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按掉了病房里的体征监测仪的警铃和警示灯,但值班准备室中并没有给予相应的应答,警铃的蜂鸣声依然每隔一小段时间就响一下。

赫默看着那缓慢闪动的红色警示灯叹了口气。

她赶到病房中的时候,伊芙利特用枕头盖着头,跪在床上蜷成一团。

「赫默……热……」

现在她翻过身来了,蹬掉了被子,怀里却抱着枕头不放。

体征监测仪上除了体温以外的各项数据从警戒线缓慢地下降回归平稳。赫默正想着是否应当将警戒阈值上调一些,以避免过于频繁地触发体征监测仪的警告时,伊芙利特又用倦怠中带着不耐烦的声音喊了起来。

「赫默……」

「空调不能再往下调了哦。」

伊芙利特闭着眼睛嗯嗯哼哼了一阵,翻过身去,将枕头压在身下趴住,就没有动静了。

「塞雷娅不是告诉你不要趴着睡吗。」

但显然伊芙利特当成了耳边风,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两声。

「……趴着睡又会做噩梦了。」

伊芙利特这才又翻过身仰卧。但就像是为了给调整姿势的不情不愿另找发泄的出口,她将手捂在脸上,偏过头避开床头暖黄色的灯光,撒娇似地说道:「太亮了……关灯嘛……」

「不吃药吗?能睡着吗?」

「……不要。」

但赫默还是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小瓶药水,在伊芙利特的床边上坐下来。她用手背探着伊芙利特的额头,异于常人的高体温让伊芙利特的皮肤摸起来有些烫手,就好像一团火苗在她的身体中燃烧。然而这对于伊芙利特的平均数据来说,仍然只能算是挂在低烧的边缘的温度。

伊芙利特冷不丁地说道:

「赫默……不睡觉吗?」

「我在白天才休息。」

「赫默在白天也没有睡觉……塞雷娅说的。」

平常到底都在和这孩子说些什么……赫默在心里对着塞雷娅埋怨着,但是对着伊芙利特连一句反驳或者糊弄的话也说不出来。

毕竟……啊,但也不是整个白天都在醒着。

「我……到时候就会去休息了。」

赫默轻轻拍了拍伊芙利特,哄她起来吃助眠药,但伊芙利特却不太情愿地别扭着。

「吃了药的话是不是又要睡着了?睡着了就会做梦……为什么俺会做梦?做梦的时候身体好热,好痛……好累……到处都,好暗……又好亮……」

「好暗,又好亮?」

「大气球把火放在我身上,火就烧了起来……火在我身上,我走过的地方,又会燃起火焰……我好怕,我好害怕……」

伊芙利特的捂着眼睛的手缓缓滑下。

「我不想睡着了,不想做梦了……赫默……赫默,你能不能替我睡?」


白面鸮抬起了头。

……

白面鸮有些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做什么,直到环顾四周几次后,才确定——这里是值班准备室。

可能是在值班时不小心睡着了。

醒来时耳中有着如同高频尖锐音一样的耳鸣。疼。

从耳鸣中浮现的杂音……不,不是杂音,那是体征监测仪报警的蜂鸣声吧。

像是从水底下传来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

白面鸮大致也能猜到。

又是伊芙利特。

应该去看一下的。

出入口的气密门恰巧这时打开了。是塞雷娅主任。并没有穿上实验室白衣。

塞雷娅主任皱着眉走进来,看起来睡眼惺忪,正眯起眼睛忍耐着灯光的刺激。她走到控制台旁边,找到连接病房的应答按钮,将按钮死死按下去好几秒。

那就像是扼住猎物的咽喉一样的动作。

然后缓慢闪烁的红灯和蜂鸣声也像咽了气一样,停住了。

塞雷娅主任忍住了一个呵欠,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像嗜睡的黎博利,塞雷娅主任似乎不太愿意表现出睡眠不足的样子。

为了解决实验中出现的问题,研究员忙碌又昼夜颠倒的工作让塞雷娅主任也感到了疲惫。昨天也是在燃烧了一整天的脑力后,直到深夜才借用赫默博士的办公室休息吧。

不,那已经是两个人共同的办公室了。说不上是借用。订正。

……为什么不回防卫科的主管办公室去睡呢?

「赫默去看伊芙利特了吗?」

白面鸮不知道。

也不知道赫默是什么时候来到值班准备室的。

但,大致是没错的。

通往实验室内部那一侧的气密门也在这时打开了。

赫默博士从门内回来,脸色也有些疲惫。

她走到白面鸮旁,打开工作站开始记录一些东西,这情景让白面鸮觉得似曾相识。

是什么时候有过相似的情况吗?

