泛地关注各种问题和它们的关联性。」
「在证明这件事和伊芙利特有关之前，那是防卫科的职责。而且她现在对噪音已经没有那么敏感和抵触，也已经恢复到了不需要洁净系统的程度。今天的检查过后，不管防卫科想在她的房间里改装什么类型的冷却系统都可以，只要她不反对。」赫默有些疲倦地看着塞雷娅「所以我们今天的测试计划到底是要以防卫科的名义，还是以研究组的名义执行？」
「我只希望这些是对伊芙利特有益的事情，不管是以什么名义。你说过，这不是研究主管和防卫科之间的事情。」
赫默垂下眼帘，视线又落在全息平板显示的电子报告上，然后别开了脸，小声地说：
「……抱歉。」
「你没有必要对测试的事情过于紧张。」塞雷娅收起电子报告「这只是个普通的源石技艺测试。每一个在她这个学龄的孩子在学校里也会接受类似的测试。」
「即使她不懂源石技艺，也还是能过正常的生活。她可以读书，运动，学点其它她感兴趣的东西。这里是哥伦比亚，我的实验室，不是卡兹戴尔或者萨卡兹社区。」
「作为萨卡兹的感染者孤儿生活在哥伦比亚，就已经离『正常的生活』很远了。你也许没有读过一些不受哥伦比亚主流欢迎的社会普查报告。」塞雷娅用她那一贯质地坚硬掷地有声的语气说道「即使抛开这些来说，她也需要学会控制和保护自己。并且我们都需要依据检查和测试结果出一份报告，让项目部、安环、安防和各汇报线的负责人同意伊芙利特在实验室其它地方活动。这不也是你批准测试计划的原因吗？」
赫默不再说什么，但看起来依然充满疲倦。
「今天的测试并不会是所有事情的一锤定音。赫默，我们可以调整计划，可以问问伊芙利特的想法……我们往后还可以商量很多事情。」塞雷娅将声音缓了缓「你没有必要一个人去承担对这些事情的担忧。」
「……这可是你提交的测试计划。今天是计划测试的日子，我们等了你一早上，我还以为你要迟到了。」
赫默嘀咕着，语气有些郁闷和埋怨，一边用力敲键盘上的删除键将方才写进邮件里一整段话删除，然后开始重新整理措辞。
塞雷娅那紧绷的嘴角松了松，不太确定地，缓缓向两边展开了一些。
「我现在在这里了。」
赫默在流水般的打字声中低低地「嗯」了一声。
用作测试场地的隔离室中，研究员们的交谈声蓦地消失了，空气都开始往下沉降。
「哦哦——」
只有梅尔小声发出感叹。
「就是那个孩子？」
白面鸮推起戴在眼前的混合虚拟视觉辅助视镜，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梅尔，又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对侧的入口。
伊芙利特跟在塞雷娅后面，被赫默领了进来。一踏入房间，大概是感觉到了来自不同角落的好几股视线，小萨卡兹往赫默身后躲了躲。
「诶那尾巴是结晶吧……啊，塞雷娅主任！」
梅尔的好奇的视线被来到跟前的塞雷娅遮断，不过声音里的开朗却丝毫不减，就仿佛是这寂静的房间上空跳跃的音符。
「准备好了？」
「鲁特拉出品！」
白面鸮重新戴上相对自己的脸来说有些厚重的虚拟视觉辅助镜，将拖着数根线缆的辅助镜微调位置，找了一个对脖子来说比较舒服的感觉。
「如果梅尔能把最后一根线也接上的话。」
梅尔这才想起自己手上攥着的线，一边自言自语嘀咕着「啊抱歉抱歉」，一边钻入操控台下，在下面一阵摸索摆弄。
白面鸮透过半透明的镜片望向塞雷娅，接通了信号的辅助镜的镜片内侧亮起各式各样的数字和符号，立体的虚拟图表和电子标识物在视野空间中扩散开去。
白面鸮举起手对着塞雷娅晃了一下，一个电子标签贴在了塞雷娅的识别框上。只不过这个动作在塞雷娅看来，有些意味不明。
「这就是你说的……新的数据采集方案？」
仪器都被匆忙又简陋地堆在这测试场地的一角，环绕在白面鸮四周的操控台和3D摄像机都被卸去了部分外壳，裸露出来的线缆上还有明显的改装的痕迹。白面鸮头戴着厚重的虚拟视觉辅助镜，佩戴着与线缆相连的设备，站在这些仪器和操作台中央，旁边靠墙斜立着半人高的源石技艺法杖，也是用最简单的单驱动制式法杖改造过的产物。
