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已经不是塞雷娅第一次试图「邀请」赫默了。
第一次是在塞雷娅家里。
难得的小连休,平时加班如三餐的黎博利研究员除了闷在家里睡觉,对外出约会游玩没有展现出丝毫兴趣。塞雷娅便有理有据地把约会地点定在了自己家里。顾及了赫默不想出门游玩的疲倦,也满足了自己想和赫默共度假期的心愿。
她特地挑了接近傍晚的下午,是昼夜作息相反的两人都意识清醒的时间。毕竟这事情其实很有讲究,从确认对方的意愿到塑造气氛到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双方都应头脑清醒但又要适当地放松理性。若有一方当时完全稀里糊涂,则要么进行不下去,要么最后事与愿违。
塞雷娅的性格正直清明,事与愿违的情况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所以是一个接近傍晚的下午,她准备了口味清爽的下午茶甜点、舒适的懒人沙发和松软的抱枕,来招待不愿挪巢的黎博利。电视里的午后黄金剧场正在重播一出爱情喜剧电影。她尝试着揉了揉身边小黎博利柔顺的耳羽,又揉了揉,羽毛柔软的手感让人欲罢不能。
但赫默毫无反应,半张脸埋进怀中的抱枕里,耳羽平顺服帖,看起来几乎要睡着。电影正进行到爱情的两位主角之间阴差阳错的喜剧性误会,但这似乎勾不起她的兴趣。她静静地看着,也不与塞雷娅说话,更不对电影的情节说些什么,但说不定心里已经把电影那些狗血之处都狠狠吐槽了一遍,塞雷娅太了解她了。
也许自然或者医学纪录片会更好。
但是一旦给赫默放那种影片,就绝不要再指望什么浪漫的展开。黎博利研究员的耳羽会在纪录片的精彩之处竖起,偶尔随着眨眼的动作轻抖。如果这时塞雷娅自己忍不住就纪录片的内容和她搭话,她就会缓缓转过头来,淡淡地回上几句,论点定是精准又尖锐,足以点燃一个科学家求索的热情。说话这件事总是太耗费赫默的精力,她们之间论辩往往长话短说,有一半靠意会和默契进行。最后赫默会疲倦又心满意足,然后一头扎进抱枕堆里睡得香甜。
别问塞雷娅是怎么知道的。她费了不少力气才把睡着的黎博利从抱枕堆里打捞起来。
第二次,礼尚往来,是在赫默家。
另一个周末的温柔秋夜,塞雷娅特地洗了个澡才出发。她从衣柜里挑了一件柔软的深蓝色休闲衬衫,与她银白的长发还有赤橙的瞳色十分相称。铜金色的纽扣修衬出塞雷娅的精致打扮,休闲的款式又不至于拘谨。
最重要的是,易于穿脱。
毕竟万事讲究一个顺畅无阻,再怎么好事多磨,关键时刻也不能卡住。
塞雷娅为自己的计划在阳台上抽了根烟冷静了一下,然后去浴室冲洗掉烟味,才匆匆赶了过去。假装她只是因为接到了帮忙的请求,然后平常地应约而来而已。
当然最后真的只是帮忙收拾了一下赫默的书。
黎博利研究员收集书册的癖好如同巨龙收集财宝。整理这些书册花掉了许多时间,搬运它们也花掉许多力气。赫默在收拾的途中拿着书就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忽然天降灵感,当场打开电脑开始修改论文。
最后连咖啡和晚饭都是塞雷娅做的。赫默埋头写论文,思如泉涌,一点也不搭理塞雷娅。而塞雷娅坐在赫默的书桌正后方的沙发上,摇着尾巴,吃着自己的那份胡萝卜和烟熏鱼肉馅的派,没有打扰她。
也不坏,塞雷娅喜欢看赫默认真工作的样子。
第三次,第四次和第五次,以及若有若无不抱希望的试探就更别说了。除了徒增塞雷娅的挫败感以外,别无助益。
赫默总是不太能明白「那种」暗示。
哪怕已经把脸凑到了面前,赫默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和塞雷娅对视。和陌生人对视会让赫默感到紧张,但和塞雷娅对视则不会。那双琥珀色眼睛好像能看穿塞雷娅的一切,就好像透过电子显微镜注视着感染组织切片上仿若霜花的源石结晶,塞雷娅仿佛能看到自己的一小片灵魂被封存在光洁的琥珀之中。
但赫默唯独看不出塞雷娅的欲求。
塞雷娅有时在想,赫默是否真的看穿了她的一切?赫默看到的,也许只是赫默自己在塞雷娅身上的折射,她那无欲无求的玻璃体中折射出来的塞雷娅也是一片清冷澄明。
而不是炽烈的,原始的,贪婪的,对柔软唇瓣的索求。
从前她是无坚不摧的防卫科主任,现在在别人眼中依然是。只是自己已经对那「无坚不摧」的称号失去了自信。
这冷漠无情的黎博利人才是真正的无坚不摧。
2.
