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利特的耳朵特别灵敏。她一听到门外那特别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立刻关灯扯过毯子背对门口躺下。
电动门闷声滑开,羽毛一样轻的脚步声飘了进来。
伊芙利特能感觉到脚步在床边上停下了,赶紧将眼睛闭得紧紧的。
「……伊芙利特?」
这里的关键是千万不能动弹。只要等上一会儿,赫默就会走掉了。
伊芙利特开始在心里默念着数字,她从一开始,一直往后数。前阵子塞雷娅还教了她十以上的数,她也学得很好。
十八。十九……十九……十九……
伊芙利特忽然心里着急起来。她知道下一个数字是什么,可是竟想不起来是怎么说的了。
想了好一会,也忘记了要注意床边上的动静。竖起耳朵听了听,确实什么声音什么气息都没有。伊芙利特悄悄将眼睛睁开,向外窥看着。
病房里黑漆漆的,面前只有一个黑黑的影子,她又赶紧闭上眼睛。
黑影笑了起来。
「你睁开眼睛了。」
床头的灯光被啪地一声按亮,赫默站在床前看着她。
「伊芙利特,你又没睡觉。」
「哇啊啊——」
伊芙利特蹬开毯子,翻过身仰面大字躺在床上,将怀里抱着的绘本——她没有按时睡觉的罪证,都显露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你的呼吸太紧张了。」
「那么黑,你怎么知道我睁开眼睛了!」
「因为我没有灯也能看清楚。」
伊芙利特一听,不服气地在床上闹起来:「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赫默作弊!」
她一打滚从床上爬起来:「我明天告诉塞雷娅!」
「塞雷娅要知道你不按时睡觉,她就要说你了。」
伊芙利特赶紧捂住嘴,但腮帮子还气鼓鼓地鼓着。
「那我不告诉她,你也不要告诉塞雷娅。」
「那你要好好睡觉。」
她眼睁睁看着赫默拾起床上的绘本,拿走,在小书桌的抽屉里放好。
伊芙利特住进这间普通病房有好一段时间了。她被允许离开隔离病房,终于可以在整间实验室里自由地行走玩耍,这间曾经短暂地住过几天的病房现在成了她的专用房间。塞雷娅给她的房间贴上了一些装饰,还给搬来一张充当书桌的小桌子。还有床头的猫头鹰闹钟也是塞雷娅送给她的。虽然赫默依然会在早上来叫她起床,但她还是会按塞雷娅说的,睡前定上一个闹钟,等着第二天在咕咕咕的闹铃声中醒来。
她现在可以自己开关房间的灯光,自己睡觉,自己起床。随之而来的,像这样和赫默斗智斗勇的机会忽然多了起来。一个睡前故事已经不足以满足她,在她躺下以后,刚刚的故事还在她的脑海中打着转。等赫默走后,她就爬起来,重新打开灯,把最喜欢的绘本抱回床上来看。
赫默送给她的书中,她能看懂的东西依然不多,大多数时候依赖赫默或者塞雷娅读给她听。但后来赫默又给她买了一些绘本,她就能够抚摸那些精美又温馨的图画,与绘本中的美妙世界隔纸相望。
「好好睡觉。」
赫默哄她躺下,给她盖上毯子。
伊芙利特缩进毯子里:「赫默,明天我又要做测试了吗?」
赫默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拨开她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
「塞雷娅说你做得很好。她下次会给你带一点奖励。」
伊芙利特点点头。
「晚安,赫默。」
「晚安,伊芙利特。」
从毯子里伸出的小小的手,伸长到床头的开关前,按灭了房间里的顶灯。
房间里重新被漆黑笼罩,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赫默能看见她。
她闭上眼睛,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离开。
