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拐角能远远望见舷梯下部,几点星火在逐渐昏暗的夜色里隐隐明灭。赫默的夜视能力很好。即使那片剪影完全被淹没在钢铁舰体投下的阴影里,隔着一阵一阵轻薄的风沙,黎博利人也能像在昼光中一样看得一清二楚。
她低低束拢的长发,向前弯曲的双角,挺直的身影和转身时甩过的长尾。夕晖勾勒出的轮廓线几近在阴影里折断和碎裂,只剩下那一点火光,和风里远远带来的一点点烟草的味道,足以从回忆里勾勒出她吐出烟雾的样子,和抬头看着夜空的侧脸。
下面有三个,不,四个人。
他们说话都轻声细语,偶尔也会有几声豪爽或奔放的说笑声随风沙飘过来,又飘散去。平常不过一些走廊上的点头之交,或者同列任务名单的缘分,只要走到这接陆的舷梯之下,摸出一根细细的卷烟,啪嗒啪嗒点起火,吞云吐雾之间也能敞开心扉地谈天说地。
罗德岛全舰禁烟。
只有庞然巨舰停泊在陆地上的时刻,得空来到这舷梯下的人才能受用并分享着这短暂又不健康的欲望的自由解放。再严肃和冷淡的人,也能放下公事私事的哀愁,展现一刻的轻松惬意。
如果赫默不是正好要从这条走廊过去,而是要从走廊那头回来的话,在更靠近舷梯的另一头的拐角,就能隐约听到一些舷梯下聊天的内容。从这两天的一些日常琐事,天灾预测,奇葩的物流订单,在荒野里爆掉的轮胎,旧城寨的回忆,纸醉金迷的夜生活,灾害的土地流失,烟草种植和制品的供应,小卖部的零食,打火机品牌的迁移,卷烟的工艺和风味……
她多数只听,有时惜字如金地评说两句,也会一起低声地笑。在这么多人里面,她似乎对怎么迅速去除身上的烟味最有心得。连东国的贵公子也会由衷表示好用。她也会好奇异国的生活经历,毫不忌讳地提问。作为回礼,轻浮的声音讲了一段用卷烟搭讪的心得,惹来警官一阵直率的东国语的揶揄。
纵使在一场巨大的悲剧吞没了其中每个人的生活之后,个人的情感也会像爬山虎的藤蔓一样从碳化的石砖缝里爬出来。而不总是满面理所当然的哀苦和愁容,和忧伤的欲言又止,或者无情的疏离。
她的无声或低声的笑,翘起一边的、或者两边都翘起的嘴角。
来了罗德岛后,赫默几乎不会回想起这些。
「难道不觉得无聊吗?」
「什么?这个?」
「你享受烟草的什么?」
塞雷娅倚靠在屋前阶梯下的矮墙上不说话。
又重新把燃烧的细卷烟放回嘴边,看着夜色深邃中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若有所思,一口和另一口烟雾之间,卷烟夹在手指间停顿许久,火星点缀在昏暗中毫无建树地燃烧着。
如果赫默不在旁边,她就会长久地凝视着眼前寂静的夜色。像化成了门前的大理石雕像,和米诺斯那些同样化成雕像的哲人们一般。
赫默抱着盛满热咖啡的马克杯从屋子里走出来,直走到阶梯下另一侧的矮墙上坐下。她就会在凝望夜色的间中,或者吐出一口烟雾的间中,微微侧过头来,用眼角瞄着赫默。
赫默不喜欢烟草味道的烟雾缭绕。但也不多制止,只是每每会让塞雷娅再站远一点,确保在烟草二次伤害的范围之外。塞雷娅看到赫默捧着咖啡走出来,就会拿起矮墙上的烟盒和打火机,往外再挪两步,又重新放下。
然后好像因为这两步的挪动耗费了心力,要拿起卷烟长吸一口,定一定神,让橙色的星火明亮地燃烧,然后再把胸腔中刚刚产生的反应物通过烟雾吐出,黯淡下去的星火在拖曳的烟雾中拨划两下,令它们更快散去。
她们之间隔着恰好的远,足够用于对视,却不能够低声交谈。提高了声音的长篇解释会扰动秋夜易碎的寂静,打破静默的庄重。
所以她只是微侧着头,再侧过来一点,可以将赫默映在赤橙色的眼中,而不是只用眼角的余光。良久,舒展出一个微笑,好像这样就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隔着热咖啡白色的热气,蓝色和灰白色缭绕的烟雾,和赫默相望着。
有许多事情都不是成形的语句。破碎的音节在思绪里沉浮,就像细小的烟雾颗粒在空气中游弋,穿过门前一片暖白色的光的原野,散射出的蓝色,便是它整体的色彩。
哥伦比亚的成年吸烟率从去年的15%下降到了13.9%。
27年来吸烟患病的死亡率下降了45%。
哥伦比亚城吸烟率分布的基尼系数依然居移动城邦群之首。
塞雷娅吐出烟雾时下颔和修长的脖颈之间的夹角则是锐利的垂直角。
远比数据所罗列更常出现在视野中的这种不良嗜好,其罪恶,似乎都可以被无关善恶的美感所冲淡。