不清楚。但即使发生过,也并不奇怪。

白面鸮和赫默桑时常会在晚上一起值班。赫默现在每隔一小时就去检查一下伊芙利特的情况,伊芙利特时常因为噩梦惊醒,甚至发生过惊厥,这让主治医生变得焦虑和紧张。

「只是做了噩梦而已。已经喝过药重新入睡了。」

她一边记录一边说,声音有些沙哑,是因为疲倦吗。

然后看向白面鸮:「你还好吗?」

「没有异常。」

「因为我在病房里按掉了警铃,这边却一直没有关掉……」

赫默桑嘟囔着敲着键盘。

白面鸮……眨眨眼睛。

白面鸮是睡着了。睡得很沉。不知道睡了多久。

这种事情最近似乎时有发生。即使是在夜晚,夜行性的白面鸮也有不小心睡着的时候。

可能是太累了,就连梅尔也这样说。

可能是伊芙利特的测试变得愈加频繁,数据采集工作太过繁重,对神经的负荷太高。可能是研究组的时间紧张,工作安排得太紧凑,工作压力超荷。塞雷娅主任是个工作狂,只要她没下班,研究组就没人敢下班。

当梅尔盯着屏幕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给白面鸮分析得头头是道的时候,白面鸮打断她:「白面鸮和赫默桑一起经历过更紧张的项目。」

梅尔发出惊愕的叹声,随后又小声说,不过只要做得投入就不算加班吧……

最后抬起头来问白面鸮:

「数据流的缓冲设计和存储结构是不是改一下比较好?也许源石技艺会用得没那么累。」

那会降低数据的实时性。否决。白面鸮想要第一手数据。

梅尔也没有再说什么。

白面鸮认为自己能把握分寸。

……不过。

统计一下这个星期突然睡着并失去睡着前的记忆的次数,白面鸮认为,应该更加谨慎地评估一下目前的状况。

「真的没事吗?」

赫默桑又问了一遍。

白面鸮不明白为什么要问两次。

「没有异常。」

然后,赫默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开始变得像是塞雷娅主任了。

她似乎感叹着说:「在那种声音旁边能睡着吗……」

……?

很奇怪。

赫默不是那种因为白面鸮在上班期间打瞌睡就会表现出不满和不快的人。

可能还会放任白面鸮睡上二十分钟然后再用纸卷敲醒。

也许是因为工作焦虑的缘故,赫默博士也要开始变成一个严格的上司了。

这不太妙。

转移话题吧。

「您已经连续工作超过12小时,白面鸮建议您回办公室休息。」

「沙发上已经有人了。」

「现在空出来了。」塞雷娅主任在后方的椅子上打着呵欠「赫默,你应该睡一会。」

大概是记录完毕了,赫默推开键盘,然后伸着腰站起来。

「不用了,不过我要去弄杯咖啡。」然后看向白面鸮「你要吗?咖啡?」

「不用。谢谢。」

赫默向通往办公区的门口走去。塞雷娅主任也跟着站起身要离开。

然后,昨天那个实验的数据报告别忘了,赫默突然这样在白面鸮身后说道。

「数据报告将会在今天早晨七点前完成。」

赫默停顿了一下,在气密门前回过身来。

然而塞雷娅主任却先开口了,她说,很好。

「那我们应该这两天就能完成最后的计算了。」塞雷娅主任两手插进实验室白衣外套的口袋里,望向赫默桑,睡眠不足的语气轻松了起来。

「我没有意见,塞雷娅把握进度就好。」说着,赫默和塞雷娅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神色一下变得担忧了起来。

这很奇怪,就好像她有什么秘密一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问?

也许是因为赫默太焦虑了。从前她对白面鸮的工作,从来都不过问太多。

不过,她应该是最想尽早得到那个计算结果的人。

这份心口不一的焦虑,看了让人想要揶揄两句。

「但赫默桑还是会问。这是一种期待暗示吗?」

赫默又皱起眉了。

「……我没有问过数据报告的事情。这个实验塞雷娅已经跟了好几天了,我觉得研究顾问应该能把握好进度的。」

赫默的眉头在下沉。

「……你真的没事吗?不是累出了幻听什么的吧?有时候叫你好几声反而没有反应……这是这星期第几次了?」

赫默看起来极其严肃。

「比起报告,你真的应该休息一下。」说着她又瞄了塞雷娅一眼「如果是研究组的进度安排太紧张的话,你可以和我说。我会和顾问谈一谈的。」

塞雷娅主任似乎微微呆住了。她那茫然的表情很有趣,不过没有辩解什么。

「没有必要。一切正常。」

「真的?」

「白面鸮有分寸。」

赫默桑看起来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这个回答,和塞雷娅主任一起走了出去。

在气密门关上之前,白面鸮听到通道里逐渐远去的争辩的声音,还有赫默的埋怨。

但白面鸮经历过更紧张的项目。

我有分寸。


赫默无言地走向办公室。

塞雷娅从她身后伸手帮她打开门,跟进去又反手关上。然后再度走到沙发上顺势躺倒,沙发都陷进去了一分。

赫默拿出自己的杯子放入咖啡粉,倒入恰好的热水,一边搅拌杯中醇苦的香气,一边走到沙发边上。塞雷娅的睡姿十分随性,也许是因为狭小的沙发委屈了她的身高和一身疲倦,毯子和长发睡得凌乱,衬衫上的折痕也触目惊心。一条腿还搭在地上,见到赫默走近,才抬起腿抱着毯子侧身往沙发里面挤了挤,腾出一条边来好让赫默坐下。