赫默在玻璃门前等待了一会,那位上次接待她的佩洛族职员前来给她打开防卫科办公区大门。还未将这位楼上的研究主管迎进去,就仿佛已经洞察了赫默的来意,说道:
「早上好,赫默博士。很抱歉,我恐怕主任现在不在办公室里。」
「我知道,她说她今天早上要参加防卫科的训练。」
这位佩洛族的职员是位善言观色的人。他点点头:
「请进,训练任务应该还有一刻钟就结束了。如果您要等主任回来的话,我带您去办公室。但如果您有急事,也可以去训练场,离这里不远。」
赫默踌躇了一下,选择了去训练室。
「您知道训练场的位置吗?可以从防卫科里面走,我带您去。」
他把赫默迎进来,说,训练室在下面。
「您下次先打个电话到防卫科就好,分机号2887,免得白跑一趟——走这边。」佩德罗在前面带着路,一边回身指了指自己胸前的ID卡「叫我佩德罗,我是防卫科的行政助理。」
医学研究所的内部构造错综复杂。他们从办公区内部穿过一道门禁,走下半道楼梯,穿过一条风景大好的空中短廊,再下了一道跨楼层的楼梯——不对,不对,赫默记得中间还拐过了一个拐角,她开始记不住路了。
「实际上这条路通往隔壁栋器械测试场的侧门,器械测试场和训练场在同一座建筑里。因为我们经常要在两座建筑之间来往,所以这样走更方便一点。但是去训练场和健身室的话,从一楼的正门走会更容易找一些。」佩德罗好像总能知道在什么时机搭腔,他刷开又一道门禁「是这里。」
两层楼高的室内训练场馆,一个个不同用途的室内训练场被墙壁隔起来,部分使用了全透明玻璃墙的场地兼作内部的免费健身场所,在门边的小窗上略一探头就能看到室内的情况。佩德罗把赫默引到其中一间训练场门口,寒暄了两句,就回去了。
赫默是第一次来训练场,这地方光是名字就和她这种办公室派无缘。她在门前略微踮起脚,从门上的一小方透明的玻璃窗看向里面。
第一眼就看到了塞雷娅。
塞雷娅抱着双臂站在场边上,侧背对着门口,冷眼旁观着场上打得火热的车轮挑战赛。银色的长发在脑后束起,穿着运动用的短装。瓦伊凡神色严肃,那样子——对了,那样子就和训练伊芙利特时一模一样。
被挑战的是一名比塞雷娅还要高大的乌萨斯人,赫默能想象自己站在他面前大概就像小黄鸡站在灰熊面前一样弱小。粗壮的手臂孔武有力,逐一将挑战者简单几招就压制在地。
赫默的视线扫过场上进行训练的人群,能想象为什么这名乌萨斯人被选为摆擂台的人。乌萨斯人在他们当中看起来最为高大强壮。如何快速制服具有体型优势的目标大概是这次训练的目的。无需讲究章法和场面,甚至可以几个人一起上,毕竟真的打起来的时候也不可能如电影中那般漂亮地有来有往。可惜的是,赫默站在门前已经窥看了一轮挑战,他们抱腿,抱腰,对拳,都奈何不了强壮的乌萨斯人。即使是身手矫健的菲林人,在乌萨斯人大闹四方时趁着空隙钻入他怀中,也没能成功把那头留着络腮胡子的大熊撂倒在地。
塞雷娅看起来不太满意。她叫停了,走上场去,大熊才把和他扭抱在一起的菲林人放下。
塞雷娅站到了大熊旁边,略微偏头,左手挡住大熊刺出的右拳,指着他的肘和肩关节,对着旁边围着的下属们讲解着技巧。
她用右臂从外侧绕过大熊的肘关节,一边说着,一边往内侧压了压大熊的肘部。但是大熊暗暗发力,示范性的动作并没有绞动大熊的粗臂。
毛胡子大熊忽然屈肘挣脱,然后用力量优势向塞雷娅的方向猛击。塞雷娅下意识地上半身侧过一边闪开了一下,往后一退。周围的职员们也都一惊,往后撤一步散开。
接下来的动作赫默便看不清楚了,回过神来只听到闷闷的「嘭——」地一声直传到门边来,让赫默听了也不由得肩膀一缩。
大熊结结实实被摔倒在地,塞雷娅骑在他肩上,膝盖抵着后颈和肩膀的关节,反扭着他的一只手臂。大熊不断试图反抗起身,在地上扑腾起来。塞雷娅却不太理会,甩了甩头,将垂下来的长发甩回肩后,一边若无其事向周围的职员们讲解压制的要点,拍打着乌萨斯人的腕关节,然后将手腕往反方向扭去,毛胡子大熊嗷地一声大吼,开始拍地投降。
赫默这才发觉自己扑在门板上往里看的姿势有些不雅观,但手心里着实捏着一把汗。她赶紧跳下来,走回到墙边,犹豫了一下,在门口的长凳收纳矮柜上坐下。