这种撞穿了实验室规范检查十道红线的景象让防卫科主任不由得皱了皱眉。所幸绝缘胶布都捆在了该捆的地方，线缆也都打上了标签，适当地用束带分门别类地扎在一起，静电和消防一类的考虑也不是全然没有。总算能看在鲁特拉工作室的安全高效的招牌上，对这角落里的不拘一格的狂野电子工业风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面鸮脱掉了实验室用的白大褂，挽了挽袖子，拿过那支已经和辅助镜连上了线的改造法杖，在手里掂量了一下。
「本方案由研究组主管及实验室负责人赫默博士批准并授权执行。」白面鸮将法杖立在身前「赫默博士拥有最终解释权。」
塞雷娅很肯定方案执行授权中并不包括在实验室里随手脱掉白大褂这一项——但，算了。
搬出顶头上司的名字显然没有用，塞雷娅不吃这一套，她挑了一下眉毛。
塞雷娅在提交计划以前与白面鸮核对和敲定了应该列入测试计划中的数据采集项，但还是第一次实际见到数据采集方案的设计。她没想到赫默和白面鸮定下了这个方案，鲁特拉工作室甚至把它搭建了起来，而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尽管事后塞雷娅对此质问，赫默会微微歪过头，反应上几秒，然后表示她也并不清楚所有的细节。
赫默只是在了解并且信任白面鸮的源石技艺和技术的基础上，大致地猜到了方案的几处关键设计，余下的全权交给白面鸮自行决定。毕竟白面鸮才是最后负责处理和使用这些数据的人，想必她会拿出一个负责任的采集方案。
而赫默只是核准了方案设计，批准了场地、器材和成本申请，包括给鲁特拉工作室发出的加急订单。在经过白面鸮和梅尔两轮讨价还价并承诺全额报销后，这个项目终于在鲁特拉工作室长长的工作清单里插队到了第一优先级，并且附赠一个现场调试与优化服务的工作包，作为梅尔可以现场观摩白面鸮的源石技艺如何构筑起这个不太标准的方案的回报。
但这难道不是管理者的纵容和不作为？塞雷娅不禁质疑。
「毕竟，当你成为了主管之后，尽管还可以提供理念和指导，但已经无法控制每一个技术细节了。塞雷娅，这是现实，即使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有过相似的体会。」
赫默已经习惯了塞雷娅在质问中总是居高临下的责难语气，如常平静地回应道。
「防卫科主任是不可能亲自去做冷却剂的检测实验的，即使那个实验再简单也好。如果你的下属做不好，那只能去指导他。如果还做不好，那就换一个人来做。你肯定要知道在这些和你共事的人当中，哪些人需要你事事操心，而哪些人值得信任。我信任我的助手，她在这件事上不需要我去挑剔。你我也都对系统开发没有什么心得，没必要干涉这项工作。」
「至于没有把方案告诉你这件事……好吧，我会提醒她多和研究顾问沟通工作上的事情的，至少事先告知你一声。」赫默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但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和白面鸮提一提意见呢？你们也是同事。」
塞雷娅一时沉默。
「罚单我还是要开的。」最终只是这样说道。
「你可以开给鲁特拉工作室。」
「赫默，场地责任。」
赫默淡淡地哼了一声，便背过身去写她的邮件去了，只有耳羽诚实地竖了起来。
而此刻，塞雷娅面对白面鸮和这一堆不能名状的仪器与线缆，抱起手臂。
「罚单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我更希望你能解释一下这个方案的概况和注意事项。」
白面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辅助镜脱了下来，露出蜜橙色的眼睛看着塞雷娅。
「这是，使用单向信号的神经连接系统结合源石技艺对源石技艺适应性测试的数据采集方案。」
