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塞雷娅怔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从还未收起的烟盒里抖出半支烟,连着烟盒递了过去。

「要吗?」

如果不是研究员微微偏过头来看了一眼那半支烟,塞雷娅会以为这是雨幕里走来的幽灵。

她的周身笼罩着氤氲的雨雾。塞雷娅刚点上火,松了一口气,一扭头就发现她站在身旁,身影真实却又不真切。

冷秋的阴雨模糊了她别在胸口的ID卡和眼镜,濡湿了白大褂的肩头、褐色斑纹的刘海和黎博利人的耳羽簇。

瘦小的身影从里到外都被这雨冷透了,几乎没有起伏的呼吸凝不成一缕白气。

她没有接。

似乎不是来这室外吸烟处抽烟的。

塞雷娅将烟盒收回风衣的口袋里,拿下衔着的卷烟,往屋檐外的细雨中长吐了一口灰色的烟雾。

背后的研究所大楼如棱镜般折射出人工灯光,在黑色的城区里如同无言的巴别塔。塔深处升起一阵幻听般的骚然,如水底敲响的丧钟,被抚平在细雨呜咽的丝丝涟漪中。

有人匆匆地进去,又搬运着纸箱出来,从黑色的车上匆匆离开。

塞雷娅思虑着是否要善解人意地将这支烟掐掉。这本无必要,但工作完成后终于可以揭开那层坚硬外壳的轻松感,会让人想要慷慨地释放心底的同情、温柔和善意。然而最后也只是将这一点火星夹在手指间,直到一切归于平静,徒劳地燃烧至自然熄灭。

研究员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手,一双纤细柔软的手,苍白得几近透明,缓缓解开白大褂的前扣,一颗,两颗。

然后脱下来,连着胸襟前别着的ID卡一起,卷在手臂里抱着。

暮色昏然降临。一个沉默的幽灵,看起来心事重重。

寒冷开始爬上双腿时,塞雷娅将熄灭的半支烟彻底摁灭丢进垃圾箱的烟盒里,穿上风衣。

「不进去吗?」

她的肩头微微发抖。

「你最好把自己烘干一下。」

今天让人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太轻松了,送上门的好运让人压不住嘴角。

「我在这附近有间公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研究员缓缓抬直脖子,从沾满水珠和雾气的镜片后面露出琥珀色的眼睛时,塞雷娅知道,她不介意。

「你知道的……最近外面不安全。」



2.

像塞雷娅这样的安全人员总有一个这样的秘密场所。

公寓临门在闹市区的主干道旁,半条街道整齐规则的乔治亚风格建筑中的其中一扇小门进去,有些老旧,狭小,刚刚够用。

点亮暖色的顶灯,堪堪照亮起居室的中央。暖气片刚刚打开阀门,秋冬雨季的寒冷蛰伏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塞雷娅从不怎么使用的衣橱里找出封存好的毛巾和换洗的衣服,递给呆站在起居室中央的研究员,并顺手拿走了她抱着的白大褂。

「洗衣篮在浴室门口架子的最下层,洗衣液在架子的第二层。洗衣机是自动洗涤烘干模式,时间一小时。热水打左边,冷水在右边。浴室架子左边是洗发水,右边是沐浴露,抱歉我这里没有黎博利专用的。」

然后扬了扬手中的白大褂:「这个先挂起来,最好拿到消毒室去洗。」

褐色的发丝被雨水贴在冻得发白的脸颊上,她嗫嚅着说谢谢。

在她走进浴室前,塞雷娅问道:

「咖啡?」

「……咖啡。谢谢。」

塞雷娅笑了笑,让自己看起来亲切近人。



目送着她无声地消失在脱衣间的门后,塞雷娅找了个衣架把白大褂挂在了暖气片的上方,然后从皱巴巴的胸襟前取下别在上面的ID卡。

照片上是一张木然又稚气的脸,面对摄像镜头的眼神茫然无措。

就像她在冷雨中怯懦发抖的样子。

奥利维亚·赫默。

最近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是在内部简历上。防卫科调查了这个实验室里的每一个人,奥利维亚·赫默也不例外。哥伦比亚顶尖学府的博士毕业生,入职后不久经由项目的人员抽调迁移到现在的实验室,直到现在。职位比起入职时只是象征性升了半级,显然相比学业和研究,她对如何在职场里谋取生存优势一窍不通。

浴室里传来水哗啦落地的声音。

塞雷娅把ID卡夹回白大褂的胸襟上。

然后走进厨房里,关上门,用备用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电话不足三个长音便接通了。对面没有声音,但隐约能听到男性的沉重呼吸声。

塞雷娅将电话换到左手,升高右手打开橱柜拿出了装咖啡的罐子。

这太戏剧性了,不合塞雷娅的风格,但白捡的线索和便宜让人忍不住对命运的巧合与无常冷笑。

「奥利维亚·赫默正和我在一起。」



「……你要对她做什么?!你们会有一天为此付出代价的!」

苍老却有力的咆哮从电话对面传来。

「原来您如此看重她。」

「我看重我的每个人!」

「但可能不如您的几位得意门生那样看重她的成果。」

「……什么?」

「她太乖巧了,不是吗?在实验室没什么人的时候上晚班,一言不发,费心地施行没必要的温情,擅长从受试者身上发现细节。当我们调查您的几位得意门生的成果报告与论文,总能发现奥利维亚·赫默的名字,若有若无出地出现在致谢名单或者挂名作者里。」

「那孩子不一样……她一直很慷慨。」

塞雷娅哼笑了一声,轻松地拧开了咖啡罐的盖子:「也许未来您的得意门生也会需要一个她这样不仅能把工作成果拱手相让,还总能把茶水间的咖啡杯码得整整齐齐的实验室助理。」

塞雷娅的声音骤然变冷:「可惜,实验室就要关闭了。」

「这是威胁……我不会接受这样的威胁!」

「您可以随意想象,教授。但我们用证据说话。」

「呵。无稽之谈。防卫科居然也讲证据?看脸色办事的走——」

「您面临的可不是可有可无的指控。」

「那你们就来查查看好了!」

「相信下午押收的资料会给我们讲一个好故事。又或者,您已经心中有数。」

「和受试者的丑闻?学术不端?患者自杀?这种丑恶的谣言,我不会承认哪怕一个字的!奥利维亚……对!奥利维亚知道!她了解每个受试者的情况,是不是真有此事奥利维亚可以作证!」

「当然,必要的话我会和她谈一谈。我想教授属下的研究员都是坚强又明事理的人。」

「……等、等等……这就是你们找上奥利维亚的原因?你们想用奥利维亚来对付我?你们想对她做什么?可怜的孩子……这是威胁……!是诬陷!」

塞雷娅一边给咖啡机的水仓里倒上矿泉水,心里轻笑:这可是那可怜孩子不小心把自己送上门来的。

「防卫科想要我的什么?我与你们是什么干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打探我们的事情。塞雷娅,为了这一天,你到底派人从我这里盗取和捏造了多少东西?!」

「看来您不了解防卫科,教授,也不了解老板们的想法。防卫科会把这件事做得更迅速,更隐秘一些。」

「花言巧语——」

「防卫科收到了一份详尽的匿名指控材料。接着这件事经由一件无关紧要的花边新闻,经过背后的推波助澜在社交网络和媒体上迅速被挖掘和爆料。您和几位得意门生的名字现在在哥伦比亚的网络上铺天盖地,比您前半年发表那几篇论文的时候还要火爆,我想没有哪家公司会愿意在这种事情中受到瞩目。」