后知后觉地,赫默才想起来塞雷娅是防卫科的主管,想起她手上留下的伤痕和茧。「防卫科主任」的头衔平常似乎不过是几个稀松平常的字眼,一个用来和赫默在各种安全规范上争个高下的筹码。但今天亲眼看见这一幕,似乎才体会到这背后蕴藏的力量。
赫默甚至开始觉得塞雷娅确实很适合——也许更适合防卫科的工作。她犹豫了起来,是不是应该现在起身,悄悄离开。
赫默刚站起身,训练场的门后面传来一阵响动,她又赶紧坐下了。
训练结束的防卫科职员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从她面前走过,往走廊深处走去了。没什么人在意她,只有少数几人瞥过来一道好奇的目光。除了毛胡子的乌萨斯人,他揉着自己那被扭疼了的手腕走在最后面,就好像认识赫默一般,朝她摇了摇那只手,还咧了咧嘴角。
赫默也只好轻轻向他点头,算作不失礼的致意。
等大家快要散去,塞雷娅才拿着运动毛巾和文件册走出来。
赫默还没想好要如何和她打招呼,局促了一阵。塞雷娅见到坐在门口的赫默,微微一愣,随既紧张地沉下了脸色。
「发生什么事了?」
赫默赶紧摇头。
「只是……」赫默调整了一下呼吸,离开了自己的实验室和办公室,她就好像失去了应有的余裕「我想和你谈谈。」
「伊芙利特的事情?」
「嗯。」
「很紧急?」
赫默摇摇头。
塞雷娅不相信。如果事情真的不急,她有些不相信深居简出的研究员会离开自己的领地,穿过医学研究所的玻璃迷宫,不辞辛苦地远征到一个与办公室派无缘的地方来。
她盯着赫默看了好一会,怀疑的目光上下审视。
「……只是想和你谈一谈,面对面地。」
塞雷娅的眉间这才舒展了开来,似乎放下了心,去将敞开的训练场的门拉过来关上。
「你可以在内线上留个语音留言,或者在我的办公室喝杯咖啡。」塞雷娅对赫默苦笑了一下「我没想到你会跑到这里来……我以为实验室出了什么事情。」
「但你还是只能回办公室等我。」她和赫默刻意保持着一些距离,拉了拉身上的短装「我要先……清洗一下,会花上一些时间。」
赫默没有作声,也没有起身。
「三十分钟后我去找你,好吗?」
赫默的耳羽微微往下垂着,好一会,才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回答:
「……我好像迷路了……」
塞雷娅挑了一下眉毛。
尽管面上克制,但还是没能压住微微上翘的嘴角,塞雷娅又欲盖弥彰般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好……吧。那就——跟我来吧。你可以在更衣室等我一会。」
来吧——
塞雷娅领头在前面走着,赫默站起身跟在后面。她从后面看着瓦伊凡那欣快轻甩的尾巴,心里逐渐腾起一股恼意。尽管她上次才答应过塞雷娅,不再对她的尾巴搞突然袭击,但眼下,确实是恨不得上去抓住尾巴。
赫默终于没好气地警告她:「你的尾巴每天都这么夸张吗?」
「咳——」
「……好笑吗?」
「奥利维亚·赫默博士,您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我要踩你的尾巴了。我提前提醒你了。」
「……啊、别。」
更衣室。
赫默捧着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罐装牛奶咖啡坐在长凳上,背对着置物柜,等待着淋浴出来的塞雷娅收拾好东西。
她发着呆,背后是穿着拖鞋的脚步声,布料摩擦的声音,和开关金属置物柜的响动。赫默听着,猜测着塞雷娅正在做什么。在擦干头发的上的水,在穿衣服,还是在柜子翻找个人物品。
在这些声音和声音的间隙中,赫默始终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机会开启话题来说一些可能很严肃的事情。
「呃……我看了你们训练……」赫默随意地提起了一个闲聊的话头「那个乌萨斯人……」
