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在屋檐下,小小的园丁与小小的花。

可是人们匆匆走过。

谁也没有停下来看上一眼。


「不对!不对!」

伊芙利特掀了毯子坐起来。

「赫默才不是这样读的!」

伊芙利特打断坐在床前的白面鸮,一把将绘本拿了过来,有模有样地将刚才那段又读上了一遍。

「要这样,更加地——」

伊芙利特话音未落,被一阵「嘀嘀嘀」的蜂鸣声打断了。

她顿时泄了气——是白面鸮的闹钟,半小时前她们约定好,时间一到伊芙利特就睡觉。

但现在她们才磕磕碰碰念完了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也是伊芙利特最喜欢的这个,正要开始呢。

伊芙利特懊恼地把绘本丢去一边,将毯子拉过头顶蒙头躺下。

塞雷娅临走前叮嘱她,要听话。

如果到点了,赫默必会催她准时睡觉。不过若是平常,伊芙利特也还能再撒上一会娇,磨蹭上一会。

但今天不行,今天赫默不在,没人可以让她撒娇,她必须乖一点。

白面鸮拿过绘本,再度翻开。

「伫立在屋檐下,有一名小小的园丁,和他的小小的花。」

「人们匆匆地从面前走过。可是谁也没有停下脚步,看上他们一眼。」

伊芙利特悄悄拉下毯子,露出眼睛,瞄向床边的白面鸮。白面鸮从绘本上抬起视线,蜜橙色的眼睛看向她。

「我们念完这个故事。」

白面鸮接着念了下去,声音有些平板和寡淡。

伊芙利特在毯子下静静地听着,不知在何时阖上了眼。


实验室里变得空旷。

其实平常伊芙利特也未必会在实验室中遇见什么人。即使是实验室的医护职员们,似乎也只有给伊芙利特做那些讨厌的检查的时候,才会像一群白色的幽灵一般,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伊芙利特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敏锐的感觉像旋风一样卷过实验室的每个边边角角,有些徒劳地在空旷处重复搜寻。可是空荡荡的实验室中只有温控的微弱风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纵使今天是"周末"。

周末就是早晨检查会变得比平时简单的那两天。不过白面鸮说,下午和晚上就会有别的人来顶替白面鸮。

「那,你就不在了吗?」

「白面鸮在这里比较好吗?」

伊芙利特有些回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

伊芙利特无所事事地漫步在白色的走廊上,巡视着属于她的领土,小咪啵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脚旁。

最近常常出现的那个叫梅尔的家伙,正埋头在隔离室的一堆零件中自言自语,不管伊芙利特说什么也不抬头理会。白面鸮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伊芙利特猜她和赫默一样要在白天睡觉。这让伊芙利特觉得一阵无趣,在第八次企图干扰梅尔无果后,伊芙利特背着手带着小咪啵像模像样地踱出了隔离室的门。

她的领土像无机盐的荒漠,只有空洞的风声。

直到她在走廊上见到一个陌生的探险者。

少女从走廊的另一侧路过,怀里抱着一沓纸张,红扑扑的脸颊就像绘本上画的太阳的笑脸。向内卷的发梢垂在肩上,随着跳跃般的脚步一颤一颤。

她从伊芙利特身边走过,然后微微侧过脸来,掩饰不住好奇地看向小小的萨卡玆,看过来的视线的位置略微比赫默还要高上一点。

这间苍白的实验室中,从未见过这样充满缤纷色彩的人。

伊芙利特停住脚步,倒退着走过去,拦在陌生的少女面前。

她看了看。凑近去又看了看。

然后向后跳开一步,指着少女对脚边的小咪啵说:

「咪波,咬她!」

「……诶诶诶?!」

咪波的工作指示灯转为充满危险的红色,抬起头对准了黎博利的少女。

这位黎博利少女,被称为「麦哲伦」的科考专员,浑身使出在玻利瓦尔丛林中学到的求生之能,躲避着子弹般飞扑上来的咪波,在走廊上狂奔起来。


「梅、梅尔……救……」

梅尔听到隔离室的电动门滑开、脚步声蹒跚着靠近,却也还是低头看着放置在腿上的一小方屏幕,头也不抬地朝半空中伸出手去。

麦哲伦把怀里的那沓纸交到了她手中,她拿过来,马上就提笔在纸上的空白处写画起了各种线条和符号。

全然不去理会,或者说,根本没有注意到呜咽求救的麦哲伦。

「看我抓到了什么!」

伊芙利特拖着咪啵的机械尾巴,而咪啵则挂在麦哲伦的小腿上。伊芙利特就像拖着渔网不肯松手的捕鱼人。她的网里有一条大鱼,绝对不能让猎物挣脱了。

只是梅尔对此无动于衷。

「喂!快看我抓到了什么!」

伊芙利特正要扑到梅尔面前,立刻被麦哲伦拉了回来。

麦哲伦将食指竖在嘴边,一直示意她小声点,再小声点,然后从后面拉着小萨卡玆地衣角,将她半推半拉地带了出去。

「不可以打扰梅尔的工作喔!」

「什么啊,真无聊——!」

伊芙利特一提高声音,少女马上又紧张地在她面前摆着手,让伊芙利特把声音再放小一点,再小一点。

「如果在梅尔专心工作时打扰她的话,她就会,嘎噢——咬你一口!」

伊芙利特被利博利少女忽然往自己面前扑了一下的动作吓到了,往后跳开了半步。然后才发现,只是少女逗她玩的。

少女将双手举在鼓起来的两颊边,一张一合模仿出爪子的样子。

「嘎噢——」

伊芙利特被逗笑了。模仿着她的样子,「嘎噢」地在走廊上喊了起来。

「嘎噢——萨卡玆的少女哟,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哈?什么意思……俺一直都在这里,这里是本大爷伊芙利特的领土。」伊芙利特有些不服气「你才是,奇怪的家伙。你又叫什么?」

「原来你就是伊芙利特大人呀~莱茵生命实验室科考专员,大家都叫我麦哲伦~来您的领土上参观了!」

「……你认识我吗?」

「嗯!梅尔偶尔会和我说,这里的实验室里住着一个小小的国王呢。」

伊芙利特的表情都亮了起来。

「哦、哦,你是个好家伙嘛!」小家伙挺着小小的胸膛,学着摆出了故事书里的国王的那幅架子,但掩盖不住连发梢都在往上翘的高兴劲头「那就带你看看本大爷的领土吧!」


麦哲伦不是很肯定,未经授权就在这样一间实验室里穿行是否是一件好事情。

她本来不过是遵照梅尔给的地址,来找梅尔维护测绘装备和无人机的。

然而从她稀里糊涂地被梅尔放进这间实验室以来,麦哲伦就感觉每一步都踩在一件易碎品上。

尽管科考专员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无人荒野中度过,以至于麦哲伦不是很熟悉办公室中的一些规矩,但常识上来说,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意中从许多条条框框上踩踏而过了。

然而走在前头的伊芙利特似乎太高兴了。她的脚步都是浮起来的,像踩在云朵之上,脚下是她的真正的领土。她是这里的国王,享有所有自由的权利。

她兴致冲冲地拉着麦哲伦,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给她介绍着。

这里是赫默和其他人工作的地方。

这里是赫默和其他人休息的地方。

这里是之前住的房间,现在不能进去了。

那里是不能去的地方,赫默说是做手术才用的。

「这里是我现在的房间!」

麦哲伦的短暂旅途在一间病房前结束。

病房的门旁挂着可爱的橙色彩框牌子,里面镶有一张歪歪扭扭写着伊芙利特的名字的纸,用来充当门牌。伊芙利特打开电动门,大摇大摆地踱了进去,仿佛这里就是国王的宫殿。

当然,内室完全封闭,没有窗户。毕竟这里是A级实验室的深处。

麦哲伦跟着伊芙利特走进去。几乎全白的病室像是一个虚构世界的半成品,一切东西似乎都只有功能性的结构外形,却没有一丝色彩。直到麦哲伦注意到了挂在病床床头上的三角剪纸彩旗串,正对床铺一角的木色小桌子,它们给全白的病室装点上了一些暖色。