何必呢。赫默帮塞雷娅把垂在沙发边上的长尾巴放在了她腾出来的地方。

赫默捧着杯子在旁边的地毯上坐下,沉默地啜饮着黑色的饮料,看着塞雷娅那轻轻拍打着沙发的尾尖出了神。

「还在因为我压榨你的部下的事情生气吗?」

赫默刚要送到嘴唇边的马克杯在手中了一顿,又放回了膝盖上:「所以你是真的……」

「没有。至少没人像你一样连续工作这么长时间。」塞雷娅同时抬起一只手掌和尾尖,指着天花板表示清白「你的助手最近上班突然睡着的时候比你都要多。」

赫默重新端起咖啡,但也好几次只是略微沾了沾嘴唇,然后就若有所思地放下杯子,随着不断在无言沉默中下沉的思考,视线在低空中游移着。

沉默在两人之间,像淡水湖面上,在秋冬的深夜里逐渐结出的白色霜花。

良久后,塞雷娅就好像要用话语接住这无止尽地坠向深渊的思考一样,笃定地说道:「会好起来的。」

「伊芙利特的噩梦变得很频繁,精神状况不太好,体温也一直偏高。矿石病似乎正在给她造成一些额外的影响,但我却找不到这种影响的源头。」赫默低头摩挲着光滑的杯沿「有时候我会想,真的会变好吗。入秋的时候病情还很稳定,而现在却又变得比夏天时更糟糕了。接下来病情会如何发展,而我们在做的事情能不能帮她稳定下来……我……」

赫默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赫默,你应该更加自信一些。」

「……自信什么?我只能尝试向她解释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但是伊芙利特需要的并不是什么解释。就算伊芙利特向我讲述她的噩梦,我能给她的也只有助眠剂。」

「但伊芙利特仍然信任和依赖你,当她愿意努力去配合你的要求的时候,说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而且你也确实为这个项目付出了超群的努力。」

「令人意外……我还以为研究员在塞雷娅主任的眼里都是一些反社会的自负混蛋。」

「确实是。」

「正如塞雷娅主任也是研究员的时候一样。」

赫默揶揄着她,但语气却十分低落:「几个月前对这个项目忧心忡忡不惜和研究组针锋相对的人是谁?」

「我们忧心的事情是不一样的。」塞雷娅轻快地说「由于奥利维亚·赫默博士确实是我认识的莱茵生命最有天才的科学家,我已经没有那么担忧那些事情了。」

「……这可真是轻浮。」

塞雷娅像是被呛到了:「轻浮?」

「医学领域真的有天才吗?那些,和你一样,愿意称我为天才的人……」

赫默盯着空气中看了一会,又摇摇头,微微叹气般继续说:

「生命是神的领域。即使我们从微观上充分了解分子和细胞作为零件的机制,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它又并不像机械系统那样清晰易懂。不管是多么天才的灵光一闪,不经过实证的检验,都无法被证明是有效并且有价值的。但换句话来说,只要勤恳实证的话,也许总有一天能够揭露其中的奥妙。」

「似乎当医生更应该是个努力家。但难道我们不是一直在努力吗。」

「真奇怪……当你在努力的时候,却会觉得……有些事情光靠努力是没用的。」

赫默低头俯视着咖啡杯中的雾气和黑色的液面,就好像凝视着什么一样喃喃低语。

「我们需要的不是天才……而是全知全能的神。只有神才能了解神的领域,而我们都不过是匍匐在这片大地上的最普通的人,为了能够接近神所在的领域而不断向上爬行。」

「而鸟儿可以是神的信使,因此才被允许飞翔在天空中,黎博利女士。」

赫默瞄向沙发上横躺着的塞雷娅,似乎对她这玩闹一般的话感到不满。

「十分,有趣。」说着赫默缓缓地挑了一下眉毛「真的。你原来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吗,塞雷娅?」

塞雷娅翘着一边的嘴角,掩不住笑意的眼睛有些神秘地,微微眯了起来。

她那带有神秘笑意的视线落在赫默面前,盯着赫默的眼睛看,直到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从困惑变成了羞恼,回避一般移开视线垂下眼帘,捧起咖啡杯,将半张脸埋进杯口袅袅的雾气和斑纹褐色的刘海中,悠长地啜饮温暖的饮料。

一口,再一口,埋头吞着这些苦香回甘的液体。

等赫默想好了要转移的话题,再抬起头时,发现塞雷娅早就阖上了眼睛。

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养神,但又似乎已经落入了梦乡。

「等一下……塞雷娅?」为了确认塞雷娅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赫默向她问起来「实验的报告真的没问题吗?」

「明天。」

塞雷娅闭着眼睛,毫不含糊地说道。

明天。

离明天还有多久?多少分?多少秒?是明天的早晨,还是明天的夜晚?