「嗯?他?是个攻坚的好手。他才是教官,现在负责一部分安全防务的日常工作。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参加日常训练了。一个月露面一次,监督训练的质量。」
「……他认识我吗?他好像跟我打了一个招呼……」
「普通同事之间是会打招呼的,赫默,而不是只靠耳羽交流。」说着,赫默的耳羽忍不住微微一抖「他认识你也不奇怪,整个防卫科都知道我正在和赫默博士的项目合作,尤其是那两位防务和行政事务的负责人。」
背后又是一阵开关柜门和走远的脚步声,然后从柜子另一侧,传来吹风机的风鸣声。
那阵风鸣声响了许久,赫默端起咖啡罐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
——塞雷娅的银发很长,洗完后应该需要很长时间来护理吧。
忽然就,想起了一些有的没的。
她想象着热风如何拂动银色的发丝。塞雷娅将纠结在一起的湿漉漉的头发一点点分开,把它们梳理到应该的位置上。耐心,而且从容。
赫默在她的从容不迫中,也好像有了再喝一杯咖啡的余裕。
当风鸣声停下来,塞雷娅走回到置物柜旁时问起:
「你想要和我谈什么?」
赫默终于感觉自己准备好了要说起这个话题。
「伊芙利特的病情又发展了一点。」赫默说「今早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比起上个月,细胞融合率有所上升。」
塞雷娅正在取东西的动作蓦然停下来。
「……你认为这件事不紧急吗?」
「至少我认为不紧急。这是在意料之中的,即使没有诱因,矿石病的病程也一样会逐渐推进。虽然融合率比起最初有所升高,但是她的各方面的状况比起刚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好上很多了。」
「所以你认为还是有诱因的。你还是认为这会和伊芙利特学习源石技艺有关吗?」
赫默顿了顿,措辞谨慎:「这无从求证。」
然后在塞雷娅想要接着说什么之前,又说道:「请不要假设我的想法。塞雷娅,你不是这里唯一擅长源石技艺理论的人。我确实听说萨卡玆人有一种危险的技巧,利用自身的矿石病结晶来施放和强化法术。但那种偏门的方法与普通的施法过程截然不同。我不会将这种个例作为证据,来断定使用源石技艺一定会导致矿石病恶化。」
「但听起来,你还是有一些想法。」塞雷娅沉默了一阵,就好像不出声地叹过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和柔和「抱歉,无意冒犯。你是伊芙利特的医生,我不质疑这一点。但这件事上我们确实分歧很大,我担心的是先入为主的成见会将思考带入歧路。」
「但我不得不这样去想。我也希望我能判断哪些因素会影响病情,哪些不会。但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多因素……我做不到。学界对感染者缺乏研究,很多方面都缺少理论和数据支撑。就算有人对我评价再高,我也不是全知全能的。」
「那是她的天赋才能,也是萨卡兹人的传统。」
「但不代表她就必须如此。如果有确实的证据证明源石技艺对矿石病发展毫无影响,那么只要伊芙利特愿意,我很高兴她能学习法术。」
塞雷娅沉默不语,赫默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充满了犹疑和思考。
「但有一点你是对的。」赫默叹了口气「源石技艺在这世界上这么重要,而现代对源石技艺和矿石病之间的关系却所知很少。莱茵生命在临床研究上显得太学院派,我们研究源石,也研究矿石病,但我们很少研究感染者。」
「你知道『罗德岛』吗?」
塞雷娅顿了一顿,对此不是很肯定地回答道:「听说过。」
「他们对感染者的了解和研究令人惊讶。」
「……想跳槽了?」
塞雷娅的语气轻松,但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柜子深处挤出来的。
