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跨部门会议的重重包围之后,赫默拖着疲惫的身体,几乎是撞入办公室的门中,想也没想就往沙发上撂下手上的工作设备和文件,躺了下来。

日间出勤的同事在上班的时候充分利用了赫默的每一分钟。她本应在上午下班,但休息时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延后,只来得及在清晨和中午小睡了一阵,然后便穿梭于各个会议室和实验室中,从早上到傍晚,一直到日间出勤的同事的下班时刻,大家纷纷散去,才能松一口气。

塞雷娅从桌前站起身,走过来拾起赫默在沙发上胡乱丢下的文件和便携工作站,替她拿去桌上放好。

「你怎么还在这里……」赫默仰面看着塞雷娅在办公室中穿梭了一个来回的身影「外面所有人都在忙着下班。该下班了,塞雷娅。」

赫默将双掌盖在脸上,发出一声小小的悲鸣:「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周末前夜。」

从退勤时刻开始,便是日间职员的周末休息日了。

赫默叹了声气,她忽然明白了大家今天白天的工作热情如此高涨的原因。没人想把事情拖到下班之后,没人想在周末前夜留下来加班收拾工作。

而赫默自己,在一成不变的忙碌和颠倒的作息中有些失去了对日期的概念。况且,她现在没有周末可言。

向来勤奋的黎博利研究员也忍不住在沙发上伸开了懒腰,对一整天繁重的脑力工作和会议发出一串满含抱怨的呜咽声。

今天的会议内容着实让赫默感觉莫名其妙。她与从未谋面的器械还有工艺部门的源石技艺专家们围绕伊芙利特的源石技艺测试报告,深入地讨论了一整天源石技艺与法杖从生理层面到器械的驱动原理。

不过从中学到的许多法杖工艺的知识以及对施术原理的新的理解,这些都大大地满足了赫默的求知欲。罢了罢了。

「如果你上传了这周的实验周报的话,可以早点回去……」赫默翻了个身,把脸向下埋进沙发中「我明天再看。」

「我不赶时间。」

「塞雷娅顾问在周末没有安排?」

「……实际上,学姐刚发消息过来,约我晚上出去喝酒。你还记得吗,你在那次酒会上见过的,黑钢国际的那一位。」

赫默又从疲惫的大脑中将记忆倒出来扒拉着搜罗了一顿,搜出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也蒙在沙发上含糊地答应着。

塞雷娅走到赫默的头边上,略微弯身看着俯倒在沙发上的赫默:

「你应该下班休息。」

赫默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看起来像是在疲惫中努力传达否定的意思。

「……抱歉,下班前……你可不可以……」

赫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话音却渐弱,落入了困顿的睡意之中。

这让塞雷娅一阵苦笑。但她似乎知道赫默想对她说些什么。

一定是伊芙利特的事情。

塞雷娅从柜子里拿出赫默的毯子给她盖上,取下她的眼镜放去一旁。又去拉下了百叶窗,将阴雨傍晚的朦胧的光线也挡在办公室之外。

然后悄悄地离开办公室,信步向实验室里走去。


塞雷娅在隔离室里找到了伊芙利特。

白面鸮和梅尔正在整修拆成了一堆零件和线缆的数据采集系统,两人嘴里不断蹦出一串一串数字。伊芙利特好奇地站在旁边窥看着两人,虽然不能理解那些数字的意义,也有模有样地在旁边重复着这些数字,偶有说错,就会被白面鸮和梅尔纠正。伊芙利特在面对面的两人之间担任着转达数字的通信员,玩得乐此不疲。

小家伙一见到塞雷娅进来,似乎有些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塞雷娅身后。

「赫默睡着了。她累了。」

伊芙利特睁大眼睛:「但赫默在白天睡觉,晚上醒来。」

「是的,但是今天她一直在工作,白天没有睡成。赫默让我替她来看看你。」

伊芙利特甩过身去,不再面对着塞雷娅:「我不用你们陪也可以!」

「伊芙利特……」

「真的!我可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玩!我不用你们陪也可以!」伊芙利特低下头「我知道,塞雷娅和赫默是为了我……」

塞雷娅愣了一会,她俯身看着伊芙利特:

「真的吗?」

伊芙利特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真的!」

「伊芙利特,我们都很想能够陪在你身边。但我想你是时候学会独立照顾自己了。」

「听我说,伊芙利特。」塞雷娅牵过伊芙利特让她转向自己「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可以将赫默借给我两天吗?」

「嚯——」

白面鸮和梅尔双双投来充满好奇的视线。

白面鸮的灰色斑纹耳羽更是像天线一样竖了起来,眼睛仿佛快门一般快速地眨了好几下。

塞雷娅努力不去理会两人越凑越近的视线,只对伊芙利特说。

「赫默确实累了,我希望可以带她去休两天假。但是,伊芙利特,如果这两天你不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赫默和我都不能放心地休息。」

「我可以。我保证,我会乖乖的。」

「你要像每天我们都在的时候一样,完成我给你的作业,按时吃饭和睡觉。还有——」伊芙利特一听,几乎就要跳起来保证自己能做到,塞雷娅按住了她的肩膀「每天早上还要做检查,不准推人发脾气,控制好自己,好好听话。」

伊芙利特一时就垂下头去了,但马上又抬起头挺起胸,鼓起腮帮子,就好像鼓足了勇气一样:

「我保证。」

「那我很期待。」

塞雷娅略微用力拍了拍伊芙利特那逐渐成长的肩膀。她直起身,然后看向已经凑到了伊芙利特身后的白面鸮。

「白面鸮本周末负责值班。」白面鸮抢在塞雷娅之前开口「不管塞雷娅主任接下来想要请求什么,白面鸮的回答都是『是』。」

「我也在。」梅尔也凑了上来「咪波在就是我在。」

塞雷娅也只好点点头,叮嘱了几句交接事项,就准备离开。

她走向门口,途中回头看了一眼。伊芙利特已经回到刚才的通信员的游戏里去了。

她一直走到门口,再次回头看去。

伊芙利特正在偷偷看着她,对她挥了挥手。


塞雷娅回到办公室时,赫默早已经醒来。

她披着毯子站在窗边,正在打一通内线电话。百叶窗略微拉了起来,没有戴上眼镜的睡眼惺忪半睁着。赫默将头抵在玻璃窗上,手指戳着窗台上塞雷娅移放过来的盆栽薄荷的叶片。

很快通话就结束了。赫默钻回了沙发上,似乎已经没有了要躺下的睡意。

塞雷娅开口就问:「你上班带了换洗衣物吗?」

赫默还未反应过来,塞雷娅又说道:「接下来我们要暂时离开这里两天。」

赫默愣了好几秒,反应过来后赶紧摸过眼镜戴上。

「你在说什么……?」

「我刚突然想到,是时候训练伊芙利特独立生活了,而且她在我面前保证她能做到。即使你和我不在,她也应该学会照常吃饭,学习,准时睡觉。我们不能总是跟在她身边,这是一种溺爱和教育失当。尤其是你,赫默,伊芙利特太依赖你了。」

赫默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内线电话吵醒,睡眠不足和疲倦让大脑变得迟钝。她似乎很久才反应过来:

「……我们?」

「我们。我们可以顺便去湖边度假区待上两天,休个短假。你最近严重过劳,从另一层面上来说,作为防卫科主任我也要保证你的休息,以免疲劳影响医生的工作状态和判断。否则我要将你的工作情况上报给健康安全部门。」

「休什么假?」赫默裹紧了身上的毯子瑟缩在沙发的一角,耳羽没有精神地耷拉着「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在家睡上两天?那样我就可以在晚上过来实验室,白天回去休息。」

「你需要的是隔绝工作的放松和恢复正常的作息。心旷神怡的景色和美食是人们去度假的意义,赫默。」

赫默当然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我不能走太远。而且我不认为陌生的环境对放松有什么助益。」

「陌生的环境和新鲜的环境可不一样。」

塞雷娅走进办公室里面,开始关闭这房间内所有的设备和电源。

「我们立刻就出发。」

「我不能走太远。就算伊芙利特需要学会独立生活,我也不能真的放下伊芙利特然后……」

「从这里开车到湖区甚至比去你家还要近。而且伊芙利特现在的病情和情绪都很稳定,也没有急症的危险。白面鸮也能帮忙照顾她,你的助手是有医疗执照的专业人员。」

「……那你呢?难道你这两天就什么都不做……专门监视我的睡眠情况?」

「是的。」

赫默对塞雷娅这理直气壮的回答哑口无言。实际上,她也没能很好地组织起反驳的观点和语言。赫默要承认,过劳的恶果现在正在侵蚀她的思维,给塞雷娅的每一句说法都做了旁证。

「你的、你的约会呢?」

「一开始就拒绝了。学姐只是想约我喝酒而已。」

赫默又想了一会,更加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她怯怯地说道:「我不喜欢度假区……我可以在家里休息两天。」

塞雷娅没有办法地叹着气,抱起手臂看着把自己裹成一团的黎博利,耳羽簇在潮湿的空气里蔫蔫地垂着。

「如果你不想走太远,又不喜欢度假区那种完全陌生的地方,但又要在新鲜的环境里得到照顾和放松,那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哪里?」

塞雷娅顿了一顿,仍下定决心说出来:

「我家。」


赫默在心里罗列了各种利弊、喜好、社交适应性与可能性,在好奇心和内向的胆怯之间反复权衡。

至少,塞雷娅的住处确实不远,在车流高峰中穿行也不过三十分钟。

况且,都已经来到门前了,临场反悔似乎会引起尴尬。赫默更不想麻烦塞雷娅再把自己送回家——因为她必会坚持如此。

不过她可以客气一点,大可不必真的留宿,象征性地吃个晚饭便回家。

而且,结果上来说,塞雷娅去过赫默的住处,赫默也可以去塞雷娅家看一看。

赫默认为这很公平。

最终心一横,赫默还是跨进了塞雷娅家的玄关,差一点撞在了正在自动闭合的门上。

「请进。」

赫默亦步亦趋跟着塞雷娅走进去。

一个人的住处的样子就是她内心的映射——在越过储酒柜当屏挡的玄关之前,赫默已经在心里啪啦啪啦翻起了心理学小抄。

她会看到什么。

这栋在楼下入口配备了电子锁的高级公寓的客厅,有整整两面是环绕着观景露台的落地玻璃。电动窗帘缓缓退开,可以从这里俯视连接城区的路桥,环视哥伦比亚城中心城区西面鳞次栉比的景色。

傍晚一时雨止,金红的夕晖从西面乌灰云墙的缝隙中,如同从时空之壁后面迸射而出的光,直直泼洒在象牙白色的背墙上,在极简风格的内装和烤瓷装饰的光滑表面上,给冷色昏暗的客厅里抹上一些难得热烈的颜色。

「客厅,餐厨。书房,浴室,卧室。」

塞雷娅带着赫默简单地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认识了一下各个房间。赫默都只是在门外探头往每个房间里都扫了两眼,走马观花般,也没有看出什么感想来。

「请随意一些。」

赫默机械地跟着塞雷娅,终于跨进了一间房间的门里——喔,一张能躺两人有余的大床,这是卧室——赫默骤然反应了过来。

塞雷娅将赫默的行李放进卧室的衣帽间里,接着便脱下自己的风衣,用衣架挂了起来。然后又走到呆站着的赫默背后:

「外套需要挂起来吗,女士?」

「……不、呃……好吧。」

塞雷娅笑着弯下身,像是笑赫默的语无伦次,然后从双肩开始,小心地帮她脱下外套,拿去衣帽间挂起。

顿时赫默觉得自己像是被剥了卵壳的雏鸟,因为初生的好奇心,无意从熟悉的筑巢中跌落到陌生的地面,站在这卧室中手足无措。

「需要换衣服吗?」

「……呃?」

「你可以在各个房间里随意看看,书房里有有一些藏书,冰箱里有饮料和食材,你可以参考一下晚餐的菜单。随意一些,当成是在自己家里。」塞雷娅给赫默指了一条路「不介意的话,我先换一下衣服,马上就来。」

赫默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直到见到塞雷娅开始解衬衫的纽扣,赶紧原地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门两步,不忘折返回来带上卧室的门。


落地窗外已经逐渐换上了乌云满布的夜幕,客厅的灯光将赫默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

两室两厅的公寓让赫默觉得空荡,夜色浮动,空气冷清。尽管家具都一应俱全,但似乎没有同居人的气息来给它们抹上足够的生活痕迹。极简风格的设计和整洁的打扫的一切都因为显得过于恰好,而精致得有些冰冷和不近人情。

赫默想象着塞雷娅一个人在这公寓中游荡的样子——从卧室经过客厅前,遁入餐厅夜晚的昏暗,经过那张看起来毫无必要的白色六人用的餐桌——就仿佛是独居在高地荒野古堡中的传奇生物一般。

白木餐桌像盐一样素净,无端让赫默想起塞雷娅的办公桌,只有正好背对着厨房水槽的位置上留下极浅的桌垫的印记。

但是餐桌的中间有花。柚木的方形托盘端放在白色餐桌的正中间,松果和干花装饰铺面,上面盛着广口的玻璃花瓶。香槟色的复瓣洋桔梗,还有几支赫默叫不上来名字的花,被簇拥在金黄火红的几支落叶中,辉映着餐桌上方的三盏铁黑色的复古吊灯。

赫默经过餐桌旁,俯身闻了闻秋叶,在昏暗之中它们散发着愈发清冽潮湿的草木味道,这味道仿佛昨日萧瑟的雨水。这盘插花没有放在玄关,也不在客厅的之中。赫默似乎能想象到塞雷娅平日就坐在那个经常放置桌垫的位置上,厨房和餐桌她最常逗留的地方,没有一人,只有一瓶插花相伴。

冰箱在餐厅的角落里。踌躇了几秒,赫默蹭着步子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双门冰箱的冷鲜柜。

真是眩目。

冷鲜柜内里的形色之丰富,分类之整齐,这扑面而来的精致生活的气息仿佛散发着辉光,让赫默看了一眼就感到自惭形秽。

毕竟,赫默自己的冰箱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只有牛奶、水和药品,甚至连冷冻食品都失踪已久。她经常用快餐三明治和公司食堂来解决三餐问题,进厨房仅仅只为了煮一杯咖啡。