在明天到来之前的未知在无限分割的时间单位中倍增着焦虑和担忧。但是,明天,听起来明确又笃定,充满了希冀。

似乎明天之后,乌云就会散去,有晴日灿烂的朝阳和晴夜皎洁的明月。

「你才是伊芙利特能指望的那个人。」

赫默放低了声音,用微弱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

「塞雷娅。」

而塞雷娅没有丝毫反应,呼吸均匀而平稳,就连尾尖也一动不动。

赫默试探着伸出手,将她额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微翘发梢,小心地抚平。


当赫默端着咖啡从办公室悄悄退出来,经过办公区大门前时,见到磨砂玻璃门上趴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往里面窥看着。

……人影看起来像是麦哲伦。

而当人影发现路过的赫默时,高兴地在门外挥起手来。

赫默一边狐疑地向大门走过去,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表看了一眼。现在是清晨五点不到,还远没到日出的时刻。

不过当赫默打开玻璃大门时,麦哲伦的笑容就仿佛已经升起的太阳。

「早上好呢!有人发现我可真是太好了!」

「……早上好。」

这可真是太早了。

「啊,我就不进去了,因为马上就要走了。本来没有期待能在这个时间遇见谁……不过出发之前,无论如何都想来打个招呼。」

赫默这才在意起了麦哲伦的一身旅装。她还拉了拉身上斜挎的背带,调整了一下小包的位置。

「因为有外勤的工作,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能来这里了,请帮我转告伊芙利特。」说着,麦哲伦十分抱歉的样子双手合十「对不起!本来答应了要教伊芙芙玩新的游戏的!」

赫默点点头说,我会转告的。

也许仅此就够了。

随后又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要明年才会回来吗?」

麦哲伦愣了愣,赶忙摆手解释起来:「……不是去极北啦!这个季节去极北的话,先不说到达那里就已经是深冬了,因为刚回来没多久,物资和技术准备也还不齐全……现在去的话真的会死掉的!」

「其实是某个先遣调查队发现了很珍贵的研究样本,但是因为勘察人手不足,所以需要从本部调遣人手——听说是这样的!我也是突然接到通知说要出外勤,任务详细的内容大概还要等到路上才会知道。总之,接下来我要离开哥伦比亚一段时间。」

「如果伊芙利特问,『麦麦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话,我该怎么回答呢?」

麦哲伦似乎思考了起来。她微微歪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但又十分认真地看着赫默。

终于,一往无前的探险家也露出些许困扰的神色。

「任务的地点和详情都还没有明了,也不知道进展到了什么阶段,到达那边后还有没有待在据点的时间也……」

探险和勘察大概就是一项没有归期的工作吧。看着麦哲伦那困扰神色,赫默想道。

为了不让探险家再感到为难,她点点头说道:「我会告诉伊芙利特的。」

麦哲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有些困惑又难为情地,露出了些许抱歉的神色。与在走廊上玩闹时被严厉的塞雷娅主任抓现行的时候不同,麦哲伦似乎窘迫了起来。

「伊芙芙的状态……还是不太好吗?」

「可能有些低烧。」

「原来是因为感冒了吗?」

这一时难以解释,赫默只好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伊芙芙这几天,总是说很累很难受,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样子。我本来以为是因为矿石病的原因……所以这种时候离开哥伦比亚,我也很担心……不过,现场应该还是有和总部联络的通道的。这种任务,来自后方的技术支持总是必不可少的呢!如果和梅尔姐联络上了的话,我会让梅尔姐带口信给伊芙芙的!」

她有些慌乱地说道。

随即又拉了拉身上背包的背带,这是准备出发的信号。

「快到集合时间了,那……」

她向赫默挥了挥手,赫默也向麦哲伦道别,目送她向着走廊尽头走去。

可是走出几步后,麦哲伦又回过身来。

「我……啊,我还没有被人问过,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她几度欲言又止「虽然也有极北这种季节性勘察任务,但回程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准确。虽然带回样本和数据对勘察任务来说很重要,但一般来说,比起回程,出发才是探险家的工作……」

「……不会问吗?」

麦哲伦摇摇头。

「啊、当然!不是说不能问!只是……和出差不一样,正因为没有准确的归期,所以大家都不会去问吧。等到可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的——外勤的科考专员大多都是这样。」

当然,也会有再也无法踏上回程的情况。有人会说,那就是探险家的归宿。

「下次回来的时候……还会记得我吗?」

麦哲伦又拉好了身上的背带,重新露出了开朗又腼腆的笑容。

「请告诉伊芙芙……为了她的等待,我一定会回来的。」


塞雷娅的检证实验终于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将实验和计算得到的数据输入到白面鸮的模型中,然后进行风险评估计算。如果最后屏幕上显示出一列绿色高亮的结果,并能输出一条下降的曲线,那么这些数据就是有效的——它们将证明研究团队这几个月以来,乃至数年漫长的前置研究的价值,并成为赫默所提出的理论和方案的佐证和基石。

然后,一个成功案例,也许就会意味着更多的,成千上百的成功案例。

直直地站立在白面鸮身后,塞雷娅交叉抱着双臂,一直盯着助手桌上的工作站。研究组围绕数据和模型讨论了一整晚,最后,塞雷娅亲自督促着助手将一项项数据输入到程序中,开始运行评估程序。