「我不会留下伊芙利特的。」
塞雷娅又沉默了一会,然后便转移了话题。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我想你已经有计划了。」
「你说过你整理过一个理论框架,基于那一系列论文和我们已有的细胞实验,以及对伊芙利特的测试数据。接下来我们需要在伊芙利特身上构筑出结晶和正常细胞共存前提下的新的循环系统,白面鸮需要尽快完成模型的建模和模拟。你给出的计算参数对白面鸮的工作将会很关键,那是整个理论的基础。」
「……共存?」
「是的,矿石病的可怕在于结晶化不可控制,而不是不可逆转。无序的结晶化破坏了循环系统中原有的重要器官却又没有形成新的替代品,最终使病人的器官受损或衰竭而死。但从已有的研究来看,结晶的生长是可塑的,并且能够替代小部分的生体功能。所以我们要控制它,让结晶生长在应该生长的地方,去除多余的部分,维持原有的生体功能,找到原生组织和结晶之间的新的平衡,让现有的系统依然能够维持下去。」
「新的平衡?我以为……」
「对于不可逆转的变化,强行寻求将其恢复原状并没有意义。只有定向引导系统去修复已经受损的部分。」
「那你要怎么做?」
「抽取伊芙利特身体中的细胞,用源石结晶碎片修改遗传因子的表达,然后通过体外培养的细胞回输。」
赫默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要重塑伊芙利特。」
背后忽然就安静了下来。赫默低头啜了一口咖啡,她似乎知道塞雷娅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她也早就对此做了许多次对话模拟的准备。
但是毗邻淋浴间的更衣室的空气又湿又热,耳羽似乎都因此变得沉重而僵硬。
赫默将一口咖啡从喉间生硬地囫囵吞下。
「……莱茵生命在生体组织和源石结晶的融合方面有许多相关的研究和实验成果,也做过体外培养。也许你在防卫科的时候未曾关注过,我也经手和参加过几个,找到过源石晶体使细胞晶体化的融合结构。现在的这个项目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这些成果和技术的最终目标。」
「那消失的项目记录和档案呢?你不打算弄清楚过去的事情再做决定吗?」
「它们的方向和思路本来就不一样,我们还是可以基于这个项目现有的数据和经验继续研究。塞雷娅,这和在实验室里不一样,病房里的情况一直在变化之中。即使是要在黑暗中摸索,我们也不能因为缺失了一两个条件就停下。」
「我只想关心一件事情。」塞雷娅的声音低沉「……伊芙利特会变成什么?」
「伊芙利特……还是伊芙利特。」
「身体的一部分变成源石结晶的萨卡玆,还会是萨卡兹吗?」
「种族分类学和哲学并不是最重要的。首先她要活下来,并且很好地活着。」赫默将手中的咖啡罐放到一边「然后她才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塞雷娅沉默了一阵。
赫默又接着说道:
「这还只是一个想法,如果你对细节有任何疑问,我可以解释。我们可以继续讨论,白面鸮也会做充分的风险评估,和足够多的模拟……」
塞雷娅忽然打断她:「你是在征求我的同意的吗?」
这次轮到赫默沉默了下来。
「你可以等我回办公室以后,等我们坐下来再慢慢说。为什么……这么急着跑来找我?」
赫默在沉默中摸过了放在身边的咖啡罐。但咖啡已经喝尽,将罐子在手里转上一圈,一口都没剩下,更得不出什么答案。
赫默瓮声瓮气地答道:「……我不知道。」
这似乎不应该是赫默会给出的答案。
「……我只是觉得要和你谈谈。」
「……也许是想确认一下,你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我们会变得很忙,毕竟……」
赫默叹了一口气,她双手抱着那罐咖啡,手指绞在一起。