没有粘在草鞋底上湿漉漉的泥泞,竞技场上粘糊糊的汗迹,地热蒸汽升腾的水流,打着鸡鸣的晨光, 和市集上抠一个铜板的对骂。也没有关乎健康、生死和尼古丁烟雾在气管和肺泡里打个转对细胞损伤的切肤疼痛。
撇去生活中那些不够优雅的鸡毛蒜皮的浮沫,古代米诺斯的哲人们,英雄们,美丽少年们坐在白色花岗岩的底座上。近得足以看见大理石或者石膏的细腻纹路和冰冷质感,又远得不关乎己身,才是欣赏从哲言的智慧和肉体的线条中凝练出来的艺术美的恰好距离。
不是那种,手背贴在脸颊上,肌肤相触的边界上,感受着神经末梢在皮肤的温差中微弱脉动,千百句为你好少抽点的碎碎叨念之中的距离。
或者是也走过去,借一根细烟,一点火,手臂和手臂隔着单薄的丝质衬衫与针织衫相贴,沾染上同样的味道,两颗心在低声呢喃和烟雾氤氲模糊中交融的距离。
赫默只知低头啜饮咖啡的味道,中度烘培的玻利维亚咖啡香醇中混杂着酸味与苦的味道。
顺着味蕾吞下去,或者从气管里呼出去,不能付诸言语的心绪,并无二异,也不相通。
当那一点橙色的火光快要烧到手指,就丢进口袋烟灰缸里掐灭。然后在等赫默喝完这杯咖啡时,让风散一散味道。
香烟燃烧的时间对一杯咖啡来说太长,早就散尽了热气和香味,凉得发涩。
赫默站起身时是一个信号。
托着没喝完的咖啡走在前面,后面几步,跟着一阵淡淡的烟草味。
赫默蓦地停下来,一边抵着门,一边抵着没能及时停下的人。
在她将要往后面的台阶小心地退一步下去的时候伸手拽住她挽起的袖子边。
从犹豫着停留住的脚步里,仰头看着她的眼睛,缓缓抚平她胸口的衣褶。
心领神会。
但是忍不住的一声低哑的笑意从刚被香烟熏染过的鼻咽和喉咙里轻哼出来。
「不。你会很讨厌这个的。」
「试一试。」
手指挑弄着扣子和扣子之间的衣襟。
「我不建议……嗯……最好不要。」
「为什么?」
「不太……嗯……」
从那衣襟的缝隙中钻进去,温热的指腹贴着被风吹凉的肌肤恶作剧般画了个圈。
「……不太合适、礼仪,和……之类的。你不会喜欢这样的。」
「总不会比二手烟更有危害性了。」
「……真的?」
赫默叹着气,抓住她衬衫第二颗纽扣敞开的衣襟,抓紧,拽下来。
「别、动——小白鼠。」
捏住她往后躲的下颔拉过来定好位置,手伸进衬衫的衣领里,掌心从颈侧肌肉的紧张收缩上滑过,托稳了后颈。
紧紧注视着那向反方向避开的赤橙虹膜和深色瞳仁的深处,她的强健如同笨拙无物,试图用不甚得意的迅敏来逃避,却无法用力量来抗拒。
「给你一点准备时间。一。然后二——」
最终是拇指对耳后的安抚让她放弃了,无奈,妥协,纵容,略有期待地闭上了眼睛。
「好孩子。」
偏过头避开鼻尖贴上去。别问那是谁主动谁被动,只管从柔软的唇瓣齿间一条诱人探索的缝隙里钻进去,自然有默契的来往迎送,在如常的绵软交缠中吸吮着陌生的味道。
舌头舔舐着十月里温柔安静的夜晚,在有些干涸的颚间逗留。在将要索性抽身离去时,又被不舍地挽留。像是夹过烟的修长手指攀上紧握着马克杯的发白指节,紧紧压住,摩挲着,缠绕着。烟草的味道像是秋季干枯的落叶被点燃于热烈的夏季,火花在燃烧起来在夜色里一簇一簇迸裂,如烟火一样短促而绚烂,留下刺激的硝硫余味和黯淡的烟雾久久不能散去。
不记得最后因为什么才舍得松了手。从中解放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糟糕极了。」
赫默就像给实验报告写上总结陈述一样轻描淡写地定论,拍掉塞雷娅还抓着她的肩膀和马克杯的手。
「刚刚我是怎么说的。」
塞雷娅的眉心被刻下了几刀沉闷的纹路。
看着她的沮丧和委屈,却让赫默的心情像是从轰然夏季回到了温柔十月一样舒爽。在尝尽了那相似的味道后,指尖的触感忽而有了一丝情真意切。她不再是某种藏在烟雾之后的模糊不清的完美性。越是不舍,让不完美越是无可挽救。
「嗯……确实糟糕极了。没有第二次。」
赫默摇了摇头,抿了抿嘴,拉开门进去。
那个味道消失在了记忆深处。
回想随着暮色无边无际地蔓延,耽于其中,也找不回那一抹特别的云霞,一丝天鹅绒上杂色的瑕疵。和无法修复的裂痕相比,瑕疵是大理石上被天然赋予的完美。
赫默不愿随着时间流逝迈开步子,不愿从涂抹粉红色霞光的廊桥上走过。因为那样她就会看到,她们视线会交错对望。尽管赫默不会因此停下过路的脚步,但会在余晖绚烂中,看到在她指间缭绕的一缕蓝色烟雾。
一丝完美的虚伪,和浪漫的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