赫默还抬头踮脚看了看放在最上层的罐装气泡水,易拉罐也是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排,罐上的商标名字一律都朝外摆放,又忍不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餐厅的灯忽然点亮,赫默转头看到塞雷娅穿过餐厅走过来。塞雷娅换掉了硬邦邦的通勤装,穿上一套柔软舒适的家居服,宽松的白色圆领T恤隐隐勾勒出身材的线条。赫默看着她走过来,并不如赫默所想的那样昂首阔步,宽松的衣着倒是让她显得气定神闲,让赫默的眼睛一时不能习惯这种风格的塞雷娅,定着看了好几秒。

直到塞雷娅走到面前来,赫默赶紧把脑海中那个在意塞雷娅的衣服码数的念头沉进海底。

「怎么样?」

赫默还没来得及反应,塞雷娅已经伸手取出了一罐气泡水。

「我记得你不喜欢这个。」

塞雷娅作势要拿冰凉的易拉罐往赫默的面颊上靠,赫默往冰箱的门边上缩起了脖子。

「……有谁会喜欢。」

塞雷娅看着黎博利那翘起示威的耳羽,得了逞一样勾起一边的嘴角。然后又立刻将翘起的眉角、眼角和嘴角拉下来,换上若无其事的平静神色。

「晚餐想吃什么?我想你也应该饿了。」

赫默本想给掌握晚餐大权的主人腾让一个能够纵览冰箱的位置。塞雷娅却直接伸手越过她的肩膀,在冰箱里翻找了起来。

「我们还有鸡肉,白鱼柳,菠菜,芦笋,蘑菇,烟肉,火腿,芝士。还有一些用来做沙拉的绿叶菜,不过里面有苦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塞雷娅的身体逐渐向着冰箱里前倾。她在各个冰格里清点着食材,顺手还将那罐气泡水塞进了赫默的怀里。赫默瞄着塞雷娅逐渐进入专注状态的样子,一边跟着她前倾的角度调整着躲避的路线。

但最终她被塞雷娅堵在了冰箱里,用前胸贴后背来形容大概也不为过。瓦伊凡弯身低头去开下面的蔬果冰格时,下颔刚好快要磕到赫默头顶那簇柔软的羽毛上。

「通常我会在周末再补充一下食材储备,做一些简单的烤制的馅饼或者点心。我们可以明天去一趟超市和市场,找一些你喜欢的食材。这里也有一些香葱面包和西西里小麦面条,如果你喜欢蘑菇白汁的话,我推荐放在明天的午餐……赫默,你的羽毛。」

赫默慌忙从揣着气泡水的怀里抽出手来去压头顶翘起的耳羽簇,却碰到了塞雷娅的手。

家庭冰箱十分适时地响起开门时间过长的警告蜂鸣音,如同给赫默心里拉响了一个小警报。

塞雷娅像是安抚小动物一样轻抚翘起的耳羽。怀里的易拉罐冰凉,冰箱里的霜风也寒气阵阵,让赫默觉得自己像北地风中的蓬松毛球。赫默甚至怀疑塞雷娅这是把她当成了什么取暖羽毛枕,用来抵御这台冰箱过于强劲的制冷效果。

「所以你想吃什么?」

「……随意。」

「有忌口吗?」

「……没有。」

「顺便问一下,你平时做饭吗?」

「……嗯。」

冷冻速食的肉酱西西里面条或者奶油鲑鱼派放进烤箱里叮一下可也是需要一点技巧的,至少赫默这样认为。

「你喜欢哪种搭配,鸡肉配橘皮酱还是鱼肉配奶油?当然也有一些别的选择。青酱,蘑菇汁,胡椒酱……只要手边的材料能做得出来。」

赫默毫不怀疑,等一下塞雷娅去拉开厨房上方的橱柜,里面也会同样整齐划一标签朝外地摆放着一排各种各样的调料。

她沉默了一会,在心里将这些名字罗列起来,正想着是否随意选上一个。最后发现,最好的答案还是:

「……随意。」

赫默快速地用余光瞥了一眼头顶上塞雷娅的反应,而塞雷娅只是探出身去,将食材逐一取出抱在手里。银发从她肩上垂下,撩在赫默的脸颊旁。

「你似乎只挑剔咖啡的味道。」

「反正都是糖分、蛋白质、脂肪和纤维素。」赫默干巴巴地回答「不是吗?」

终于头顶上传来了一声意料中的低低轻笑。赫默能从后背上感觉到瓦伊凡胸腔里那压抑着笑意的颤动, 怀里的气泡水似乎都被她捂得暖热起来,气泡在罐子里咕噜咕噜地冒出,等着拉开拉环的那一顺喷涌而出。

「你不做饭。」

塞雷娅忍着那些颤动的耳羽扫在下颔上惹人发笑的感觉,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最后将一升装的盒装柳橙汁塞进赫默的怀中。

「但我喜欢你的咖啡。」


赫默在名义上负责饮料和摆桌。只需在桌子上铺好桌垫,摆好玻璃杯和餐具盒后,象征性地抱着橙汁和气泡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就好。

焯水的新鲜芦笋和蘑菇已经捞出沥干备用,用香料和白葡萄酒腌好的鱼柳放进抹有融化黄油和橄榄油的平底锅中,发出滋滋的声音和奶甜的香味。

「你可以趁现在小睡一会。」

「我不适应时间太短的睡眠,也不喜欢起床后立刻吃东西。」

赫默趴在桌上,把盒装橙汁挡在自己面前,堪堪能从盒子的边缘看到塞雷娅的背影。

塞雷娅将银发低低束起,穿着猩红色的围裙。就和她做实验时一样,专注于手上冒着香气的平底锅,一言不发,将鱼柳起锅转移至烤盘的动作熟练而且利落。二十分钟前在她要穿上围裙的时候,赫默从椅子上站起,试图要帮上一点小忙。然后看见塞雷娅手指灵活地在自己腰后绑了一个蝴蝶结,只好又默声坐了回去。

小火煮酱汁的咕噜咕噜声和从烤箱里溢出的香气填充着两人之间的沉默。赫默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地在通讯器上翻看着最近被她错过的时事新闻。直到塞雷娅用银匙递来一勺酱汁让她试味,赫默也没细看就一口吞了下去。

「……你放了什么?」

「黑橄榄碎、柠檬汁、橙汁、黑胡椒和干制的综合香草碎。」

赫默舔了舔嘴唇上余留的酱汁:「我觉得有点酸……酸奶油的那种酸味。」

「答对了,基底是稀释的奶油沙司和一些酸奶油。」塞雷娅说「我还以为你喜欢酸味。你上次在酒会上一声不吭地喝了不少放多了酸橙汁的金桔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

「我给你的那杯。」

「……我不喜欢那个。」

「比预想中还要挑剔。」

塞雷娅挑了挑眉毛,往酱汁里又加了一些牛奶。

在塞雷娅开始切装盘用的水果时,赫默拿出移动通讯器,给正在值班的白面鸮发了一个消息。现在应该是伊芙利特的晚餐时间,如果她有乖乖听话的话。

「如果是伊芙利特的事情。」白面鸮回复消息的速度飞快,让赫默不禁怀疑助手是否私自把私人通讯器连上了神经连接系统「二十七分钟前塞雷娅主任已经发消息来询问过。一切如常,没有问题。」

赫默想了想,也许这时候发一张照片过去是一般做法——就像白面鸮夏天在海滨度假时用风景照片对赫默的邮箱进行轰炸那样——她可以从橙汁盒后面偷偷拍一张塞雷娅做饭的照片发给白面鸮,这样,白面鸮也可以拿给伊芙利特看。

等赫默回去后,她还可以拿出这张照片对伊芙利特说:你知道塞雷娅做了什么好吃的吗?