「匿名?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故意……」

「防卫科一直在调查的是研究和试验安全的问题,而不是花边新闻。如果我要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会变成今天这样,不等这些事情被捅上媒体,我一定会给工会写一份详尽的报告,把您直接从莱茵生命的大门送走。真不巧的是这位匿名者洞察了现代信息传播的规律和逻辑,也熟悉大众的心理。事情在社交网络上发酵,他又在其中小心地抹去了自己的痕迹,就连莱茵生命优秀的信息工程师也没能找到他,而那份材料又聪明地把防卫科引导去了另一个方向。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哥伦比亚调查局的注意,莱茵生命将顾不上对匿名者的追寻,被迫加紧进行内部处理。」

「那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愚蠢,愚蠢的人们……」

「但如果防卫科,又或者,调查局还有疾控与公共卫生部要继续调查这些风影,就会不断发现更多额外的东西正在被挖掘出来——伦理,学术名誉,法务……所有你们研究人员能想到的麻烦事情。」

电话的那头沉默。咖啡机的水仓咕噜咕噜煮沸的声音像是沉默发酵的声音。

塞雷娅把洗干净的咖啡壶放到咖啡机里。

良久。

「那是……那是个意外。」

「我不会在此接受单独申辩……」

「那是个意外!」苍老的声音嘶哑着喊道「那是个意外!!」

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这是不可避免的……并且受试者签过了知情同意书,自己为此负责。这是牺牲。」

塞雷娅不由得捏紧了电话,指节有些发白。

「塞雷娅,你也曾是个科学家。我知道你的事情……你应该明白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和全世界的人,放在天平上——我们,我们在探究真相的路上,必须作出选择和牺牲。反正感染者终有一天也是要死,矿石病终究会——」

「您过奖了。防卫科无法和科学家比肩。」

「你不懂。这个药物改良的项目是疾控——」

「疾病防控中心希望由防卫科积极配合,毕竟,相比疾控的官员,防卫科可能还不够『专业』。」

「是谁……是谁说的?!」

「是您越线了,教授。」

「我?不!你还不明白!!」

「作为项目监督者,等防卫科抓住匿名者问责时,我会记得感谢他给我们提供的这些材料的。」

「你不明白!」

「我想调查局和疾控的官员都很快会到达研究所了。」

「塞雷娅!」

「祝您晚安,教授。」

塞雷娅挂上电话。

她从手机里拔出通信帐户的卡片,将小小的芯片从中折断,然后打开厨房的窗户,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扔了出去。

她看着两块碎片像流星一般飞了出去,隐没在黑暗中。



3.