「防卫科就足够让你忙了,你现在又是做双份的工作。而研究员忙碌起来的时候……你知道的……所以如果,如果……」
「赫默。」
从后面伸过一只手,轻轻落在赫默的耳羽上。
塞雷娅轻手轻脚走到了赫默背后,将不知不觉竖起的耳羽抚平。
「这是你第二次这样问,我的回答不会改变。我希望保护伊芙利特的一切,甚至是她今后的人生。不仅是现在让她活下来,我希望她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在外面的世界里很好地生活下去。就像你所说的,我会救她……我不会再回避自己应担负的责任。」
「虽然我们在一些事情上存在分歧,但我很高兴你能和我分享这件事。我们当然可以继续讨论更多的细节,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给出你想要的参数的。」
「我们一起。」塞雷娅轻轻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棕褐色的耳羽「相信我。」
赫默回头看向塞雷娅,那对赤橙色的眼睛也在定定地望着她。
赫默想,就像冰川里一抹暖色的夕阳。她在极北科考报告的照片中见过,是北地冰洋中最美丽壮阔的景色之一。
和清爽的沐浴露的味道同样近在咫尺。
她的视线在那抹暖色里跌跌撞撞了一会。
然后一伸手,抓住塞雷娅套在身上那件纽扣只扣了中间两颗的衬衫前襟,将衣襟合了起来。
「……只要你先穿好衣服。」
测试开始前,塞雷娅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抓住了追着网球和小咪波玩抓球比赛的伊芙利特。她一抬手就捞住了弹跳的网球,伊芙利特不服气地撇起了嘴。球大概是麦哲伦带进来的,塞雷娅瞄向站在一旁的科考专员,麦哲伦挠着后脑勺的头发,露出了抱歉的笑容,眼神顾左右而言他。
在实验室里大声喧闹不成规矩。
而且,要问起麦哲伦最开始是怎样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进入了这座实验室,见到并认识了伊芙利特的,防卫科主任就有些话要和梅尔谈一谈——
算了。
塞雷娅叹气。
伊芙利特能交上朋友,是好事。
一个开朗而且认真的朋友也许也能给伊芙利特带来一些好的影响。
塞雷娅让伊芙利特和麦哲伦道别。伊芙利特不情不愿地嘟起嘴,嘟囔了一句,和麦哲伦挥了挥手。
伊芙利特还没有玩够,跟着塞雷娅走进用作测试场地的隔离室时,依然嘟着嘴。正和白面鸮讨论着数据采集的赫默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抬起头,眉头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些,但视线里的硬质在琥珀色中化开后,变成了一层薄薄的忧虑。
「数据采集大致顺利。」白面鸮戴上了改良后更为轻便的辅助视镜,忽然就对赫默说道「塞雷娅主任是一个优秀的指导者。伊芙利特有很好的天赋和努力的愿望。白面鸮能从采集系统中感觉到。」
赫默看向不远处的伊芙利特,小家伙在塞雷娅的帮助下穿戴那些麻烦的仪器。伊芙利特依然对这些线缆显得不耐烦,而且机械重复的源石技艺的练习过程现在也让她感到无聊了起来,即使当初她是那么兴致勃勃地要学习如何变出一朵漂亮的小火苗。伊芙利特站在原地,不太合作地把身体左右转来转去。
直到塞雷娅帮她把仪器都穿好,在她身前蹲下身来。
赫默说你会给我糖果,伊芙利特说道。
如果你今天也能表现得好的话,塞雷娅拍了拍小萨卡兹的肩膀。
然后她才消停了下来,又摆出了那副伊芙利特大爷的样子。
白面鸮从辅助视镜和神经连接系统中听得一清二楚。
「您应该信任伊芙利特。」
赫默还是默默地望着,过一会,才松下了肩膀上的力,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测试开始了。