那些挫败都在塞雷娅迎上白面鸮的眼神时在脑海中如跑马灯一样出现。
昨日是令哥伦比亚的情侣们欢呼的「情人节」,而第二天又是双休,但赫默自午后开始一晚上埋头在实验室里直到天明。塞雷娅在第二天上午驱车去接实验结束后随时能睡着的赫默,白面鸮在走廊上一见到她,唰地竖起了灰色斑纹的耳羽。
「日安,助手小姐。辛苦了。」
白色黎博利助手就像校准天线一样抖了抖耳羽。但蜜橙色的眼睛只是看着她,视线紧跟着她移动的身影。
这些黎博利人都一个样——塞雷娅在心里吐槽——看似面无表情,小小的耳羽是八卦之心的雷达天线,比风向标还要敏感。
就在塞雷娅快要从白面鸮面前走过去的时候,白面鸮突然开口:
「系统已为您从论文数据库预载『黎博利族群的性与繁衍的生理与社会文化的演化综述:从古代到近代』,请问您需要抓取论文引用树及其索引吗?」
塞雷娅几乎一个踉跄,差点还被自己的尾巴补了刀。
她回头看向白面鸮。
「提前准备好温暖干燥避光的房间有助于增加吸引力和安全感。」
塞雷娅有点没好气,但又要顾及身为防卫科主任的形象,毕竟在这个不按规矩来的实验室里,塞雷娅只能靠形象维持威严。
她绷紧了脸上的表情:
「我不养宠物鸟。」
塞雷娅毫不怀疑这种筑巢和求偶的方式能追溯到好几个生物纪之前。毕竟黎博利人,至少,赫默,在塞雷娅看来保留了相当的筑巢的习惯和癖好。赫默尤其喜欢把抱枕在懒人沙发周围堆出一个小小的空间,在塞雷娅家里的时候,赫默就躲在那个柔软的空间里面。
在瓦伊凡眼中,哥伦比亚大大小小的鸟儿们有许多难以理喻的地方。就连执着于传统的瓦伊凡也正在时代的浪潮中逐渐拥抱现代化,难道黎博利人就不能接受更现代风格的求爱?
白面鸮眨了眨眼睛。
「大多数人都会对这种房间产生安全感,并且有助于良好睡眠。白面鸮并非特指黎博利人。」
……塞雷娅这才发现自己主动跳进了白面鸮的陷阱里。
「论文……」
「我们现在很好。」
塞雷娅赶紧把白面鸮的话头连根斩断。然后抽身就走。
因为她看到缪尔赛思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另一头,正绽放出危险的笑容随时准备往这边飞奔而来。
3.
她们现在很好。
这不是谎言。
她们之间的相处波澜不惊。平静依旧,争论依旧,实验室给防卫科添的工作量和防卫科给实验室添的堵也依旧。
只是并不比关系要好的朋友更进一层。
塞雷娅甚至怀疑赫默是否当初在接受表白的时候会错了意。
塞雷娅是在约她共进晚餐之后,于公园里散步时向她表白的。
虽然名义上是为了感谢赫默和她的实验室小组的诸多帮忙——那段时间赫默确实不仅没给防卫科增加工作量,还帮忙解决了不少事情——但实际上只有塞雷娅知道自己的私心。
塞雷娅说,我想我喜欢你,严肃又正经。
赫默有些犯迷糊,呆呆地应了一声。
然后塞雷娅不再说话,赫默也不主动开口,两人沉默着走到车站。
第二天,塞雷娅收获了一根褐色斑纹羽毛制成的挂饰。
这种羽毛挂饰塞雷娅早就见过。在赫默的衣饰上,在缪尔塞思和白面鸮的身上。
据说这是赫默表示友好的方式,某种荣誉市民勋章。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
回想起来,塞雷娅越发怀疑赫默是会错意了——她们只是朋友,并不比关系亲密的同事们更特别。
她们不会牵手,不会接吻,拥抱好像已经是两人之间的极限——就是塞雷娅把赫默从抱枕堆里捞起来的那种拥抱,像抱一只猫儿一样。
尽管塞雷娅会去主动照顾三十六小时都在打瞌睡的赫默的那些迷糊之处,这对赫默来说虽然受用,但并不是必需品。她可能有些保护过头,担心过头。至少在她坚持不让过劳工作的赫默独自回家之前,赫默也并没有在瞌睡中一头栽下电车月台。
赫默在这方面不需要安全感。这些两个人的好处,她可以要,也可以不要。而对于塞雷娅——塞雷娅总是能把很多事情做妥帖,赫默没有什么能反过来照顾塞雷娅的地方。
她们之间没有恋人的激情,也没有恋人的柔情。
她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至少在塞雷娅看来。
除了她确实喜欢赫默以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甚至可能不是两情相悦。
就像赫默对许多事情的态度一样:可以有,也可以没有;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她不在乎。
她们的美食约会第三次因为赫默对工作的热忱而泡汤时,塞雷娅心里冰凉。
4.