也许伊芙利特有一天也能吃到,小家伙可以从现在开始保持一个念想。

赫默从橙汁盒后面悄悄探出头来,架起了镜头。塞雷娅正好削下一片新鲜的柠檬,仿佛对赫默的视线有所感应般,在将柠檬片装入盘中时,微微转身回头看向赫默。

她刚一回头,橙汁盒子后面两簇翘起的耳羽就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移动通讯器从赫默手中滑落到桌面上,发出一阵与桌面磕碰的声音。

塞雷娅垂放下手里的陶瓷水果刀,看着努力变得服帖的小簇棕色斑纹羽毛将自己隐藏在自欺欺人的掩体后面,只有羽毛尖露在外面,微微颤动。

过了好一会,赫默从橙汁盒和玻璃杯后面直起身来。

「……白面鸮说伊芙利特很好。她吃完了晚餐。」

「我们的晚餐也将在一分钟内开始。」

「听起来不错。」

赫默挺着背从椅子上直直地站起来,拎起了罐装的气泡水:

「……我们的饮料也会在一分钟内准备好。」


注意。

当赫默踏进这间公寓的玄关时,想道,她应当要注意许多不易察觉的细节。因为这里的主人就是这样的人。

像塞雷娅这种做实验之前恨不得将手放在实验室操作规范手册上宣誓的类型,赫默觉得,比如说,在塞雷娅家吃饭可能会有一个开餐仪式:正襟危坐,肩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桌子下的大腿上,肃穆,并且心怀感激,不管是在感激什么。

她虽然会选择入乡随俗,但绝不想被同化。要怀抱着一种旁观者的冷淡好奇心,眼观八方的视线要像掸子一样拂去房间中的蒙尘,就像上次塞雷娅调查她的房间那样,审视这些鲜有外客观赏的每一处角落。

但现在,这些想法,这些警觉,都随着吃饱喝足昏昏欲睡的身体沦陷在身下的懒人沙发里。

塞雷娅的下厨手艺该死地好,配上蘑菇奶油酱的煎鱼柳和菠菜沙拉该死地好吃。连这个软塌塌的沙发和这些抱枕堆也是该死地舒服,它们怎么就偏偏如此恰好地放在赫默走进客厅第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一小时前她尚在心里批判这间公寓设计风格之冰冷,主人对菜谱量度之苛求,和对摆盘的形式主义美之偏执。

她便是要用黎博利骨子里随性与不羁的自尊批判这些繁文缛节。

而现在,黎博利的自尊在迷糊的困意中融化,连隐隐约约听到塞雷娅的健康劝告时,也无法发出一丝顽强的声音了。

也许今晚就住下吧,实在太困了。

赫默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久,她在半睡半醒间被塞雷娅拉起来去浴室里洗了一个澡。迷迷糊糊中打错了花洒的开关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这才稍微打起点精神。带过来的换洗衣物都是为上班准备的便装,没有特别适合当作睡衣的衣服,便从塞雷娅的衣柜里借了一件宽松的印花长T恤,衣摆一直快垂到膝盖。

赫默就这样滚在塞雷娅那张并排睡两个人也有余的大床上,不甚清醒地数着自己今天未能睡眠的小时数,这数字对嗜睡的鸮形黎博利来说堪称天文数字。她已经困得眼泪直流,但还是决定等塞雷娅洗完澡出来。一名夜行性的黎博利,和一名昼行性的瓦伊凡,两人似乎还需要商量一些作息方式习惯上的事情。

赫默的睡眠轻而浅,向来说不上安稳,夜晚入睡本已经是反作息,赫默猜测自己在半夜时分就会醒来。也许她应该裹一床毯子睡在书房或者客厅的沙发上,免得打扰瓦伊凡的正常作息。又或者睡在那个软塌塌的懒人沙发上,那也是她的心头所好。赫默必须承认,即使她给自己的公寓买一个同款的沙发,也不能将它摆放得恰好,利用得恰好,足以有余裕地每日在上面释放一天的疲惫。

这可能就是一种生活技能。

赫默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搂在怀里的枕头,翻了个身面向门口。她听到拖鞋踢在地板上的声音,正由远而近。

塞雷娅回来了。


赫默盯着她走进来,困意霎时被胸口的一个激灵给吹散了。

然后缓缓将脸埋回枕头中,羞赧之感如回涨的潮水一般漫回了空白的沙滩上。

尔后又为自己一刹间的反应过度而羞愧和懊恼——长尾的瓦伊凡人选择短款的吊带睡裙乃是适合生理结构的考虑,又何必一直盯着人家的腿看!

……身材真好。

沐浴露的香味混合在一团潮湿的空气中,在赫默身边的床垫上陷下了几分。塞雷娅的声音低如耳语,像是怕会吵醒黎博利的困意。

「困了?」

「……醒了。」赫默从枕头后面露出眼睛来「我现在醒了。」

「你不应该在现在这么清醒。」

塞雷娅揶揄她的轻笑声像是拨动心弦的低音提琴。

若是平常在办公室,赫默大概是要懊恼地回上一句类似「现在才是夜行黎博利的活动时间」的话。

但她看了塞雷娅一眼。

光泽湿润的银色长发,黑色刺绣吊带睡裙。还带着温热气息的弯角的尖端像熔岩一样明亮,瓦伊凡的尾巴悠然地搭在修长的腿上,星形的尾尖轻轻地拍着。

清爽的沐浴露的余香钻进赫默的胸腔里,像是翻开了一片五颜六色的花田。

那些在各级同事之间流传的关于塞雷娅的传言和赞美,现在令她恍然大悟,又头晕目眩。不知道到底是困意让她的理智变得恍惚,还是连她也无法免俗的好美之心冲昏了她的头脑,甚至出于一种羡慕与嫉妒之心,赫默想要恶作剧地伸手在那白皙修长的大腿上戳上两下。

塞雷娅大概确实像居住在冷清古堡中的传奇生物,强大又傲慢,但优雅且美丽。这大概不算是同事的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只能算是赫默未能挖掘的一面。而这就像线索已经出现在实验的现象中,赫默却不曾去注意过。

她一边懊恼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戳着塞雷娅的尾尖玩了。

瓦伊凡的那一小截柔软的尾尖灵活地摇晃着,和赫默的手指捉着迷藏。这一会它直立了起来,十字星形的尾尖棘和赫默的手指碰了碰,却让赫默十分煞风景地想起自然界中一种捕食者的诱饵。

「你知道长尾巴的种族很少养猫吗?因为怕摇晃的尾部会被爱玩的猫咪追着挠。」塞雷娅放下手中擦着银发的毛巾,饶有兴味地看着横躺在旁的赫默「你真的清醒了吗?」

「也许。」

赫默收回手,干巴巴地说道:「我想起我要和你商量的事情了。我可能会半夜就会醒来,也许我最好睡在外面,沙发上之类的……」

「没关系,这张床足够大,我们可以各睡一边。并且,我更希望你能有一个一直到明天白天的充足睡眠,然后再一小段一小段地调整作息。」塞雷娅说「我刚有了新的想法。白汁西西里面条作为你的刚起床的早餐来说有些腻,明天上午我可以做点火腿蛋松饼,配新鲜的叙拉古产的咖啡。」