在结束了几次常规的练习后,塞雷娅开始教给伊芙利特新的技法。
学会了如何发动法术的伊芙利特,要开始认识精确控制源石技艺效果的方法。
毕竟,作为一名初学者,伊芙利特施法的时候只是在随心所欲地释放着自己身上的能量。而这正是她的麻烦之处——伊芙利特的火焰天赋有可能会在不恰当的时候燃起熊熊大火。
塞雷娅给她讲解起了其中的理论和诀窍。
但伊芙利特悄悄地走了神。
她在想一些别的事情,一颗喜欢的糖果,一些愉快的活动。刚刚在走廊里玩耍的兴奋劲头还没过去,想得她全身都按捺不住,想要放开手脚,在这房间里肆意地奔跑。
观测着这些神经活动的白面鸮,像是发现了小秘密一样,在辅助视镜后面,微微挑了挑眉毛,玩味地看着场地中央依然专心教导的塞雷娅和心猿意马的伊芙利特。
等到塞雷娅让伊芙利特上手实践时,伊芙利特又马上跳了起来,想要立刻一展手脚。
但很快,这股兴奋劲就落到了冰点。
伊芙利特的小火苗又变不出来了。
小萨卡兹懊恼地在空气里一阵乱抓。
这种不成功的施法是伊芙利特一直以来毛躁的老毛病了,就连旁边束手观看的赫默也微微苦笑。白面鸮瞄了赫默一眼,熟练地将一组又一组模式眼熟的数据保存为快照。
集中,伊芙利特。
「啊啊啊啊——俺明明试了!」
「伊芙利特,冷静。」塞雷娅的声音压在头顶上「按我教你的……」
「我就是那样做的!」
「……你刚刚有认真地听我说话吗?」
伊芙利特立刻又和塞雷娅赌上了气。
她在白面鸮面前的数据里,变为了一团巨大的能量。
终于白面鸮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伊芙利特周身的温度正在极速上升。
刚想出声警示赫默,忽然想起一阵不知来源的噪音,让白面鸮一惊。
但周围却都像没有听到一样,都不为所动。
噪音来自极近的地方,刺耳的蜂鸣如同几十根长针,缓缓刺进头颅之中。
白面鸮抬手按住耳旁,忍耐着这种刺痛感,四下环顾寻找着噪音的来源。
小小的火苗开始在伊芙利特周身的空气中爆开。而伊芙利特专注于要施放一个漂亮的法术,全然没发现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伊芙利特,停下!」
塞雷娅正要阻止她,赫默也跑了上去。
白面鸮看到火焰在伊芙利特周身的空气中爆燃起来。
那阵火席卷了眼前的一切。
她刚想叫住冲进那阵火中的赫默,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
噪音刺穿了耳膜和大脑,周围失去了声音。
剧痛。眩晕。
火焰吞噬和扭曲了一切,炽热的冲击波如波浪般扫过,她在火焰中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再也无法维持源石技艺的白面鸮停止了施术,一把扯下头上的辅助视镜,丢在一旁,撑着法杖捂住一边的耳朵弯下腰来。
「……你……你没事吧?」
声音蓦然就回到了耳边。
梅尔惊讶地抬头望向白面鸮。她犹疑了一下,将膝上的工作站挪开到一旁的地板上,然后从地上站了起来,关心地查探着白面鸮的情况。
「你没事吧?脸色怎么突然……」
「火……」
这让梅尔十分困惑:「什么火?」
白面鸮猛地抬头。
噪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太阳穴附近余留下一阵钝痛。
一阵阵眩晕还遗留在平衡感中,四周一切如漩涡般搅动。
在那漩涡的中心,伊芙利特委屈地跌坐在地板上,赫默弯腰倾身看着她。而塞雷娅还是一如既往,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没什么。」
白面鸮晃了晃头脑。
没有火焰,也没有不知来源的噪音。只有温控系统微弱的风声,此时格外清晰可闻。
一切如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