塞雷娅不喜欢模棱两可。
这已经不是有些事情要怎么进行的问题了。她们的关系大大地退了一步。
如果赫默会错了意,那她们最好摊开来讲明白。
反正结局已经很明确,再坏也不过是分手。
又或者,其实她们从未在一起过,会错意的其实是塞雷娅,是她自作多情。
但至少让这一切有一个体面的结束。她的感情,并不仅仅是用来满足同事的猎奇心的材料。
塞雷娅带了一些公园街边的零食作为伴手礼,敲响了赫默的公寓门。
一时无人应门。但也可能只刚刚过去了十秒不到而已。塞雷娅不确定,她感到大脑开始像是拔掉了塞子的浴缸,思考能力和理智都打着旋儿流进下水道里。
两层楼的独栋旧公寓像是一个缄默的预兆。她感到自己就这样被晾在街边上,夜晚凉风阵阵。
又过了一阵,塞雷娅听到头顶上一阵窗户响动。她抬头看到一只黎博利懒懒地从她的巢里探出身子来。
「没锁。」
赫默声音不大,几乎随风飘走,但似乎就是这个意思。塞雷娅按了一下门把手,果然打开了。
她一个人在家,应该把门关好上锁的——塞雷娅把诸如此类的说教从脑海里赶走。今晚她可不是来说这个的。
她走进门去,反手打上锁。
赫默还在给工作报告收尾,她说,还有十分钟。
塞雷娅把伴手礼放在矮几上,在沙发上坐下,坐在赫默的正后方。
然后在赫默收拾完工作之前,开始思虑等一会要对赫默说的话。
从告白之夜的前情提要讲起可能比较好。
「你还记得我跟你表白的事情吗?」
但又太直接了,这就好像是以两人确实在交往为前提所说的话。
如果赫默悠悠然地回一句:
「什么表白?」
万事休矣。
塞雷娅仿佛能听到十分钟后自己心碎的声音,让现在的胸口抽疼了一下。
再坚韧的精神也是有血有泪的。
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塞雷娅决定委婉点,给互相一点喘气的余地。
改成,「你还记得你给我羽毛的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吗?」
是不是更好一些?
又或者是,「黎博利的羽毛有什么特别含义吗?」,会显得更轻松一些。
然而赫默也是个敏锐的人,如果她要问起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塞雷娅并不擅长看着赫默的眼睛说谎,那她只好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她所忧心的这些事情来。
赫默听了,可能会不置可否地笑一笑。大概是笑她的天真吧。
塞雷娅烦躁地甩起尾尖轻轻拍了拍沙发。
干脆破罐破摔,用最自暴自弃的方式。
冷冰冰干巴巴地对赫默说:
「你想和我上床吗?」
……天啊。
尽管说是自暴自弃,当这样一句话浮出脑海时还是让塞雷娅羞愧难当。
不管如何坎坷,她们还能做朋友和同事,也不至于把这段关系变成床第之友露水之情那般自取其辱。
当然,当然。恋人之间是有生理需求的。但那是不一样的。那不是身体遵循生理时钟分泌激素让大脑产生的渴求,不是像炎炎夏日下对一杯清凉饮料的渴求。那不应该是一刻的激情,而应该是绵延连续的。多巴胺燃烧殆尽后的空虚应该被充满爱意的满足感填满。
不过赫默会说,爱不是连续的,而是一次又一次足够密集的激励层层引燃后点爆的烟花。其本质是对大脑的奖赏机制,和干渴时一杯清凉甘甜的水一样,不过是转瞬而逝的错觉及其短暂的余味。精神的渴求与身体的欲望之间并没有高下之分,更没有分明的界线。
生命科学家理性地用科学的解释将浪漫的意象无情碾碎。更可恨的是,塞雷娅心中的科学家的部分也点头附议。生命科学高等教育的素养铭刻在塞雷娅的神经之中,无比忠实。
但这种忠实又是一种背叛。只有这种时候塞雷娅恨不得把自己那胳膊肘往外拐的理性抓起来捆进袋子里拿去填埋密西西比河。
是的,是的。精神与身体的欲求同为一体。
但知道这一切以后依然顺从于此的不就是生活吗?