塞雷娅端起咖啡壶,拎着两个马克杯回到起居室。

奥利维亚·赫默刚好从浴室里出来,脱衣间里有洗衣机的声音。塞雷娅将时间计算得刚刚好。

高大的瓦伊凡的上衣和外套对瘦小的黎博利人来说有些宽大,衣服的下摆一直垂到大腿。毛巾在头上搭住,小心地擦着短发和耳羽簇上的水滴。

塞雷娅倒出咖啡,将马克杯递给研究员。

赫默接过咖啡,小声地道谢。没有戴上眼镜的琥珀色眼睛中蒙着一层雾气,她看起来有些紧张,经过热水澡回温的的脸上有了红扑扑的血色。

「需要帮忙吗?」

赫默赶紧摇摇头,用空着的手抓住毛巾,不得章法地擦了擦,褐色的短发胡乱翘起。

塞雷娅决定不过分惊扰这胆怯的黎博利人。她拿出烟盒和打火机。

「介意吗?」

赫默又缓缓摇头。

塞雷娅拿起咖啡和烟走到起居室的窗户旁,在窗台上放下。

打开窗户,车水马龙的大道是来往莱茵生命的必经之路,被雨湿润的路面反射着周围高楼斑驳的霓虹灯。她点上烟,重重地吐出一口烟雾,好像吐出一口闷气。

这事情令人烦躁和恶心。

她需要信息。这是工作。

塞雷娅抽了第二口,她在小烟灰缸上弹了弹灰,转回身来看向沙发上抱着膝盖、小口抿着咖啡的赫默。

一个亲切健谈最好还适当有些俏皮幽默的形象会有利于打开腼腆怯懦的研究员的心扉。

决定好自己的角色。

「好一些了?」

她对那双迷茫的眼睛笑了笑:「没有哪个实验室的研究员会在那个点跑出来雨中散步,你们看起来总是挺忙的。不像我们,下班前还能忙里偷闲地抽一根。嗯?我?我是……防卫科的。医学研究所防卫科。你也是医学研究所的没错吧。」

塞雷娅猜这内向的研究员不认识自己。实际上,她可能不认识自己所属实验室以外的任何人。

便用轻松调侃的语气说道:「文职在防卫科是个边缘的闲职,整理资料写写报告什么的。我就做这个。」

这也不算全然的谎言。自从升任了防卫科主任,写报告批报告项目规划业务来往占掉了塞雷娅几乎全部时间。亲自到训练场指导示范仿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赫默点点头,默不作声。

「失恋?」

看到研究员那恍惚的样子,塞雷娅表示只是个玩笑:「在秋雨中散步,就像是刚刚接到一个分手电话的人会做的事情。」

赫默摇摇头:「下午实验室来了许多人找东西……我不敢进去。」

说着,赫默低头喝了口咖啡,看起来恨不得将脸在杯子里埋得再深点不要抬起来。

幸亏她没进去。

防卫科在实验室里押收资料,相关人员逐一调查问讯。唯独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研究员。都说她是前一夜的晚班,下午就已经退勤。没想到是跑出去雨中散步,竟然被防卫科主任白白碰上。

「哪个实验室……噢,我知道了。闹得挺大的。」

塞雷娅啜了口咖啡。

焦苦味让她不悦。她打电话的时候对咖啡心不在焉萃取过了头,幸亏赫默没有嫌弃,竟然面不改色地一直小口小口地喝着。可见研究员要不是对咖啡味道不挑剔,要不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忍耐着往下咽。塞雷娅猜是后者。

教授说这个孩子和其他人不一样,单纯怯懦柔弱无争能忍耐不计较,小到咖啡的味道大至职权压制。

塞雷娅觉得这种员工也很麻烦。毕竟莱茵生命也是什么样风格人品的上司都有,并不因为它汇聚了哥伦比亚的最好的生物技术科学家和研究员就更加圣洁无粹。只怕她下次听说奥利维亚·赫默的时候,这小小的研究员上了社会新闻的头版,标题是「莱茵生命员工跳下玻璃巨塔身亡,是什么折断了现代黎博利人的翅膀」。

最近的社会新闻取标题的套路塞雷娅已经看透了。

她小心翼翼地触动研究员的敏感的心弦。

「所以,是真的吗?我听说的版本是……妙龄少女被老变态骗色骗财含恨服毒身亡。」

赫默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慢吞吞的声音里比起方才又多了一些犹豫和急切:「教授……不是那样的人。」

自然不是。塞雷娅从各版本的谣言中选了一个最离谱的。但听起来越是离谱得骇人,得知真相的人才越是会急于去澄清它。

塞雷娅要的是那些真相的说法。

「教授一直……很耐心。一直在关注她的病情……她的情况很特别,我们花了很多精力在上面。教授是对研究很执着很认真的人,不会、不会在那种事情上……」

后面的话腼腆的研究员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和她关系很好。她也一直,感激教授……只是她的情况也不见好转。确实是,确实是去世了……她从玻利瓦尔移民到哥伦比亚……在哥伦比亚城赚钱治病,志愿参加了这个试验项目。一个人,每星期都来。后来并发症突然加重,改在医疗中心住院……她一直说莱茵生命真好,感染者也能在这里工作,大家都不嫌弃她……她说在玻利瓦尔,在哥伦比亚她工作的地方都不是这样的。我们也一直想延缓她的病情,但实在是进展太快……她一直很坚强,也很乐观……」