赫默说得对，塞雷娅对系统开发并没有那么了解。尽管这其中每个术语她都有所了解，当它们连成一句话时，塞雷娅竟一时没有听懂。
「并且用上了一整套意法电子最贵的ASSP神经连接电路集成方案和神经通信控制器！」梅尔耐不住寂寞地插进话来，但对帮助塞雷娅理解这个方案显然并没起到任何助益「不计成本价的项目真好~可惜那个软件包和开发套件用不上了。我还挺想试用一下新出的通信标准和那个开发套件，据说新标准和协议的效率高了一倍呢……」
「莱茵生命的神经连接系统与开发接口与新标准无法兼容。梅尔移植了已有的系统内核并在此基础上开发了本方案的数据采集平台。白面鸮针对本次测试的需求实现了数据采集和存储的应用部分。」
「……然后呢？源石技艺又是怎么回事？」
「白面鸮的源石技艺可以活化神经连接，介入神经信号的传输，抵消信号的衰减和与神经元的模糊效应。理论上，通过神经连接和源石技艺的共鸣效应，白面鸮可以完全同步被测者的源石技艺的施术过程。直接从神经活动和生物体反应的层面上，对源石技艺的触发与执行进行识别与验证，并通过神经连接系统和新开发的数据格式与存储方案记录高精度数据。本方案的缺点是对采集者的脑负荷较重，因此白面鸮已提前递交了休假申请。」
塞雷娅不由得又挑了一下眉毛，但这一次，是因为对这个方案的惊讶。
「活化神经连接，这是……你的源石技艺？」
「激活，抑制，阻滞，准确来说，是对神经活动的辅助操作。」
塞雷娅决定不去质问这种源石技艺应用于何种方面。谁能说技术不是双刃剑呢，过分的猜忌有时候像是一种被害妄想症。
「那这种方案的应用实绩和经验呢？」
「应用在电子系统上是第一次。不过由于神经信号为单向传递，对测试及对被测者不会产生任何介入与影响，请不用担心。」
白面鸮重新戴上了辅助镜，开始重新调整这沉重的佩戴设备的位置。
塞雷娅顺着从操作台底下蜿蜒而出的线缆看去。线缆横贯半个隔离室，尽头是场地中央的赫默和伊芙利特。赫默正在帮伊芙利特佩戴上那些传感装置，伊芙利特拉了拉身上的线缆，就和上一次测试时那样，显得不太耐烦。
「附言。为了防止信号干扰，以本实验区域为中心半径一米内应进行区域清空。测试中请不要跨越黄黑警戒线。」
塞雷娅又在地面上看了一圈。
「哪里有警戒线？」
「请想象一条。」
防卫科主任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有些许无奈地将责问的目光投向蹲在旁边拧螺丝的梅尔。
「诶？！这也能算在我头上？！」
「鲁特拉是方案实施单位。这本来已经是明显的违建了，为什么不向防卫科报备？」
梅尔跳起来，惨叫声直传到房间的另一头：
「我这个月的罚单已经到上限啦！您就行行好吧！」
防卫科主任的口头警告仿佛已经变成了罚单贴在脑门上，测试在梅尔的愁眉苦脸中开始了。
塞雷娅的指教总是离不开那几句。
集中。
重来。
按我说的做。
纵然伊芙利特已经不像上一次那样对塞雷娅的说教感到抵触和烦躁，但数次的失败还是让她沉不住气。
伊芙利特还无法完全地理解塞雷娅教给她的东西，那有些艰涩。但她也按自己的方式努力过了，却怎么也无法让测试法杖的尖端发光。
她只是徒劳地甩着那根棍子，测试毫无进展地僵持了半场。
然后塞雷娅也沉默了，她看着伊芙利特一次又一次尝试。
最终，她说道：「休息一下。」
「不需要！俺还……！」
塞雷娅倾身扶住伊芙利特小小的肩膀，拍了拍：「伊芙利特，休息一下。」
然后塞雷娅向伊芙利特身后的方向点了点头，伊芙利特循着她的视线也看过去。
和伊芙利特线缆相连的另一头的角落里，仪器的运转似乎都暂停了。白面鸮摘下了厚重的辅助镜，正在向赫默说着什么。其余的白大褂三两人围在赫默的旁边，聆听着赫默和白面鸮的交谈。赫默不时沉思，视线快速瞄过伊芙利特，然后又回到交谈中去。
白面鸮略微放低了声音，从这里并不能很清楚地听到交谈的声音。那飞入伊芙利特耳中的只言片语也并非她能听懂的内容。但她看到塞雷娅的眉头在飞来几个冗长神秘的单词之后略微沉了沉，不甚明显地。
伊芙利特低下头，攥了攥手中的小棍子。
「塞雷娅。」
伊芙利特一抬头，不知何时赫默已经走近到跟前，而她竟然没有发现。