「伊芙利特……你住在这里?」

「赫默给我找的房间,塞雷娅帮我搬过来的。」

再看到伊芙利特头上布满结晶的角,身后坚硬的结晶尾巴,宽大的病服和写有名字的腕环。麦哲伦终于肯定,伊芙利特确实是住在这里的。

她是一名矿石病病人。

矿石病患者在莱茵生命的同僚中并不算稀有,至少对麦哲伦来说,不管是在冒险的旷野里,还是宽敞的办公楼中,都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但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年少的病患。

伊芙利特在麦哲伦面前就好像一个刚刚步入童年的妹妹,好奇心和她的身高一样正每日渐长。每一件新奇的事情都让她满足,并急不可耐地扯着麦哲伦的袖子,给新朋友展示伊芙利特的宝物。

「这也是赫默和塞雷娅给俺的!俺超喜欢!」

伊芙利特从木桌抽屉的深处抱出一本精装的书本来。

是一本水彩儿童绘本。

精致印刷的大开本绘本拿在手里姑且还有些重量,麦哲伦把绘本在桌上摊开,翻开第一页。

第一页画的是,屋檐下的小小的花和孤独的少女。

灰色的人影从少女和花的面前交错走过。

「谁也没有停下来看上一眼……」

麦哲伦指着空白处的文字,小声地念了出来。

她瞄向旁边的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正乐滋滋地看着麦哲伦,似乎充满期待,又跃跃欲试。

然后伊芙利特那管不住的嘴巴,

「最后花和少女都有了很多朋友,是幸福快乐的结局啦!」

给麦哲伦当头一记结局剧透的棒喝。

怎么这样——麦哲伦的内心落下了眼泪——这才刚刚看完第一页呢!

不要计较,麦哲伦。一个儿童绘本故事是不会有多跌宕起伏和悲惨深刻的故事的。不会有什么剧透是比从冰天雪地的极北回到哥伦比亚后被车站广告当场剧透了半年前的电视剧的结局更糟糕的!

「这个少女的名字和俺的好像诶,她的朋友叫她伊芙。」

伊芙利特伸手翻动书页,把被朋友们所簇拥着的少女翻出来指给麦哲伦看,就仿佛置身于通透温馨的色彩当中的正是伊芙利特自己一样,她不无得意地说道:

「俺也能和她一样就好了!」

对话忽然变得难以进行起来。

尽管伊芙利特看起来丝毫没有沮丧和寂寞的样子,反而洋洋得意地宣告着自己的愿望。但不管是考虑到伊芙利特生活在封闭的实验室深处的境遇,还是回想起她徘徊在实验室的走廊上形单影只的样子。

麦哲伦似乎明白了伊芙利特喜欢这本绘本的原因。

麦哲伦想了想。

「那……伊芙平常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平时……用花瓣的魔法帮助别人啦,和小鸟交上朋友啦……总之你看了后面就知道了!」

「那,你呢?」

「我?」

「你不也是伊芙吗?」麦哲伦转目一想「不如你就叫伊芙芙吧!」

「那是什么啊?!」

「朋友之间都是用很亲密的名字互相称呼的。你看,被人叫全名的话,就会有种很严肃很吓人的感觉……」

伊芙利特在自己的名字和全新到手的昵称之间咀嚼了一下,忽然脸色变得铁青。

「这么一说……俺感觉听到塞雷娅的声音在叫俺做作业……」

「对吧伊芙芙!不过作业是怎么……」

「塞雷娅走之前留了作业,说她和赫默不在的时候让我写完。什么数字啦,字母啦,这个加上那个……」

说着说着,伊芙利特猛地一拍桌面,烦躁地把桌子往外推了一下,跌坐在旁边的木椅子上。

「好烦!本大爷不写啦!她们两个什么时候回来!」

伊芙利特马上在椅子上抱着膝盖蜷缩起来,完全将麦哲伦晾在了一边,关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毫无预兆,如此突然地。