「……听起来我像是误入了夜行黎博利睡眠康复中心。」

「现在你也许可以试试这个。」

塞雷娅起身从梳妆台前取过一个玻璃小瓶。

赫默坐了起来,狐疑着伸手要去接。却被塞雷娅拉过手腕,在手腕内侧轻轻喷了一点。

「……香水?」

「可以用来安神的一种味道。」

赫默贴近手腕闻了闻,是一种柔和干净的味道:「……有点像你的沐浴露。」

「前调是柠檬草,中调薰衣草,后调加入了白麝香和雪松。」

「……那是什么?」

「气味的层次。」塞雷娅拉起赫默的手腕嗅了嗅「这支香水的气味以洁净感出名。」

说着,塞雷娅又凑到赫默的面前闻了一下。

赫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她光能看到塞雷娅的长长睫毛的尖端,沐浴露的干净柔和的味道和香水留下的印象开始在脑海内氤氲模糊地糅合在一起。

「我的沐浴露带薄荷和岩盐成分的。」塞雷娅似乎在辨别着赫默身上的味道,从这距离,半垂着眼帘看着她「也许是清洁感让两种气味太像了。」

最后她向后直起身子退开距离:「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用酒精棉擦掉。」

「……我以为所有的安神产品都会主打薰衣草的味道。」

「主打薰衣草的气味对我来说太甜腻。」

「你用香水吗?」

「在大多数重要的场合会用。」

赫默似乎一下就来了兴致:「那还有什么样的?」

塞雷娅似乎没有料到赫默会这么感兴趣,反而局促地思考了一会。

「我的大多数香水都不适合你。」塞雷娅将手中的小瓶子放回去,在放香水的架子上犹豫着「气味虽然能用于塑造人的印象,但必须结合个人的气质和喜好。」

「如果说瓦伊凡能有什么适合黎博利,塞雷娅,那只能是头脑和才能了。」

「听起来赫默医生对我的性格有些微词。」塞雷娅挑出一支小分装瓶「那你应该试试这一支。」

赫默坦然地伸出手腕去,但塞雷娅却摇摇头,将香水喷了一小片在自己手腕内侧上。

「小心,前调和中调很刺激。」

因为塞雷娅的这句话,赫默小心翼翼地凑近塞雷娅伸过来的手腕,但还是被最开始那冲击性的气味吓退了。

苦,凉,锐利而浓烈,充满侵略性的味道,几乎能让一只昏昏欲睡的黎博利蓬起羽毛跳着往后退开。

「是的,这可真是适合你。」

「这支香水的前调和中调激烈但是短暂。喷在手腕这种体温高的地方,很快就会散去,后调的味道要等那时才会挥发出来。」

「谢谢解说,敬谢不敏。」

「这是一个维多利亚的老派品牌,在香水中以古典主义般的内敛印象出名。」

「我想你说的是哥伦比亚工业古典主义。」

「如果刚刚的刺激让你对这个品牌的香水有什么误解的话,你就应该试试这个。」

塞雷娅换了一支瓶子,这次则喷在了赫默的手腕上。

一股对赫默来说有些沉重的酒味扑了过来,如同锋利的冰块,清冽剔透,散发着丝丝寒气,但很快酒气下面浮现出了一股清香。如果滴酒不沾的人,出于惧怕与抗拒的心理,只是作势地轻轻舔上一小口,是绝尝不出优质烈酒的清香和甜味的。不管如何都要含上一口在嘴里,充满耐心地品尝,让越来越浓厚的木质香料的味道充满口腔,最后一口吞下,在味蕾上余留下植物和水果的香甜微醺,而温暖的感觉在胸腔和腹部慢慢扩散开去。

「『琴酒』。和烈酒一样的浓烈但清甜的木质和香料感是它的特色。」

「不算讨厌。」

「典型的薰衣草也许不适合你,我也不用。洗衣房里倒是有一瓶新买的薰衣草香型的柔顺剂。」

「……一边说着不适合我,却打算在未来几个月穿着被那种味道洗过的衣服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赫默又闻了闻手腕上沉稳清冽的香气,像是雪中的一杯暖茶「你可以喷上这种香水再来上班,喷多点,总比柔顺剂好。」

塞雷娅低低地笑了几声。

「那这种呢?」

她在自己的另一边手的手背上喷了一点,赫默还未凑近去,就已经闻到了一阵一闪而过的古朴的树脂味道。

赫默拉起面前的手,更为深沉的辛香味之中透露出微酸的味道,暗郁却不阴沉,透露出一种具有韧性的内敛的力量感,这种力量足以穿透木材每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缝隙。赫默想到了自己的那间一到雨夜就显得有些昏暗的古旧公寓——比那公寓更加广阔,也更加古老和深邃,在那古宅中点燃壁炉,将历史和时间的沉淀物丢进火焰之中的一瞬,火苗发出噼啪的干裂声,映红了整个壁炉的内壁。

就像深陷在壁炉前的安乐椅上,伴随着表针转动的声音拍打着老椅子的扶手。老调,深沉,还有些年久磨损的光滑表面的舒适感。

但只有表针转动的声音似乎太单调了。

刚想评说点什么,片刻,一股隐隐约约的花香就出现了,透过古宅那木若坚石的每一根梁柱出现了。渐渐丰腴,又如果子一样甜美。甜美的花和辛香的木,还有凛冽的苦艾,愈加浓郁地混合在一起,酿造出了陈年藏酒的醇香。但那酒味顷刻间就散去了,再去寻找时又隐约寻找不见了,引得人又一次从头去辨别和品味那甜美的花,辛香的木,捕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的苦艾,再把它们用时间酿造成酒……

「老套骑士文学的味道。」

赫默的话有些意味不明,似乎又暗藏了许多意思。引得塞雷娅皱了一下表情,有些后怕地问道:

「……哪个年代的骑士文学?」

也许说是老银行家的高雅但又狡黠的味道也不错。

赫默的心情逐渐清亮起来,还想要揶揄她两句。

但她似乎开始辨别出了别的气味——和这古宅虽不相斥,可又独成一派。像是一位访客,从门廊里进来了。还没来到这起居室,就已经听到那疾快又沉稳的脚步声走来了,来者是个昂首阔步走在所有人前面的高傲者,所有锋芒都已被收纳在良好的涵养中,浑然的端庄和存在感步入古宅的起居室之中,蓦然生辉。

赫默循着气味找过去,拉过了塞雷娅另一只手的手腕,在手腕内侧嗅了嗅。刚刚那吓退了自己的侵略般的味道已经淡去,温和清新的松木香正像一缕烟一样挥发。

「松香和丁香,还有苔藓和肉桂。后调是挥发稳定的柑苔调香味。」塞雷娅看到赫默那因为藏不住的惊讶而睁开了眼睛,有些得意又欣慰地抹开一些笑容「名字叫『生命』。我总要等它的前调挥发完了以后才敢出门。」