赫默给塞雷娅打了个眼色：「过来一下。」
伊芙利特又看着赫默和塞雷娅往反方向走远了——赫默经过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上她一眼——然后侧背着这边，压低声音开始说起什么。
伊芙利特那灵敏的听力也几乎听不清楚大人们之间的交谈。她只看到赫默在摇头，塞雷娅皱起了眉。
两人缓慢地交谈着，但却气氛凝重。
伊芙利特再度转向另一边。解散了的白大褂们又回到了原本的角落里，略显轻松地在聊着天。白面鸮重新戴上了厚重的设备，将法杖横握在身前，正与操作台旁的人攀谈——一个有着暖金色短发的白大褂，是伊芙利特第一次见到的面孔。
谁也没有在看着伊芙利特，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伊芙利特就这样走了过去。
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迈出了第一步，她攥着那根棍子，沿着地板上线缆蜿蜒而来的方向回溯而上，直直来到了那个简易的操作台旁。
伊芙利特在离白面鸮身前几步的地方放缓脚步直到停下。白面鸮头上戴着的辅助镜正放出荧光，似乎丝毫没注意到伊芙利特的靠近，正说着一些伊芙利特听不懂的话。
只有梅尔看到了她，灰色的眼睛有些惊讶地用余光打量着她。可白面鸮的话语并没有停下，梅尔也依然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正调整着参数的平板上，很快就将伊芙利特忘在了视线外。
谁也没注意到她。
伊芙利特感到脑海中一个细小的声音出现了。
细小的声音像气泡一样咕噜咕噜地浮了上来，在将近水面的地方冒出头，然后「啪」地破裂，荡漾着水面。
「你……你说了什么……」更多的，更多的气泡浮了上来，水面开始跃动，开始沸腾，「……你对赫默说了什么！？」
这声音，足以把房间上空正在交错飞织的交谈统统拍到地板上，隔离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视线都开始注意她。
但还没人知道这个小喇叭将要宣扬什么。
白面鸮抬手关掉了辅助镜上的冷光，镜片转为半透明，她才低头看向身前的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猛地抬起手中的测试法杖，将法杖尖对着白面鸮。
角落里甚至有人小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说了什么？俺……」
伊芙利特的手腕忽然被从后面抓住，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法杖就被夺走。她正要挣扎，正要回身去抢回自己的小棍子，而一扭头，正看到的是塞雷娅那严厉而沉重的神色。
她从未见过塞雷娅这样的表情，交织着错愕和生气。
「……你在做什么？」
伊芙利特答不上来。
她是想做什么？
「因、因为……」
「向白面鸮道歉。」
「……俺……」
「向白面鸮道歉！」
那些气泡又重新开始跃动，咕噜咕噜，冒出热气。
塞雷娅原本就只是虚握，伊芙利特也没费什么力气就挣脱了自己的手腕。
但下一步又该怎么办？为什么塞雷娅这么生气？为什么脑袋里那些小小的气泡冒个不停？
伊芙利特呆在原地，直到她看到塞雷娅身后的赫默。
琥珀色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她，和她一样充满困惑不解，但是惊讶而悲伤。
伊芙利特彻底泄了气，她的委屈像沉入了沸水中的一块冰。
「……对……对不……」
「根据莱茵生命实验室安全操作规范与准则第11条d条款、莱茵生命源石技艺测试与验证安全防护与器具使用规范第8条a条款规定，源石技艺法杖作为具有危险性的器具，在使用中和静置状态都禁止朝向人身。」
白面鸮脱下厚重的辅助镜，若无其事地说道。