「突然加重?」

「矿石病的感染就是这样。」对眼前这无知的防卫科职员,研究员显然拿出了她那大受好评的耐心「不同感染者的感染类型和症状不尽相同,病程也不一样。有些会突然急性发作,有些引发严重的并发症状,也有些进展缓慢生存期很长……」

塞雷娅用一看就知道没听懂的样子点了点头。

「可我记得这位教授今年刚发了一篇很有名的论文,赶上了今年年底的萨莫色雷斯医学奖提名……但病人已经去世了,治疗没成功……论文是假的?」

「恰好相反,绝对,绝对没有半点作假。」一直腼腆柔弱的研究员在她的专业领域拿出了笃定的语气,真诚地为自己的上司作证「那篇论文发现并证明了一种罕见的特殊感染类型的存在。对于这种感染类型,目前已有的常规药物和改良药物不仅会失效,甚至可能产生很强的副作用加重病情。这种感染类型虽然特别,但反而证实了药物的效果存在不确定性,并不能被用于所有的感染类型,推翻了一直以来的哥伦比亚在矿石病治疗上的权威观点。而且、而且从这种特殊感染类型中我们发现了矿石病的新的机制和靶点,数据也非常详尽。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听起来就是好事。从病情罕见特殊仅此一位的感染者身上竟然收集到了应有尽有的多方面的数据。今年的医学奖势在必得。

塞雷娅在脑海中打开了调查材料中的药物记录。

「……严重的副作用?」

赫默十分笃定地说,是的。

塞雷娅用略带同情的声音说:「你们一定也不好受……她病逝了吗?」

赫默低下头,小口地啜饮着那杯焦苦的咖啡。过许久,才摇头。

塞雷娅恍然大悟般,善解人意地替优柔脆弱的研究员说出了那个结局。

「……安乐死。」

一张签名歪歪斜斜,笔划末尾因为用尽了力气而颤抖着拖长了划痕的知情同意书的副本落在脑海中方才的药物记录上方。

塞雷娅沉下语气:「为了防止,结晶破裂和感染扩散?」

「她自己选的……」

赫默小声地说道。

「教授一直……尽力到最后一天。但实在是……太痛苦了……」

塞雷娅回想起了死亡前一周的病情记录——结晶侵犯肺部与胸壁,引发呼吸衰竭与肺部感染,有剧烈痛感。

但这天之后,矿石病药物的投放依然如常。

「一直到最后一天……你们一定,做了许多努力。」塞雷娅稳住自己的声音「我听说,最后的时期非常难,她也一定很努力……」

「……我不知道。最后两个星期,病情太严重了。除了教授和首席研究员们,其他人都无法直接接触患者……我……没能做什么……但我想教授他们努力到了最后一天。」

「但她选择了安乐死。这么多人为了她努力……」

「我想她有权利这样选择。」

赫默忽然有些冷淡地打断塞雷娅说道。

「选一个简单省事的办法……结束这一切。」



4.

卷烟在手指间结了长长的一段烟灰。

塞雷娅将烟灰在烟灰缸里弹掉,长长地吸了一口,向窗外将烟雾吐了出去。

病人承受了副作用的痛苦直到签下自愿放弃生命的知情同意书。

按照疾病防控中心对矿石病的防疫规定,遗体被处理干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牺牲了一个人,给矿石病的研究换来了新的成果。

因为矿石病人,终究会死。只有下一秒,和十年后的区别。

药物试验的效果是失败的,数据是详尽的,论文是诚实的。

大众的关心点不在这里,谣言都离谱得不着地。如果不是在授奖提名前的节骨眼上如此吸引眼球的新闻聚集了焦点。如果不是详尽的记录和一份匿名的指控材料暴露出了其中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图。如果不是单纯天真的研究员的善意解说与澄清。