「印象派总能给一个名字引申出上万种不同解释。」

赫默很快就平复了那种惊讶感,又对这香味不再感兴趣了。「还有什么?」她放开塞雷娅的手,像一个挑剔的顾客。

「还有一些……太浓郁的,我想你不会喜欢。会有些不适。」

「你也会用那种太浓烈的香水吗?」

「有时。在某些场合确实有奇效……很正式的商谈场合。」

「酒会的时候……那时候你走过来,我闻到了一种香味。」

塞雷娅有些尴尬地变了变脸色。

「你要知道,嗅觉也能引发一些很强烈的神经冲动。不习惯和不喜欢的味道并不适合今晚……你需要一个安稳的睡眠。」

然而赫默却很坚持,像是得不到新玩具就不罢休的孩子。塞雷娅没能拗过她,从架子上拈过了一个小瓶子。

她在赫默对侧坐下,用眼神询问着赫默是否做好了准备。在得到答复后,又极其小心翼翼地,在赫默的左耳耳后喷上了一点。

然后她收回手来,和赫默静静地对视了一会。

「这是一支很适合喷在耳后的香水,隐秘,但又容易挥发。香味会慢慢扩散开来,你应该能感觉到被这种味道环绕的感觉。」

赫默努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是有一些香气,但似乎还不太够。至少她还感觉不出和刚刚试过的几支香水的明显的差别。

「有时候,气味的喜好能帮助我们迅速辨别出适合和不适合的人。」

「听起来像是嗅觉对进化与生存的作用的小论文。」

「从某种角度说,是的。」

塞雷娅谨慎又严肃地解释着,并不像方才那样随意了。

「前调浓郁辛辣,能塑造出很强烈的存在感,让人从一开始就处于优位。喜欢的人能够一拍即合,不喜欢的人则无法与之对抗。」

然后她又沉默下去。在等着香气挥发的这短暂的间隔中,赫默和那双赤橙色的眼睛对视着。

像熔岩一样炽烈的颜色,连带着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在逐渐升温。

当这股热度上升到一个临界点,香水的气味猛地挥发了出来。

极其辛辣和浓烈的味道有着熔岩迸发的磅礴之势,刚刚的几支香味相比之下,都被吞没在了这炽烈之中。如果说刚刚闻过的气味都是温暖的辛香料,那这股气味则是焦油和烟草,混合着蜂蜜,如红色的花瓣和黑色的树木在燃烧,金色的灰烬纷纷扬扬。

赫默这次是真的醒过神来,就好像站立在被熔岩环绕的片刻立足之地上,赫默以为自己也会被这岩浆和滚滚烟火吞没,会被过于炽烈的温度烫伤。

但那余烬落到皮肤上,却温热如烟,袅袅缕缕,带着丝丝甜味。

塞雷娅慢慢靠近了来,长长的睫毛像是雾凇上挂的霜雪,熔岩湖一样的眼睛倒映出赫默的样子。她凑到赫默的耳边上,细细地闻了闻,说话的温热吐息打在脸颊和耳边上。

「中调的茉莉和焚香会逐渐出现,后调是雪松、广藿香和……一些烟草的感觉。」

赫默想起来了。

那种安稳,悠然,和典雅的气味,混合在杯盏交晃的酒气和会场的低语之中。

好像全场一下就没有了声音。大家都在说话,可是赫默却用不着去听了,杂音自然地从她的脑海中滤了出去,只有积雪簌簌扑落,只有空山旷林中如稀迹一般的一声鸟鸣,雪地上的一支苍兰花。

从烧得火旺的壁炉旁,眺望着雪松的森林,和这景色隔着将要触到却又未能碰触的恰好距离。有一丝烟草和药草的回味,仿佛一段故事欲言又止,始终还是没有打破这稳重的宁静。

「这支香水叫什么……?」

那个讲述故事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呢喃,就像是正在上松香的琴弦,轻轻拨动。

「『爱慕』。」


雨夜深了。


赫默像是打了个冷颤一样,在深夜里惊醒过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睡去,被一阵幻觉般的梦碾压了一遍,醒来时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

一只手正抚在她的额上。

她快速眨了眨眼睛,在昏光之中努力鞭策着夜行黎博利良好的夜视能力聚焦起眼前模糊的影子的形状。

——是塞雷娅。

胸前重重的一口气忽地像石头一样落了下去。

飘散在不安稳的浅梦中的五感慢慢回到了身上。

雪松的舒缓清冽的香味浸透在淅淅沥沥雨声中。

塞雷娅的手抚过她的额头,温暖而平缓。

「你刚刚做噩梦了。」塞雷娅支起上半身看着她「听起来就像是要窒息了。」

「……抱歉……抱歉,我吵醒你了。」

「你还好吗?」

赫默点点头。

「我没事……」赫默努力想要用平静的口吻说话,但声音却依然干哑「我没事。抱歉,我还是应该睡在外面……」

嘘——

塞雷娅就像安抚做噩梦的小孩子一样,轻轻抚摸着赫默的头发。

没关系。

没事的。

塞雷娅的掌心覆在赫默的眼睛上,片刻才移开。

「没事的。睡吧。」塞雷娅也重新在旁边躺下, 裹着自己的被子背过了身去「晚安。」

晚安。赫默瞄了一眼塞雷娅的背影,小声地说道。

她也翻身侧卧过去。雪松和药草的香味还环绕在身上迟迟不散,窗外淅沥的雨声遁入寂静中。雨声洗刷了困意,让赫默愈发清醒。

她瞪着夜色,卧室里的家具在良好的昏光视觉下浮现出轮廓。这些轮廓倒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她也只能在这雨声中用视线一遍一遍摩挲着这些轮廓。疲惫还紧紧地禁锢着身体里的活力,她感觉到过劳的遗留症状,可是唯独思考的清醒让人觉得一阵寂寥。

夜晚原来可以是这种感觉。

赫默在被子里蜷缩起身体。

忽然有什么东西灵活地着钻进了毯子里,可又不是很灵活地冲撞到了赫默的腰腿。它试探着,轻轻地甩上赫默的小腿,然后卷了卷。

赫默马上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塞雷娅。你是小孩子吗?」

瓦伊凡的尾巴赶紧往回收,被赫默用脚踝一把夹着拉住不放,逮了个正着,让偷偷摸摸的瓦伊凡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赫默放开那不安分的尾巴翻过身来:「你们瓦伊凡的尾巴能有些高级一点的用处吗?比如搬运枕头的时候是不是尾巴上还能卷上一个?」

塞雷娅忍着笑,可是转过身来时,脸上的笑意却被赫默看得清楚。

「尾巴并不能承受重物,医生。」塞雷娅低声地说道,依然好像不愿意打扰这寂静一般「我猜你现在其实很清醒。不过过一会还是会困的。」

「有点累。」

「嗯。」

赫默在夜色中看着塞雷娅一会。塞雷娅的视线也在望着她,但塞雷娅真的能看到她吗?