「不过，系统中没有对象伊芙利特实验室操作规范培训记录。」
她似乎是在向伊芙利特解释，似乎又不是。
所有人都一愣。
只有梅尔打起了圆场。
「哎——这、这孩子又不是莱茵生命的员工……」梅尔伸手在塞雷娅和白面鸮之间晃了晃，像是去搅开了凝结在一起的空气一般「而且小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实验室的条条框框……算了算了，没事就好……测试法杖那点功率也不会有什么事啦！」
塞雷娅随即烦恼地揉了揉拧在一起的眉头。
确实，从没有人给伊芙利特叮嘱过这些注意事项。不管是赫默，还是塞雷娅自己，谁也没有想起来这件事。
伊芙利特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用法杖指着人是一种具有威胁性的动作——没有意识到，法杖可以是一种杀伤性的武器。
塞雷娅也不该将握着法杖的伊芙利特一个人丢在原地，无人看管。这些事情本应该是常识，但对伊芙利特不适用。
这都算是塞雷娅的疏忽——由此想来，她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先训伊芙利特一顿。
伊芙利特仍然茫然地歪着头。
「……危、险？」
就那根，什么都干不了的棍子？
「源石技艺法杖在施术者手中有可能在任何时候施放法术。在法杖器械测试、源石技艺验证测试中，及任何需要法杖作为辅助器材的操作中，均属于危险性器具。」
白面鸮这一长串解释，伊芙利特恐怕没听懂多少。她能听懂的只有塞雷娅一声重重的叹息。
「总之，不准用这个对着人。没有下一次了，知道了吗？」
塞雷娅想伸手去拍拍伊芙利特——被伊芙利特一扭头躲开了。
刚刚的委屈已经在水底彻底消融，伊芙利特的情绪又重新变得滚烫起来。塞雷娅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又尴尬地收了回来。
赫默在背后小声地清了清嗓子提醒她：「……塞雷娅！」
塞雷娅一时语塞。
她似乎是应该在武断地凶完伊芙利特一顿后对她说点什么——「抱歉」——但舌头忽然就自己打了结。
防卫科主任蓦地抬头在场内左右扫视了一下，锐利的目光让研究员们一惊。
「其他人也一样，在实验室里保持紧张感，不要坐视危险的发生！」她转身看向背后的实验室负责人「应急事态的处理和意识，每个实验室都应该……学习……」
赫默瞪了她一眼。
塞雷娅清了清嗓子：「所有人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测试在五分钟后重新开始。」
伊芙利特对着塞雷娅的背影呲了呲牙。
塞雷娅就仿佛能感应到一般，微微回头，正看到伊芙利特的鬼脸，却也没什么反应。
她和赫默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又向房间的另一头走远了。大人们依然神色凝重地交谈，赫默对着塞雷娅的表情更多了几分不满，而塞雷娅一如既往地平静。
只有伊芙利特依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没好气地往地面上踢了一脚。
「神经活动的抑制过程。」
白面鸮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在伊芙利特回过头来，烦躁地瞪着她时，又补充说道：「刚才白面鸮对赫默桑说的话。」
「神……哈？什、什么……」
「伊芙利特的对源石技艺施术的条件反射已经建立，但是却观察到了显著的抑制过程，是刺激和术式无法正确传导的主要原因。」白面鸮说道「现代的神经认知科学认为施术者与法杖的源石之间实际上存在着看不见的信号连接，为信号发生器与放大器的关系。因此施术者与法杖之间不正确的信号连接关系将导致施术失败，条件刺激造成反射消退，引起抑制。」
梅尔在一旁一边调整着白面鸮的法杖，一边小声吐槽：这种话小孩子怎么可能听得懂啦。