但又似乎一直如此。


「我也——伊芙芙,我也——经常一个人呢。」

在良久的寂静之后,伊芙利特听到头顶上不远的地方,传来轻柔的声音。

「作为探险家,像这样呆在哥伦比亚的时间里,一想起极北的秘密,都会感到有点坐不住呢——但是,当我真的站在极北的冰原上时,我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在冰天雪地里,没有任何人在身边……即使有一天我就那样走进暴风雪中,消失在极北的另一端,也不会有人知道。极北的暴风雪最长的时候能持续十几天,通讯完全断绝,没有人……会来找我的。」

「家人也好,同事也好,朋友……我在哥伦比亚也没有那么多朋友呢。啊、不过偶尔也会在探险的路上遇到一两个善良的朋友呢。然而大家总是会在旅途中某个路口道别。也许下次还会在哪里遇见,但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了。也许什么时候,我就是那个他们再也不会见到的人了。所以……」

「……没人……没人会去找你吗?」

伊芙利特从臂弯和膝盖中略微抬起皱巴巴的一小半脸,看向麦哲伦,瓮声瓮气地问道。

麦哲伦摇摇头。

「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留守在因非冰原的观测站时的事情。当我望着观测站的出入口方向时,忽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我。从门外,暴风雪的另一头,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是在呼唤我过去一样。」

伊芙利特又再度抱紧了自己的臂弯,怯怯地问:「是有谁……在那里吗?」

「怎么会有呢!不过……是呢,其实暴风雪的另一头,就是能够通往哥伦比亚的航路。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在那样极端的环境中,太久没有与其他人说话,所以出现了幻听。可是每一天,那个声音都在变得更加清晰,出现得更加频繁,好像那个声音就在门外不远的地方,而我就像和她约好了要去参加朋友的派对一样,只要我打开门走出去的话……」

「……你……你没有去吗?」

「没有人能走进极北的暴风雪里再平安无事地回来。如果我当时真的走了出去的话,现在我大概已经和极北的那些秘密一起被埋在冻土底下了吧~」

「然后你猜怎么了?」麦哲伦那闪亮的眼睛凑近到伊芙利特的跟前「有一天啊,我在保养无人机的时候——啊,无人机就是一种小小的,能浮在空中的机器,在野外测量的时候非常有用呢。那个时候,我的无人机还是新研发的装备呢。因为天气不好,带过去之后还一次都没有拿出来用过。就在有一天我决定把它拿出来保养的时候,哔——突然,无人机说话了!」

「说、说什么了?」

「倒是也没说什么啦。就是把我的代号登录到无人机的系统里后,一直用电子的声音『麦哲伦』『麦哲伦』地叫着……『哔,你好麦哲伦,欢迎使用语音激活与控制系统Beta0.7』呜哇我一直记得这个,保养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麦哲伦有些气呼呼地叉起手臂。

「虽然,如果在野外勘探的时候能够直接用声音控制无人机的话是很方便——但是啊,在没有人的极北野外忽然发出声音其实也是很危险的!更别说……我甚至不知道无人机里安装了这种功能,虽然我猜肯定是哪个奇怪的工程师干的好事!语音控制系统打开之后怎么样都无法关掉,想要看看说明书上是怎么说的,结果光是研究说明书就花了我三天时间!看说明书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谁把这个系统装上去的,等暴风雪过去之后,我一定回哥伦比亚总部质问那个人!」

也许是麦哲伦模仿电子语音的声音太生动,也许是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的麦哲伦太有趣,把伊芙利特被逗笑了起来。她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眶底下。

「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慢慢地发现,尽管那个系统只是一个试作版本,但是,仅仅是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能够做一些简单的对话,也让人感到十分欣慰。多亏了这个小小的意外,我终于能够忍耐暴风雪季节剩下的日子,直到可以和哥伦比亚联系的那天。也是因为这样,我和梅尔姐从陌生的同事成为了朋友。」