夜色隔去了许多太清楚的东西,像是占卜师神秘面纱。反而有许多隐秘,此刻却能更为大胆地敞开来。

「我梦见……」赫默不知怎么忽然说起来「梦见火焰……大火。还有烟……森林好像烧起来了……」

是睡前喷的香水过于浓烈的缘故吗?赫默也不知道,她在黑暗里摇摇头。

被子忽然被掀起来一边,赫默才发现是塞雷娅钻过来了。虽然不知道塞雷娅想要做什么,赫默不解地往后缩了缩,把裹在周身的被子腾了腾,努力给比她高大的瓦伊凡腾出空间,让她能整个钻进来不至于受凉。两人有些扑腾地调整了好一会位置,赫默似乎不小心踢到了塞雷娅的小腿,嘟囔着说着抱歉。但为了让被子把两人都暖和地裹起来,最终还是要膝盖碰着膝盖,只是一直曲着腿也有些难受。

赫默用脚点了点塞雷娅的脚背。

「嗯——?」

瓦伊凡在面上似懂非懂地哼了一声,底下的一双修长的腿却十分不客气地舒展着攀了过来。这让赫默不服,抽出腿来压在了塞雷娅的小腿上,结果为了谁的腿放在上面的问题,腿和腿又扑腾着打起了架。

几十秒后,赫默赢了。

最后,瓦伊凡的长尾巴也要收进来,试探性地扫了扫赫默的小腿,然后有些慵懒地在上面趴了下来。等落定下来后,塞雷娅在枕头上侧趴着,将下巴支在手肘上,半垂着的眼睛似乎有些困倦。在钻过被子时长发的发丝被弄得毛燥,刘海凌乱地扫在眼睛上。

长发总有些麻烦,而塞雷娅平时却总是能把它们精心整理好,就像塞雷娅本人那样从容不迫,多猛的秋风也吹不乱一样。但现在发丝乱翘着,瓦伊凡晃了晃了头,在被窝里却怎么也整理不好。赫默也伸手帮她将肩上披着的长发拨到背后,于是她干脆就放弃了,慵懒地趴下,任赫默帮她把发丝梳理整齐。赫默整理好那些发丝,缩进瓦伊凡的身体在被子里造出来的一小块空间中,感觉里面像一个安全温暖的巢,近处浮动着塞雷娅身上的暗暗的香味。

「你睡着时的呼吸总是很沉重。」塞雷娅看着赫默「你在梦里烦恼什么。」

赫默摇摇头,沉默了一会。

「也许是因为我睡前忘了发个消息问伊芙利特的情况了。」

「我问过了,睡前,就在你开始打瞌睡的那时候。她很好。」

「那我不知道……我在烦恼什么。」赫默往巢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你呢?难道你就没有什么会烦恼的事情吗?」

「有。但不是在睡着的时候。」

「那是在上班的时候?」赫默揶揄她「你最近上班时的表情很奇怪。」

「不。无时无刻。但那并不至于困扰我。」

塞雷娅十分认真地说:「我想让伊芙利特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什么才算是正常的生活呢?」赫默淡淡地说「塞雷娅,这就和事物的正轨一样,答案是无解的。」

「我知道。但……」

塞雷娅似乎思考了一会措辞。

「五年、十年前……赫默,那时候你有想过自己将来要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吗?」

「我想我会当上一个研究员,或者一个医生,八九不离十。」

「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是一件好事……但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不,我不会想到我既要当研究员也要当医生,而且还要面对矿石病。最开始只是因为,我喜欢生命科学,有家庭背景,而且医生这个职业也很安稳。」赫默看到塞雷娅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事情即使走在预想的大方向上也会充满变数,但我们一直很乐于随着变化去改变自己。」

「哥伦比亚永远在变化着,充满活力……也躁动不安。」

「你对此感到无所适从吗?」

塞雷娅沉默了一会:「我在哥伦比亚认识的大多黎博利人,即使是最稳重的学者们,也能轻易跨越一切边界……大步地跨越过去。大胆并且正确地跨越障壁的作为才能被称作革新,这样的人才会被视为天才,天才对自己应该迈出多大的步伐,跨越多少边界总是心里有数的。但大多数人,他们都不是天才,只是一头撞穿了边界而已。我认为这样太激进了。」

黎博利似乎不像一般人印象中那样,是一群头脑伶俐有活力的家伙。他们坚韧,甚至凶猛,如同哥伦比亚的天空霸主一样盘旋在城市之中,让强壮的地上生物也能望尘莫及。

「不管是在技术上,学术上,哪怕是在社会结构中……在哥伦比亚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边界如此脆弱,有许多不安分的人会在一团破碎的局面中迷失。」

塞雷娅微微眯起了眼睛,赫默在此刻能确定,塞雷娅是能在这夜色中看到她的。不全是用眼睛,而是用上了全部感官,上位捕食者的威压一瞬间在夜色中具形。

「几乎每个认识你的人都和我说,奥利维亚·赫默是天才。」

「如果是黎博利人和你这样说,这不一定是一句赞美。」明明是在谈论有关自己的事情,赫默却不知道为何有些狡黠地笑了笑「猎枪总是能指向最先露头的那只猎物。」

「你在研究领域里,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也是最聪明的。」

赫默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

「聪明可不一定能让人在演化史上留下痕迹。」赫默嘟囔着「客观来说,塞雷娅,像你这样的,更有可能留存下去。」

「……那你呢?」

「因为过劳而早逝。」

塞雷娅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真的。你大概不知道,哥伦比亚在不同移动城邦群里都有好几所专门为夜行种族开设的睡眠障碍治疗与康复中心,据说夜行性黎博利是最常见的患者。白面鸮曾经还建议我去预约一次检查。」

「……为什么?」

「公共卫生领域有专门的论文。从结论上来说,社会文明和技术发展过快,生理习性的演化却跟不上步调。」

塞雷娅在被窝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舒服的姿势,等着听赫默说下去。

「明亮的夜晚是发达的现代城市的标志,但夜晚的灯光让夜行黎博利的生物钟感到困扰,并引起了夜行性种族的睡眠障碍。除此以外,黎博利的演化史很短,演化速度极快,会带来许多困扰,比如只有羽翼的黎博利人……幸好哥伦比亚有一大批黎博利人,类似的需求繁多而且迫切。所以我们发展出了尖端的工业和医学技术,用来弥补先天的不足。」

像莱茵生命这样的公司会存在于黎博利聚居的哥伦比亚,也许并不是偶然。

「只有羽翼的黎博利人……?黎博利人用羽翼要如何使用……比如说,刀叉?」

「这就是为什么在现代我们把这样的黎博利人视为天生残疾。」赫默轻描淡写地说道「一般的做法是,用手术摘掉羽翼,并且终生装备义肢。哥伦比亚为此提供高额的医疗保障福利。」

塞雷娅有些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剪掉羽翼的黎博利人,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羽翼和飞翔似乎才是黎博利人的象征,现在他们都已经只凭借羽毛来缅怀逝去的传统。

「黎博利几乎没有源远流长不可违背的传统法则,我们首先适应并生存下来,再决定自己是谁。」

进化是对环境的抗争,也是对环境的顺从。

「即使是在充满矿石病的世界……塞雷娅。」赫默轻声说道「如果我们必须一次又一次借助源石的力量,直到变成源石的一部分,才能生存下去……这对你来说,算是对自然法则的违背吗?」

塞雷娅沉默不语。

「我理解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但,赫默,我明白,这是从生命科学角度出发的看法。你是生命科学的科学家,源石临床医疗的医生,我不怀疑这一点。」