「赫默桑认为如果能够保持抑制，阴性条件反射的形成已经达到了控制的目的，即，伊芙利特不学会源石技艺也没关系。并与塞雷娅主任就是否继续今天的测试进行讨论与交涉。」
「什、什么意思……俺一定会学会的！」伊芙利特不自觉又扬起了声音「俺一定……一定会变强的！塞雷娅说她会教俺的！」
白面鸮微微歪过头。
「俺该怎么办才能……才能，那个什么神……」
「神经活动。」
「管他什么呢！」
「这是，向白面鸮询问建议吗？」
「怎么都好……诶！没错！就是问你呢！」
白面鸮眨了一下眼睛，她似乎想了一会。
然后简洁地说道：「想象力。」
伊芙利特一脸茫然。
听不懂啦！
但正当她还想再缠着白面鸮多问两句的时候，塞雷娅已经在叫她了。
伊芙利特从塞雷娅那里接过被没收的法杖，怄着气在空气里划拉了几下。
「集中精神。」
「俺集中了！」
她仰头和塞雷娅相对，大眼瞪小眼。
结果还是在塞雷娅的眼神的威压下，慢慢地被压低了头。
伊芙利特咕哝起来：「想象力又是啥……」
塞雷娅挑了一下眉毛：「想象力？谁教你的？」
「刚刚那个白色的……」
伊芙利特将白面鸮指给塞雷娅看。白面鸮正挥起梅尔调整好的法杖，启动了源石技艺，浅蓝色的微光环绕在法杖周围。
想象力。
塞雷娅沉吟了一会。
这个词像是一把钥匙一样，在优秀的源石技艺研究者的思考中磕磕碰碰地转了两圈之后，咔嗒一声开启了一道锁。
「想象是基于已有经验的一种认知活动与心理过程……心灵之眼，已有认知……」
塞雷娅忽然想起来：她虽然一直将这事情挂在嘴边上，但又在这关键时刻十分自然地忽略了它。
——伊芙利特缺乏同龄人应有的认知经验。
她对这世界的认识充满了空白、问号和扭曲。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薄弱到不足塑造她的世界。她所见所知的，仅限于这数十米平方的白色病房。让人难以想象这个小家伙是如何在一片空白中度过了这些年，就像伊芙利特也绝对想象不到普通孩子脑海中的五彩颜色。
她就像一张白纸。
没有足够的认知经验，也就无法培养出优秀的想象力。
而源石技艺——古老的萨卡兹人也许会将其称为，想象与愿望的艺术吧。
「什么啦！快告诉俺！」
「换个方式，伊芙利特。」塞雷娅从伊芙利特手中收走了法杖「不需要这个，也不要去想我刚刚教你的那些。你只要尽力地把你想到的和感觉到的，大脑中看到的东西，释放出来就可以的。」
「大脑中……看到的？」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这句话就像一个魔法。
是的，魔法，那本书上就是这样称呼这种东西的。
这个魔法突然在脑海中点亮了一簇火。
有着巨大的弯角和长长的尾巴的一簇火。
抱在怀里的书，泛黄的纸页翻动，暖黄色的灯光。
细小的气泡又再度争先恐后地沸腾起来，冒着热气，咕噜咕噜。
「虽然那些东西都不是真的。但只要我这样说，你马上就能想出那些插图和它们的故事吧？这就是想象的第一步。」
火的精灵。彩色的鱼。
「想象？」
「想起来了吗？」
塞雷娅像是鼓励般对她微微一笑。
「你就是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抬起自己的双手，掌心向上张开五指，在空气中抓了抓。
她的手并没有变成巨大的利爪，身体没有变得像塞雷娅那样更加高大，尾巴也没有变得更加有力和粗壮。只是心跳有点加快，身上开始感觉到更加燥热。
「我就是……」
眼前蓦地出现了火焰腾腾的大气球的样子。
那一瞬间，一簇火花忽地从她的掌心中窜了出来，吓得伊芙利特哇地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板上。
「哇、疼！」
伊芙利特捂住自己那坚硬的尾巴根，拼命忍住，可眼角还是渗出了泪。
「就、就这样？」伊芙利特抬起头看向塞雷娅「这样就行了吗……塞雷娅？」
塞雷娅若有所思，刚刚的微笑已经消失不见。
测试结束了。
所有人都开始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去。