起先,她们仍然会在等待结果时继续讨论,争论刚刚输入进去的这些数据背后的意义,批判分析和推断的过程,列举若干假设。塞雷娅的表情绷紧,论辩的语气透着疲倦,时而显得专断又不耐烦。赫默沉默不语,有时轻声补充说明两句,或者质疑塞雷娅说的那些笼统模糊的部分。有些人不敢在塞雷娅抬高声音时接话,又或者在机器运转的微弱电流声中全速开动大脑,但却已经疲于将想法转化为话语。而白面鸮,罕见地,会插 上一两句话,最后又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将塞雷娅那些武断的结论推去一旁。

白面鸮认为,这次的数据和模型还不够可信。

「看模拟和评估的结果就知道了。」塞雷娅最后有些强硬地说道。

然而过去许久,屏幕上如同一潭死水,几乎没有任何动静。研究组的成员依然围在四周看着它,偶尔有人站起来活动一下坐得僵硬的腰腿,或者在画满讨论过程的白板上一边回顾讨论过程一边见缝插针地标注上一些想法。时间已经是深夜,一张张疲倦的脸模糊地隐藏在办公室四周的昏暗里,只有工作站屏幕的冷光是房间中唯一的光源。

连日的工作让夜行种族们也不堪倦意,白面鸮闭着眼,双手拄着面前的马克杯,就在赫默猜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

这个哈欠像是惊动了沉思的巨人,塞雷娅猛地抽身,转身大步走向办公室另一角的窗台边上。

坐在白面鸮桌旁的赫默瞄了一眼窗台旁那支缓慢甩动的大尾巴,微微欠身将滑轮椅向着工作站又滑近了一些。

「会有一半的红色项。」白面鸮向着倾过身来的赫默,用耳语一般的轻声说道「我猜。」

「……?」

「反馈型模型,通常,不会在第一次就能得出想要的结果。 」

蜜橙色的眼睛在屏幕的冷光中有些迷蒙地睁开一半,却好像在尽力避免打扰另一个人的梦一样,用含糊的声音,却又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们得到的数据和中间结果都过于干净。这也许是万种挑一的巧合,但更可能是……」

「……更可能是错误。」赫默接完了白面鸮的后半句话「但是,为什么?我们的数据和步骤都足够清晰。」

「因为前提已经偏颇。当我们沿着这些数字走完一路再回顾来路时,白面鸮却看不到出发点的所在,就好像无意之中,我们的领路人就默认并划定了一个起点和初始方向。如果,我们无法确认自己是否从正确的地方出发的话,如何论证我们走过的路径和到达的目标也是正确的呢?」

「前提?」

「……多发性点火现象。」

白面鸮说着,自己也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白面鸮无法给出答案……直觉到底是无意识的信息处理从量变到质变的瞬间,抑或是大脑的欺骗呢。大量的语句片段和画面最近不断地在白面鸮的脑海中闪现,就像将过去所有的记忆都从存储箱中倒了出来一样……」

少有表情的助手皱起了眉头。

「我也……不知道。」

塞雷娅又从窗边踱了回来。白面鸮瞄了塞雷娅一眼,将几个飞快闪烁着一行行文字的窗口从工作站后台里拖了出来,在屏幕上一字排开,百无聊赖地调整着几个窗口的对齐位置。

塞雷娅一边看着那几个不断跳动着数字的窗口,在白面鸮背后缓缓地踱了两个来回。

直到后来,白面鸮也无事可做,双手离开键盘,放到桌面下的膝盖上,只是盯着屏幕。

等到飞掠而过的文字都逐一停下,整个屏幕彻底地陷入了停滞。

而塞雷娅的脚步,也恰好地在白面鸮的背后停了下来。

白面鸮再度从桌面下抬起手,悬在键盘上方,机械地敲击了两下,让显示结果和曲线的窗口在屏幕上打开。

一条漂亮的曲线由上往下延伸,图表一旁的是逐一罗列的绿色高亮的结果。

白面鸮的手在键盘上方悬着,盯着屏幕许久。那些昏暗中的疲倦面孔也逐渐凑了过来,屏气凝息。他们似乎都在等待一锤定音,等待那个将决定所有人是成功抵达里程碑抑或是需要回头重来的最终判决。这一刻没有话语,似乎连时间都停滞了下来。

有人看了看塞雷娅,有人看了看赫默。

最终,白面鸮的手落回了桌面上。

「这是结果。」

她看向赫默,轻声说道。

目光聚焦在塞雷娅身上。

塞雷娅看向赫默。

良久,赫默点了点头。

时间因一声微弱的舒气声,再次流动了起来。

然后是,一阵欢呼。


塞雷娅倚在植物观景走廊上,呆望着着玻璃幕墙外的夜景。

不夜的哥伦比亚城的灯火绵延,天际线上隐约有霓虹的辉光,与这一小方寂静昏暗而鲜为人知的角落相望着。

指间夹着一星半点的火光,如同一点萤火。塞雷娅将烟卷拿起,刚要低头凑到嘴边吸一口,余光就看到缓缓靠近来的黎博利人。

赫默环视着四周,视线从玻璃幕墙外远处深夜的天际线,转至零星闪烁的夜幕,直至观景走廊另一侧的观赏植物。

最后才看向塞雷娅指间的那一点橙色的火星。

「抱歉,好像打扰你的雅兴了。」

「赫默医生看起来应该有什么话想说。」

「那,说教就免了。」赫默那仿若无事发生的语气,却反让塞雷娅露出歉意的苦笑「只是没想到原来这里离实验室这么近,竟然还是室内吸烟所……我只去过下方的观景露台的咖啡厅。」