「从那之后,梅尔姐就一直都是我的探险装备的技术负责人了呢。当我需要离开哥伦比亚去很远的地方考察的时候,我就会带上用梅尔姐的声音录制的新装备的语音说明书。有时候,梅尔姐还会用自己的声音给各种测试用的系统录制语音指令——虽然用起来感觉很奇怪啦!不过只要听到梅尔姐的声音,我就会想起,在暴风雪的另一头的哥伦比亚,还有人在等着我的通讯,等我回传观测站的数据,报告新装备的使用感想,还有还有,在报告工作的间隙中,交换极北和哥伦比亚的见闻——所以,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把一些想要说的事情,写下来,或者录下来。」

「想要……说的事情?」

麦哲伦点点头。

「正是因为我知道有人正在哥伦比亚等我,我才能一个人走得更远,更久。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会很想告诉我的朋友,家人,同事……和他们分享我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件事,还有我有多想念他们。」

麦哲伦拉起蜷缩在椅子上的伊芙利特的手,看着她那被水汽湿润过的眼睛。

「这个叫作『赫默』和『塞雷娅』的人,是伊芙芙的什么人呢?」

「……是……很重要的……」

「那伊芙芙现在,有什么想要对她们说的事情吗?」


伊芙利特在抽屉里一阵摸索,终于摸出了用来写作业的笔。

而麦哲伦则从准备室里找来了一些可以二次利用的废弃打印纸。她刚刚才从准备室去给梅尔找了一些这样的纸当作草稿纸,并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更多的纸张并带回了伊芙利特的房间中。

伊芙利特在桌子前坐定下来,但不出一分钟,就开始抓耳挠腮,把笔一丢。

她连字母也写不好,想说的话也不知道如何顺畅地说出口,更不知道该如何写下来。

「那,就像绘本那样画出来,怎么样?」

「画?」

伊芙利特也没有画过画。

「很简单的!圆的,方的,总之只要先把形状画出来就好了!」

伊芙利特又抓了抓耳后的头发,先把笔捡了起来。

圆的是脑袋,三角是身体,还有直线和方形的手和腿。然后是黑点状的眼睛,弯曲向上的嘴巴,脑袋上锯齿状的头发,和两旁的黑色弯曲的角。

伊芙利特首先在中间画下了自己。

伊芙利特一笔一画地专心地画着那些几何形状的身体,然后就有点犯了难。

麦哲伦看到伊芙利特在纸张上方犹豫地挥动着笔尖却无从下笔的样子,似乎猜到了她的难处。

对伊芙利特来说,还很难把脑海中的印象搬运到纸上。这还是她第一次去尝试表达一些什么。

「那个叫『赫默』的人……」麦哲伦问「是什么样的人呢?」

伊芙利特有些窘迫地挠了挠耳朵。

「赫默是,这样……」她甚至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头上有羽毛,但是没有尾巴。头发到这里……有眼镜,只比我高一点点。」

「赫默总是穿着白大褂……但是!但是赫默和那些白大褂不一样!赫默的手能变成翅膀,能抱着我,总是在我身边,是赫默救了我……赫默总是在工作,赫默好累,塞雷娅说赫默需要休息……」

伊芙利特一边比划着,一边急不可耐地在纸上画了起来。一边画着,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

「塞雷娅很高,比赫默还要高很多!头发很长,和我一样有角,还有很厉害的尾巴!塞雷娅教了我很多东西,而且表情有点可怕。」

伊芙利特给塞雷娅画上长长的身体和尾巴,给赫默的手臂画上了翅膀,但只有塞雷娅的嘴巴是一条直线。

然后伊芙利特在每个人的头顶上写上名字,这些名字是她最近才学会书写的单词。

她们都站在伊芙利特身边,牵着伊芙利特的手。

还有,还有。

伊芙利特继续画了下去。

伊芙利特的脚下还有一只咪波。

赫默的旁边有白面鸮姐姐。但伊芙利特不会写她的名字,发音也不是很流利。直到麦哲伦跑到准备室中查找了一下这座实验室的负责人列表,才找到伊芙利特说的「白色的助手姐姐」的名字。