塞雷娅没有多说，她径直找上白面鸮，开始讨论起什么。
伊芙利特默默地盯着塞雷娅那板着脸走开的样子，直到赫默的手抚过伊芙利特的发顶。
她转过身来，拉住了赫默的白大褂。
「俺……俺是不是又做错了……」
赫默摇摇头。
「为什么塞雷娅不高兴呢？」
「你做得很好。」赫默俯低身子，手指点住伊芙利特的鼻尖「但是下次不能再用法杖指着别人。这很危险。」
伊芙利特乖巧地点点头。
然后赫默又安抚似地摸了摸她柔顺的金发：「塞雷娅必须保护这里所有人的安全。这是塞雷娅的工作，所以她很紧张……不要怪她。」
伊芙利特还是有些委屈地嘟起嘴。
「我肯定是把塞雷娅说的重要的事情搞砸了……」
「重要的事情？」
「这个，什么测试，就是塞雷娅说的重要的事情吧？」伊芙利特撇了撇嘴「俺肯定搞砸了，没有做好……所以她不高兴。」
赫默叹息着，可又笑了起来。
她拉着伊芙利特的手。
「如果今天以后，可以让你在这些房间和走廊里自由地走动，自由地和其他人说话，玩耍。可以吃到更多比糖果更好吃的东西，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绘本，可以学更多的知识，让塞雷娅教你源石技艺。你难道不开心吗？」
「但、但我更想多点和赫默还有塞雷娅在一起……一个人，讨厌。」
「那，如果这样也可以让你比现在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见到我和塞雷娅，可以和我们说话，你会开心吗？」
伊芙利特眼睛一亮，声音响亮，几乎脱口而出：
「开心！」
「可你总是对塞雷娅发脾气。刚刚也是。」
伊芙利特立刻撅起了嘴。但过了一会，又回到了有些无措的样子。
「赫默……那我、我该怎么办……」
「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
「要说对不起……」
「还有呢？」
伊芙利特惊讶地看着赫默。她想不起来了，她一点都不记得赫默还教过她说完对不起然后要怎么做。
赫默微微眯起眼睛笑着看着她。
「伊芙利特，对她笑一笑吧。」
温暖的羽翼抱住这团小小的火焰。
「如果你能开心，对塞雷娅来说，就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下班是个令人开心的时刻。
顺利处理完数据后还能忙里偷得半刻闲的下班时刻更是如此。
白面鸮踩着有些愉快的节奏走进电梯里，按下一楼楼层键和关门键的动作一气呵成。
钢铁色的电梯门正在闭合，又忽然开始向两边开启。
「抱歉抱歉。」
在电梯外按下了按键的，正是鲁拉鲁。
灰蓝色的鲁珀族项目经理手里拿着文件夹挤进电梯里来，随手按下了关门键。
电梯关上门开始下降，就和轿厢里的这空气一样。
「我是项目经理鲁-拉鲁。」
鲁拉鲁在这不断飞速下沉的气氛中忽然开口搭腔。
「那个源石技艺测试的报告，终于写出来了呢！奥利维亚·赫默博士和塞雷娅主任，两位源石技艺研究天才的双璧合作……哎呀——我都忍不住亲自跑过来拿报告了。」
白面鸮盯着电梯的液晶屏上不断飞速下降的数字。
「对了对了，这次测试的数据，是助手小姐负责的吧？怎么样呢？能不能稍微……稍微给我透露一些当时的情况呢？」
下降的电梯缓缓减速，不断往下掉的重心忽地往上一抬。
白面鸮看着鲁拉鲁。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不过是个项目经理，你们研究上的事情，我也听不懂……」
在电梯到达楼层的铃声中，鲁拉鲁整了整他的领带。
「不过如果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可就了不得了呢。」
电梯门缓缓地滑开来，鲁拉鲁首先走了出去，然后回过身来，欠身对白面鸮微微一笑：
「那么，工作辛苦了。我们下次会议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