可惜,那家露台咖啡厅只营业到傍晚。赫默瞄了一眼下方露台昏暗处隐约的咖啡厅看板轮廓,叹息道。

「这里直接走防火楼梯下来会更快。」

「平常我也不会特地从电梯那边绕路到这里来。」

「刚刚跟在我后面?」

赫默点头。

塞雷娅举手投降了,拿出口袋式的烟灰缸,将剩下的半截烟卷掐灭丢了进去。

「怎么了吗?」她提振了声音问道。

赫默踌躇了一下。

「不,只是……今天的工作已经可以结束了,只是想问一下接下来的打算,恰好就跟过来了。休息一会也可以,直接回家也可以……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说着,赫默的声音越发微弱,就好像抱歉一般有些尴尬和窘迫地垂下视线。

「你打算一个人休息一会的话,就……这样。我回去了。」

「不用。而且,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赫默正要抽身向后转去,听到这句揶揄,又停下来,回头用深深不满的眼神剐了塞雷娅一眼。反正防卫科主任的脸皮也是出奇地硬,只是一记眼刀,根本伤不了她那略带神秘似有似无的微笑半分半点。

「有人和你说过,防卫科主任的笑容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吗。」

「没有。」

「是的,你就是一个没人敢对你说这种话也不会遇上这种情况的可怕的人,塞雷娅。什么时候开始……你到底在笑什么?」

塞雷娅微微愣了愣,迅速收起了那似有似无的笑意。

「是吗。」她一手掐着自己两边的面颊揉了揉,淡淡地说道「不过,我也是有一两件能够高兴的事情的。不是吗。」

那动作,那样子,看起来微妙地有些不符合形象的稚气。

赫默有些松了口气,可又有些无奈地苦笑:「那我就不打扰主任继续品味高兴的事情了。」

「不用。」

说着,塞雷娅垂下手,嘴角依然微微往上划出一些弧度。

她声音柔和地说:

「留下吧,赫默。」


好像就这样站在原地也不是。

赫默一点点挪到塞雷娅的身旁,瞄了一眼塞雷娅那若有所思的样子,才将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放松地靠在走廊的栏杆上。

也直视着前方,室内石子小路沿路设置的地灯映照着观赏植物丛。

「这里确实就像是玻璃造的迷宫。」塞雷娅忽然说道「我刚来的时候也在各种捷径小道上迷过路。现在则,偶尔会在这种鲜有人来的地方偷一会闲。」

「心灵的绿洲……之类的?」

塞雷娅摇头。

「不过是工作场所中的另一个角落罢了。事务性职能人员不能只想着寻找答案这一件事情。我们经常会处于纷杂交错各种不同的工作的漩涡中。有集中处理工作的地方的话,就有进行业务性联络的地方,处理私人通讯的地方,能喝咖啡的地方,能抽半支烟的地方。从一个地方抽身出来,到另一个场所中去转换视角和角色,这样才不会被漩涡淹没。」

「那你就在这里……想那些高兴的事情吗?」

塞雷娅出神地想了一阵,无意中抬起手似乎想要凑到嘴边,然后才突然想起烟早就掐灭丢掉了。

她又垂下手去。

不,大概什么也没有在想,塞雷娅说。

发发呆,有时带杯咖啡,抽一会烟。

「也许只是在享受事情终于结束的感觉。工作内容变得纷杂又重复的时候,完整又独特的经历会变得越来越稀少,繁琐但又没有什么成就感的事情,还有无休止境的事情变得多了起来。平常更像是——把自己四散到不同的事情,变成不同的碎片去填充不同的拼图。」

就连抽烟也是学生和研究员时代留下的奢侈的恶习。

「因为尼古丁比咖啡因起效快吗?」

「作为医生来说,这可真是冷淡的想法。虽然其中也有尼古丁的效用……实际上,有一半以上时间,只是让烟保持燃烧而已。然后在等待烟卷燃烧完毕的时间里,缓慢地思考着……就在一支烟燃烧的时限里,将自己的碎片一片一片拼回来。」

不过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进入防卫科后,戒烟了?」

由于需要保持优秀的体能,为了健康而戒烟——赫默合理地猜测着。

「防卫职员中烟民也很多。虽然是活动身体的工作,却很费脑力和心力。大家都需要排解压力的手段。」

「那……?」

「因为这个过程已经逐渐失去了意义。」

自我总结和整理明明是很好的习惯,至少在赫默看来,其意义不言自明。

「还记得你说的『可能性』吗?你说的没错,即使走向了想要的方向,但是会成为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走上不同的道路。在选择的过程之中,总会有不得不舍弃部分选项的时候。有时是初心,有时是理想……当舍弃这些的时候,就好像自己的一部分碎片从身上剥落,留下的自己则变得不再完整。既然碎片已经无法收回,那么这个过程也就失去了意义,变成了只是单纯沉溺在往昔的回忆中而已。」