她喜欢赫默的机智聪敏的头脑,和她想要亲亲小黎博利柔软的羽毛和脸颊,有什么冲突吗。
人们常说热恋使人智商下降。但好像在这场感情之中,只有塞雷娅被抛下了。而赫默依然高高在上,飞翔在云端,生命科学家的视线冷漠地俯瞰着蝼蚁,她不食这人间的烟火。
塞雷娅至今记得当初赫默是怎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自己的表白。只有塞雷娅的内心晴空万里欢呼雀跃,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她甚至怀疑这狡滑的研究员是在作弄她,就像赫默每一次在她面前想方设法逃避实验室规范检查一样。
可是——该死——赫默的冷静理智也能在塞雷娅的神经与血管里点燃一串噼里啪啦的火花。
尽管她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恋人才能分享的激情,她也还是寻求着这种让她心情愉悦的奖赏,名为爱意的激励。
然后,更多地,更进一步地——
塞雷娅啪地把书盖在脸上。她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那种会脸红的类型,但盖上总没错。她现在连对着赫默家的空气都觉得羞赧。
「我的书?」
赫默轻轻走过来,俯视着躺在沙发上的塞雷娅,然后弯腰伸手拈起盖在她脸上的那本书,随手翻了翻。
一篇讲述了正直青年的浪漫、荒唐又叛逆的艳遇与爱情成长之路的长篇叙事诗。
「不是我的书。」
赫默从书页中翻出一节诗来:
「她到洞里来,也不为别的什么,只是来看看巢中安歇的小鸟;她会轻轻把鬈发来抚摸,小心在意,不把睡梦打搅;俯向脸颊和嘴唇,她气息轻吐……像清爽南风吹拂着玫瑰花圃。」
赫默挑了一下眉毛,不带感情地朗读着。
那声音就像扎进瓦伊凡心里的玫瑰刺,只是她绝没有彻夜高歌的勇气。
赫默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又翻开几页看了起来。她不知道从哪里洗了一个苹果拿在手里,伴随翻页的声音一口咬下,声音清脆,甘甜的果汁溢满齿间。赫默的视线停留的地方都是塞雷娅划上了线的诗节,时而轻哼,挑眉,又翻过页去,一口咬在苹果上。
塞雷娅捎来的书被她捧在手里翻看,每读一页,就好像塞雷娅自己的心脏被她拿在手心里揉捏。而赫默手里的苹果就像塞雷娅的另一半心脏,每一口都咬得又疼又痒。
「他躺着,那样可爱,那样从容……他躺着,带着一身的美丽和缺陷,就像那没有死之恐怖的长眠。」
读着,不知为何,赫默咬着苹果瞄了塞雷娅一眼。
塞雷娅仰面僵卧在沙发上,脊柱里像钉了一根铁棍一般,直直瞪着天花板,那让她羞穿了地下室的天花板。
「……我可以解释。」
塞雷娅几乎哽咽。
5.
沉默了良久。
「……这是一位上世纪伟大的维多利亚浪漫主义诗人。」
「确实。」
赫默翻到封面瞧了一眼作者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还精修文学鉴赏。」
6.
塞雷娅挺身坐了起来。
「十分钟过去了吗?」
「过去了。」
「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说吧。」
赫默看着她,啃咬着她一半的心脏,她像大理石雕像一样撅着眉。
塞雷娅当然不研修什么文学鉴赏。
文学是人间的解构,若文学不能解构,那必是不在人间。
就像是没有苹果树的后花园,塞雷娅想,对于云端之上,文学的隐喻是无效的。
苹果就是苹果。唉,苹果就是苹果。
不是善恶与智慧的禁果,更不是她的另一半心脏。无益的多愁善感让脸上的温热也逐渐冷却,心里生不出一点火星来了。
她想起来她来此的目的。没有隐喻地,向来直白地,摊明心中的一切。
「你还记得表白的事情吗?」
又或者,
「赠送黎博利的羽毛有什么含义吗?」
又或者,又或者。
塞雷娅在心里叹了口气。
眼看着自己的另一半心脏快要被赫默啃咬殆尽。
终于说。
「我可以也要一个苹果吗?」
finale.
那个苹果滚落在地板上。
赫默抓住塞雷娅的领口,四目相交,看得见光洁的琥珀之中那一小片灵魂,互相凑近。
共同分享甘甜的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