黎博利的研究员一听到这说法,浑身散发出一股备战的气势,全然没有了困倦。认真的研究员总是随时准备为真理而辩论,这让塞雷娅感觉钦佩,坦白说,也直率得可爱。

「我想说的是一些……更简单的。」

赫默狐疑地盯着她看,甚至有些懊恼地反问:「我刚刚说的很复杂吗?」

「不,不是……」

塞雷娅静静地思考着措辞。

「我……我从不认为自己已经融入了哥伦比亚。在移动城邦群建成以前,我的家族就迁移到这里,但至今……我一直认为这和种族有关系。瓦伊凡在哥伦比亚是怪异的,会被投以好奇的目光,会被人谈论,是一个永远不会被同化的外来者。哥伦比亚的人们谈论瓦伊凡,当然还有萨卡兹……我们不是黎博利,不是鲁珀,不是沃尔帕,也不是在哥伦比亚也有近亲的玻利瓦尔的佩洛人。大家都知道我们来自哪里,没有人会说,你是一名哥伦比亚的瓦伊凡。我们天然地不属于这里,尽管哥伦比亚已经是这片大陆上种族最为多元化的城邦群之一,它也并不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包容兼并。」

「年轻的时候,家庭和教师就已经告诉我们,未来应当要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去上大学,找一份上流的工作,过一种体面的生活。似乎能像哥伦比亚的精英人士一样生活,就能成为真正体面的哥伦比亚人,至少也能掌握认为自己是哥伦比亚人的话语权。我在大学里师从优秀的教授,有过恣意的学生生活。现在我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收入,住在哥伦比亚城市中心的居住区,远离外来者聚居的外城区……赫默,我有变得比住在离外城区仅仅几条街之隔的你,更像哥伦比亚人了吗?」

赫默呆了一会,又支吾了半天。

「……荒谬。」

赫默想不出别的词语了。

瓦伊凡有些无奈,但又有些释然地笑了。

「你比我认识的大多数哥伦比亚人……是的,这很荒谬。赫默,你一点都不像哥伦比亚人。哥伦比亚人的主流是标榜自由与进步,并在其中固步自封。」

「然后呢?」

「我去旅行了。」

「寻找自我之旅?」

接着,赫默又好像有些讽刺地补充了一句,大多英雄小说和电影里都有这种桥段。

「我在转入防卫科之前,请了一个长假,用大约半年的时间离开哥伦比亚城去旅行。首先去了哥伦比亚内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然后是玻利瓦尔,甚至是卡兹戴尔,萨尔贡,龙门,叙拉古,还有我从来没去过的祖辈的故乡,一些地图上难以找到的边境之地。矿石病开始在外面的世界肆虐,比哥伦比亚要严重得多。尤其是依赖矿业、冶炼和源石加工的地方,那里大多土地贫瘠,流寇众多,充满危险、恐惧和腐败。但也有一些地方,繁华快乐,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就像哥伦比亚……我就从一个地方游荡到一个地方……就像……就像。」

流浪。

「对的,流浪——矿石病和战火正在撕裂每一个原本美好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试图去理解那里的痛苦或者思考,不管对于受害者,还是加害者,我说服自己:他们面临的每一个扭曲的现实,做出的每一个抉择,都是因为迫不得已。我试图理解在那种情况下什么是对和错,好和坏。有时我也会试图帮忙改变现状,然后不小心被卷入其中,最后事情总会变成我不愿意见到的样子。然而有人会告诉我,现状已经是最好的了,没有人能选择什么对错好坏。然后我开始感到迷茫,逐渐失去思考和辨别方向的能力,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我本来是出来旅行,希望去看看其它地方,旅行结束的时候总是可以回到一个归属地。在我亲眼见过那些扭曲之后,我希望得到一个答案,能让所有的扭曲都回归到万物法则的正轨上。但我开始找不到自己的归属,如果我不属于哥伦比亚……如果我就那样消失在荒野的深处,也许也没有人会在意。」

赫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她小心翼翼地问。

「旅行了六个月之后我恰巧走到一个还算热闹繁华的小城市,打开通讯器一接入通用通讯网络里就接到几十通语音留言。我的假期早在一个多星期前就结束了,却没人能联系上我,人力资源部以为我彻底失踪,开始准备解除合同,我发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妙。」

「……噗。」

「前辈手上当时正好有一项业务想要找我在内部对接一下,却听说我快要被莱茵生命解约了,在语音留言里大骂。各级校友听闻了风声,都赶来拉我入伙,却不知道我正在荒漠的边缘野地求生。人事经理和同事的邮件和语音留言塞满了信箱,甚至开始缅怀我,我拨了一个通讯回去,他们以为都见了鬼。而且我的通行证也快到期了,身上的钱也没剩下多少,差点无法回到哥伦比亚城。我只好借口交通工具在荒野里抛锚了,申请停薪留职又一个月。」

赫默从中途开始笑起来,连耳羽都在颤。可塞雷娅还在说,就好像是有意要逗她笑,令她的故事一时也真假难辨起来。

塞雷娅说完,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赫默,看赫默抬手揉眼角,抿着嘴收也收不住的笑,耳羽簇的模模糊糊的轮廓在夜色中一张一合。

赫默一边笑着一边说,荒诞。

塞雷娅整个钻进被子里,似乎满足了一样,慵懒地舒展开来。她从未见过赫默这种没有顾虑的笑,看着赫默好一会,像是被她的笑感染了一样,笑着,在一阵困倦中吸了吸鼻子。

「当我看到伊芙利特……我就想起了这些事情。」

等赫默收住了笑容,塞雷娅才轻声继续说。

「我希望能带她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有家,有朋友,有教师和同学……有人能和她在一起,这些联系和感情能让她能有所归属。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危险、邪恶和疾病,我希望当她以后遇到这些的时候,不会被扭曲的事物所挟裹,能够用学识和勇气,从容有余地选择天性的善良……能够从容地做出善良的选择,我想那就是一种正常的生活。」

赫默似乎有些惊讶。

「你指的是……你想要收养伊芙利特吗?」

「……我不知道……」

塞雷娅又思索了一会,想着想着,却罕见地,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

「为什么我会说这个……」

「塞雷娅。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想说的话,不必顾虑那是不是应当的。」

「……曾经也许我不敢想象这些事情,不过现在我有……现在,我想负起一种责任,而不只是像上下班那样去对待这件事。我知道我并没能给予她太多的陪伴,她很依赖你……但我依然希望能从现在开始教给她尽量多的事情,让她终有一天能有所准备地回到外面的世界去。我知道萨卡兹即使在哥伦比亚也不会太容易,但我希望她能够有力量决定自己的一切……」

塞雷娅的声音逐渐伏低,轻缓。赫默看见她闭上眼睛一阵,又睁开,忽然说。

「是的。我想是的。」

「这间公寓有一天会变得热闹起来。」

「……是的。」

塞雷娅十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在第二次阖上眼之后,许久都没有睁开。

赫默又悄声叫了叫她。

「塞雷娅?」

近处只听到平缓的呼吸,远处淅沥的雨声却骤然清晰了起来。

良久,才听到塞雷娅含糊呢喃着应了一声。

「晚安,塞雷娅。」

赫默看着塞雷娅的眉头开始舒展,平日里锐利的棱角在安眠中逐渐平缓。身体里的倦意好像跟着她舒展的眉头在身体里平展开,沿着神经流淌到了每一个细微末梢,像托身于一股暖流之上,载人逐渐往梦乡漂去。

雨声又逐渐模糊着远去,只有近处的呼吸声依然平稳舒缓。

赫默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