「后悔吗?」

「虽然并不后悔……却很遗憾。」

赫默感到新奇般哼了一声。她稍稍收起耳羽簇,就好像在酝酿措辞一般,十分谨慎地评价道:

「塞雷娅这个人,比我想象中……」

「多愁善感?」

「……复杂。」

塞雷娅有些自嘲地笑了。

然后沉默了一会。

「失望了?」

「初始印象就很差,从来没有期待过。」

也是。

「这个人虽然性格很差劲,和我合得来的地方一个也没有,但是才能却毋庸置疑。」赫默扶了扶眼镜,歪着头就好像在打量塞雷娅一样「那只要能好好工作的话倒也没什么。」

「……赫默医生真是实用主义。」

「先不说你居然还记得那番话……」金褐色的耳羽又重新竖了起来「我必须声明一下,我们所阐述的『可能性』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塞雷娅。我所说的『如果』,只是单纯的假设,不是以必须舍弃什么为前提的。你可以是研究员,也可以是防卫科主任,从我看来这只是你的倾向,但并不会因为你选择了防卫科的道路,研究员的道路就消失了。」

塞雷娅想要说什么,却又顿了一顿,然后伏下脸。

「也许你觉得自己并不是人们所说的天才。」

塞雷娅瞄了赫默一眼,就立刻看向了别处,就像是害怕被灼伤一样怯弱,不敢将视线在赫默身上多停留哪怕一秒。

「然而对许多人来说,能够毫无曲折地笔直前进,不会路遇挫败和夭折,只要努力的话,哪怕是神的领域,所想之处必有路可达——赫默,这已经是人们所说的神眷之子了。」

「请别把我说成不知苦难的人。就事论事吧,塞雷娅。选项可以舍弃,人生的经验和成果不会消失,天性不会改变。比如说,如果你现在依然是研究员,而不是防卫科主任的话。」

赫默似乎因塞雷娅的话而变得恼怒,耳羽簇高高竖起。

「那你肯定会成为塞雷娅主任最讨厌的那种人。傲慢,专断,顽固,朝着自己的研究目标猛冲,一根筋似地不肯做出丝毫让步,却又真的能把牛角尖都钻穿。对部下严厉得令人害怕,对同事也不留情面。你这种人就算上了防卫科的监察名单,也能以一己之力把防卫科搅得不得安宁吧。」

话才说到一半,塞雷娅已经觉得汗颜。但赫默没有停顿地说到最后,才舒了一口气,好像长出了一口恶气。

塞雷娅想,她可能确实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得罪了赫默医生。也许是从一开始,从她走进赫默医生的办公室开始针锋相对的那一刻开始。

赫默斜斜地瞄着她,眼神里写满了嫌弃。

塞雷娅想要为自己辩护两句,竟然也无言以对。

「但是你的名字会响彻学界,成为后辈仰慕的先驱者。比起被历史所铭记,更会成为时代的一部分。有人会沿着你留下的道路前进,去践行你的理想,而你的理念和理论会成为指引他们的道标。」

赫默撇开视线,直视向自己前方静谧的植物丛。

「这大概就是你的天性和才能吧,塞雷娅。不管要前往何处,你都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傲然的身姿会成为许多人的榜样。只是比起一个实际的目标,你确实更在意过程的正确。这不也是你选择加入防卫科,而不是继续做一个研究员的原因吗?只是在我看来,防卫科的塞雷娅反而将这种天性扭曲成了一种更温和的形式,顾虑,克制,起码不再是向着目标横冲直撞,像移动的天灾一样掀翻路上所有的障碍。然而从道路的开拓者变成建设和守护者,也并不意味着就失去了在这条道路上行走的能力。」

而且,正确性并不是用来圈养花朵的花瓶,道路也不是大地上的摆设。

「你知道候鸟的迁徙吗?」

「……鸟?」

「天空看起来空旷又广阔,好像怎么飞都无所谓吧?但是飞鸟依旧要选择航线,太阳的光照,风的流向,沿路的水源和食物,还有被捕猎的风险。然而选择飞行路线并不仅仅是为了飞翔,不是为了让地上生物欣赏它们展翅的姿态。这条航线最终应该引领鸟群安全地前往新的栖息地,使族群顺利度过严酷的季节,直到雏鸟诞生、成长——然后,候鸟地鸟群又会沿着合适的航线,返回上一个栖息地。」

说着,赫默伏低了琥珀色的眼睛。

「道路始终是为了目标而存在,不是为了彰显道路自身的正确性而存在的。行走在没有目标的道路上,没有去处,也没有归途,那不过是——」

流浪。

迷失,游荡,漫无目的,没有源头和终结的苦难。

「你想要去哪里探险,在什么地方彷徨,都是你的自由。但仅仅只是在给自己罗织没有出口的迷宫的话……塞雷娅,难道你想说,这就是能和你的才能比肩的另一种『可能性』,你想走的正确的道路吗?那我就,敬谢不敏了。」