当麦哲伦从准备室回来时,伊芙利特已经在塞雷娅的旁边画好了麦哲伦。

她把画举起来给麦哲伦看。

「这是我……?」

「对!我也要当麦哲伦的朋友!你不要再去听暴风雪里的奇怪的声音了,只有听到我喊你才能回答!」

伊芙利特又把画收回来,盯着看了一会。

黑色线条在白色纸张上涂抹出来的画作,颜色和笔触都单调而凌乱。

但伊芙利特把每个人都画在了自己的身边,带着笑容,或者牵着她的手。

「我……我想要和大家在一起……」

伊芙利特张了张嘴,可又说不出来什么。

她正逐渐地,察觉到了实情。

当赫默不在的时候,她是回家休息了。

当塞雷娅不在的时候,也是一样。

不管赫默和塞雷娅如何轮流陪伴着她。

这个地方不是她们的家,只是她们工作的地方。

伊芙利特就是她们的工作。

可这里也不是伊芙利特的家。

伊芙利特只是不得不待在这里。这座实验室的面积,几乎就是她的世界的全部大小。

塞雷娅曾经说会带她回家,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出生长大的故乡在哪里。

更不知道赫默的家和塞雷娅的家在哪里。

当赫默和塞雷娅都离开实验室后,伊芙利特就永远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伊芙利特只知道,她们现在不在实验室里,不在办公室里,不在任何一个只要伊芙利特大声呼唤就会赶来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她们再也没有回来的话——

「……塞雷娅说,我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伊芙利特皱了皱鼻子。

「但我好想她们和我在一起……」

麦哲伦轻轻安抚伊芙利特那梳理整齐的金色的发丝。

「我啊,之所以能够一个人前往冰原,没有在孤独中迷失探险的方向,正是因为有亲爱的家人和朋友在我身后支持我,在这里等我回来。当我在探险的时候,我也一直很想念他们……因为只要带上这份想念的心情的话,不管走多远,我都一定能回来。」

「……回到这里,将自己的心情,告诉所有人。」


夜色已经深了,床头亮着温暖的灯光。

伊芙利特坐在床上,手中捧着自己的第一张画。

大家围绕在伊芙利特身边,这是一个幸福快乐的结局。

静悄悄的房间里,时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

伊芙利特将画小心地夹进心爱的绘本里。今晚没有人给她念故事了,她要抱着心爱的绘本入睡。

就像大家在她身边时一样。

当伊芙利特将硬邦邦的绘本藏进毯子下面,钻进毯子里正要躺下时。

电动门发出轻微的声音,向一旁滑动打开。

伊芙利特猛地掀开毯子,怀里抱着绘本,从床上跳了起来。

从昏暗的走廊走进来的是,一脸倦容的白面鸮。

伊芙利特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你去哪里了?」

「白面鸮处理了一些工作。工作遇到了意外的延迟,刚刚返回,比预定时间迟到5小时6分40秒。」

伊芙利特重新在床上坐下来,看着白面鸮也来到自己床前坐下,吞吞吐吐:

「我以为……我以为你不在了……你说晚上会有别人来。」

「白面鸮还是不在这里比较好吗?」

「也、也不是……」

白面鸮眨了眨眼睛。

她拿过了伊芙利特的绘本,让伊芙利特盖好毯子躺下。在读故事这件事上,白面鸮看起来比起昨晚,更有了几分自信和跃跃欲试。

然后她翻开绘本,夹在里面的画正跃入眼帘中。

伊芙利特将毯子拉到鼻子上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面鸮。

罕有地,用怯弱的声音问道:

「赫默和塞雷娅……她们还会回来吗?」

白面鸮将画移到绘本的封底和扉页之间夹放好,淡淡地说。

「她们一直都在。」


「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