这也不过是一名感染者的普通的死亡罢了。

一切都是真实的。

但正因为是真实的。

正因为是真实的。

塞雷娅看着窗外越发深沉的夜色,不想去碰那杯焦苦的咖啡。



远处隐约传来急躁的鸣笛声。

由远及近,聒噪地刺穿这老公寓单薄的墙板。

塞雷娅看到调查局和哥伦比亚疾控中心的公务车先后从窗前的大道上开过,强硬地挤进夜晚的车流中。

她看得一瞬间晃了神。

回过神来,发现瘦小的研究员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脚步无声,站在这窗前。一如她从傍晚的雨中突然出现。

她没有戴上眼镜,也许是看不清楚,皱眉压着眼帘,瞳孔在琥珀色的虹膜中间缩了起来,反射出锐利的光线,投向窗外。

窗外公务车挤出路口,向着莱茵生命的方向飞奔而去。

「大道旁时常这样。大家匆忙赶路。」

赫默抬头看向塞雷娅。这时则足够近,琥珀色的眼睛里雾气散去,明亮透澈,倒映出塞雷娅的样子。

半晌,又低下头。

她凝视着夜色,一如她的名字,沉默无言。



5.

「我的朋友会来接我。」

赫默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手里拎着装有自己的白大褂的袋子,谢绝了塞雷娅送她至车站的提议。

两人就站在离公寓门口不远的人行道旁等待。

过不久,一辆小型的两座汽车停靠在公寓前的街道旁。赫默走了过去,塞雷娅隔了两三歩远在后面跟着,看着副驾座的车窗摇下,赫默倾身从车窗与司机交谈。

直到赫默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塞雷娅才缓缓靠近去。

开车的是一名白羽的黎博利人,她从车内弯身,用蜜橙色的眼睛盯着塞雷娅。面无表情,是个冷淡的人。

塞雷娅也点过头,算是一个随意但不失礼的问候。

白羽的黎博利人让她觉得眼熟,塞雷娅听到她对赫默说,「我们走吗?」,便抓紧了时间开始在脑海中搜索——

「路上小心。」

塞雷娅没有忘记亲切近人的设定和笑容。

赫默从车内抬起头看着她,情绪安稳,像这雨后夜晚云中的胧月,淡然微笑:

「谢谢,塞雷娅主任。」

塞雷娅刚想回应,想起了方才的自我介绍——防卫科一个闲散边缘的文职人员,名字忘记编了。

亲切的笑容蓦地僵在脸上。

汽车在这时启动,塞雷娅不得不后退一步。她此时想起了那名白羽的黎博利人。当信息科也束手无策,无法从网络上追踪到匿名者的痕迹时,向防卫科推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数据管理员。但由于最后毫无成果,显然信息科的推荐语有十足的夸大之嫌——

「莱茵生命最好的信息工程师」。



finale.

「我还从来没有见你笑过……你在笑什么?」

「白面鸮认为这件事情很有趣。」

「那是因为你不是那个去找上防卫科主任不知道如何巧妙地搭话还莫名其妙被领回公寓的人。」

「从结果上来说,系统认为计划任务在随机误差范围内完成,执行结果为通过。」

「这个随机误差范围的定义是不是太大了?」

「相对测量标准而言,在可接受范围内。」

「标准是什么?」

「事物的积极意义。纯粹的数据不反映任何事实,只有其中的积极意义才是导向进化的关键。」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们现在是耦合关系。白面鸮建议,使用车站前的咖啡对此进行庆祝。」

「不了……咖啡的味道我今天喝够了。」

「遗憾。」

赫默勾了勾安全带。

「顺便一问,这车是你的?看不出来你还开车上下班……」

「不。是租用车。」

「……你不开车?」

「白面鸮最近一次进行驾驶的历史记录为三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