良久,塞雷娅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

「……在生气?」

「我们的争论不是家常便饭吗。」

塞雷娅那耸了耸肩的动作,让赫默觉得很孩子气。

「今天是赫默医生赢了。」

「很好。」

赫默推了推眼镜,微微张合的耳羽簇有些得意地伸展开来。

但不出一会,又安静地落了下去。

她困了,半垂着眼帘,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地灯的浅黄色灯光在黎博利人通透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折射,塞雷娅沿着那光的路径看进去。

曾以为,被自己舍弃的研究会化为时代的浮沫。

塞雷娅在莱茵生命的巡回展览上,站定,看向走廊一隅的屏幕上不断旋转变化的展示材料和解说文字。展馆植物园的玻璃天顶透进白色透明的光,偶有飞鸟扑翅的声音掠过。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它,被装饰在易碎勿碰的玻璃箱中。

它还未成长为理想的模样,承托不起任何一厢情愿的梦。而此后,它就要经他人之手,也许被应用于毫不相干的研究,又或者成为新工业的一个注脚。又或者被遗忘在档案库的角落中,化为一撮尘土。

而这些都与防卫科职员无关。与舍弃了它的人无关。

她可能再也无法赋予它应有的意义,只是如同多余之人,在隔岸之处暗自多愁善感。

然而琥珀色的眼睛抬起视线看向她。

塞雷娅从那琥珀色的眼睛里看进去。

只是看着。

「那一个我所留下的理想……也会成为谁的道路吗?」

半垂着的眼帘非常缓慢地眨了一下,就连迷茫的表情也展露得极其缓慢。最终只是不置可否地低低地应了一声,再度俯下脸,但却又干脆而笃定地说道:

「当然。」

那一小片剥落的碎片被封存在琥珀中,如闪烁之星辰,被光芒镀上金色的轮廓。

——那是我。

我的一部分。


「啊啦。」

白色的身影像是夜晚中的妖精一样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

「在这种地方。」

白面鸮怀里好像抱着些什么,踏着轻巧的步伐走近了过来。靠近了才发现,抱在怀里的都是一些小袋装的零食。

「管事的人不在,楼上可是没人敢下班呢。」

看到两人脸色一变,白面鸮旋即又笑了笑:「开玩笑。大家打算开个小小的庆祝会。」

塞雷娅轻哼了一声,似乎意有所指,但赫默却毫无所谓地说道:

「没关系吧,反正研究组今天白天可以休息。不过他们居然不困呢……」

研究员们是可以休息了——塞雷娅不动身色地揉了一下眉心——防卫科一早还有例会。

看来今晚又要睡办公室了。

赫默从白面鸮怀里拈起一个袋子,魔鬼火辣味薯条,立刻又塞了回去:「话说这些……从哪里拿来的。」

白面鸮歪过头,片刻,了然于胸一般,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

「原来如此。看来赫默桑不知道从这里往前观景露台背面有一家24小时无人便利商店。」

「……诶什么?!」

「咖啡也有,虽然风味是比不上咖啡厅。您要来一杯吗?」

「这个时间咖啡就算了吧。」

「那么,实验室还有汐斯塔金标协会指定招牌咖啡。」

「今天都喝了多少杯咖啡了……小心过量。」

「酒精也可以。」

「从兴奋剂到抑制剂,跨度会不会太大了一点……」

说着,赫默抬头看向塞雷娅,脸上困倦依旧。

「你呢?回家吗?」

「这不是蹭酒精饮料的好机会吗?」塞雷娅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准备参加庆功会那样轻松惬意,甚至,让人觉得防卫科的罚单就在赶来的路上了「当然参加。」

谁也不想爬楼梯,三人各自分着拿了几袋零食,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刚才是开玩笑的吧……酒精应该是不行的吧。」

「只要不是拿起实验用的酒精试剂往嘴里倒的话。那样会违反实验操作规范。」

「……在办公室可以喝酒?」

「真的。我们并没有在工作场所不能饮酒规定。」塞雷娅确实一脸严肃地回答道「只要摄入酒精后还能好好工作的话,就不会违反上岗风纪规定,判定是很模糊的。」

赫默感到震惊。

「不过,如果这种案例落在我手里的话,想找出多少判罚的举证也不在话下。」

「……邪恶的权力黑幕。」

「不过,没问题,现在已经是工作结束后了。」

向前走了一会,赫默才发觉,白面鸮并没有和自己并肩而行。

她转向后面,白面鸮在落后于两人三四步的地方,悠然地行走着。

「……酒精就不要了吧?」赫默很是严肃地说道「会变成麻烦的问题。」

白面鸮却只是玩味般地笑了笑。

突然,毫无征兆地。

白色的轻巧身影如断了线的人偶一般向前摔去,撞向了地面。

怀中零食散落一地,滚入夜色的昏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