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塞雷娅醒来时,半天的时光早就过去,坚硬的床铺让肌肉的酸痛感有增无减。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却只模模糊糊想起几声犹为真实的爆炸声。

火药在耳边炸开的声音伴随着扑头盖脸的碎土、烟尘和血肉,这样的梦每一夜都在重演,有时醒来全身依然紧绷就像随时要冲锋陷阵,好一会才想起自己眼下缩身在哥伦比亚城的一间破旧的阁楼公寓中,战场上厮杀早已经是过去的事情。

塞雷娅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又躺了回去,脑海和身体中只有一阵疲惫和空虚。她感觉到了从指尖开始侵蚀的怠惰感,一动也不愿动,只好盯着斜映在天花板上百叶窗的光的栅格。

往常想一想空空的烟盒也许会给她一些动力,但闭上眼睛,今天她只能想起里面满满的钞票。

再一睁眼时,天花板上的光栅已经悄然西斜,只留下一条金红色的线。她像在赫默端坐的那个洞窟里也睡了上百年,手脚都萎缩僵硬,起身下床时和滚下来无异。踉跄着,塞雷娅从放在床脚的背包中摸出空烟盒,将里面的钞票全数倒出。

跪在床边上逐一点清,然后再装回烟盒中,拿在手心里握了握。

她在哥伦比亚城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醒来时如此疲惫、怠惰、空虚却又钱包充实。

不需要出门工作的一天即使徒然消逝也没有在她心里撩起一点水花。塞雷娅的目标单纯,她想要的是能拿在手里的钞票,并不是挥洒汗水的工作。但空闲下来的时间又着实无事可干,无处可去。她在这破阁楼里,孤身一人,就好像和外界不会发生一丝干系。

她想了想,应该先下楼找点吃的。又想了想,应该去把房租和杂费交了。再想了想,就算不着急也该去找下一份工作了。

最后她想了想,应该去看看伊芙利特。

她应该去看看伊芙利特。

塞雷娅收好空烟盒从床边上站了起来。她无措地甩了甩尾巴,抓起衣服往身上穿时,却又想起来似地在自己周身嗅了嗅。Omega对同类的信息素并不敏感,她不知道昨晚的经历和刚褪去的热潮会不会让她现在满身都散发着Omega特有的甜味信息素。但她闻到一股烟草味,烟草味中夹杂着一些甜腻的味道,近而她又觉得整个屋子里都是这种味道。

塞雷娅赶紧钻进盥洗室里冲了个澡,用据说能中和信息素味道的肥皂仔仔细细地洗了个遍。最后擦干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打开窗户。

晚风吹进徒壁的阁楼,城市的紫色天隙中,有明星闪烁。



塞雷娅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主动来看望过伊芙利特。有那么一两次,那是刚开始的时候。大多数时刻,是斯图尔修女打电话给她,把她叫过来的。

伊芙利特可以说是一个孤僻顽劣的孩子,即使是塞雷娅也不由得这样认为。当然,儿童之家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修女们呆若木鸡,孩子们的眼中充满困惑和叛逆。只是和真正的孤儿院比起来,这里的孩子是被有偿托管在此,他们和外面的世界依然有着名义上的联系人。

对伊芙利特这个孩子来说,这个名义上的联系人现在是塞雷娅。

她今天换了一件干净的夹克,上电梯前,整了整衣领。当她走进电梯里,听着电梯吱吱呀呀开始上升的电机声时,开始想,伊芙利特会不会和她说些什么?近来的生活,心情,和愿望?

但她和伊芙利特从未有过任何有建树的谈话。似乎也不太可能会有。她和伊芙利特一共才见过几次面?每一次,她只是被电话叫过来,像模像样地教训上几句,又匆匆离开,为了去给伊芙利特的那份赞助费赚钱。而当她有一天不用为赚钱发愁时,她却才反省起和伊芙利特之间的稀薄联系。

塞雷娅先去孩子们起居的那层看了看,没有人在。她才想起来,这个时间,也许是吃饭的时间。

然后她又下行到一层,虽然知道饭堂在这里,可她却从没有来过。这里的路很陌生,可斯图尔修女,那位总是大呼小叫地打电话把她叫过来的中年发福女人的脸,却很是熟悉。

斯图尔修女和塞雷娅在饭堂门口打了照面,极为惊愕地瞪着她。

「她不吃饭!」

没等塞雷娅开口,斯图尔修女就用责备的语气喊道。

「天知道她又要做什么,她就不肯吃饭。你又不肯我打电话!」

越过斯图尔修女的肩膀,塞雷娅远远就看到伊芙利特像受惊了一样从板凳上弹起来,跳到一边。而几乎整个饭堂的孩子都转过头来看着塞雷娅或者看着伊芙利特。

那些仅仅只是凑热闹的孩子们,在塞雷娅向伊芙利特走过来的时候一哄而散,塞雷娅从他们当中斜着身子挤过去。

伊芙利特手足无措,随即对板凳踢起一脚撒了气,然后转身就想跑。

塞雷娅喝住她。

「过来。」

塞雷娅弯身扶起板凳,拍了拍灰,然后自己在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上也坐下。高大的瓦伊凡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她伸不直腰腿,小心地不去占用旁边孩子们的空间,然后招伊芙利特过来。

伊芙利特闹着别扭,但还是迈开腿走了回来。

伊芙利特有着焰色的眼睛,让塞雷娅想起另一双夜晚的篝火般的眼睛。但伊芙利特的眼神更像点不着的柴火,冒着一簇一簇的火星和白烟,却被雨水浸湿。

小萨卡兹很不情愿地坐了回去。

「我今天是来看你的。」

塞雷娅将手放在小萨卡兹还很瘦弱的肩膀上,伊芙利特一扭肩膀撇开了。

她又拿起餐盘里的勺子递给伊芙利特,伊芙利特不肯接过去。塞雷娅越是将勺子塞向伊芙利特的眼底下,伊芙利特越是躲开,最后一挥手,打掉了塞雷娅递来的勺子。

不锈钢勺子咣当掉落在磨光了的木头桌面上。

伊芙利特看看掉在桌面上的勺子,看看塞雷娅:「我不要!」

塞雷娅顿了顿,说:「你父亲,绝不浪费食物。」

伊芙利特睁大眼睛瞪着塞雷娅,她眼睛里的柴火,似乎要点着了。

塞雷娅捡起勺子,拉过伊芙利特的手硬塞进她的手心中。

「吃饭,伊芙利特。你要吃饭。」



塞雷娅带着这阵烦恼走进她常去的那家下城区的酒吧。

她坐在吧台上,为晚餐点了一份鸡肉馅饼,然后手指交叉思考起了这些有关伊芙利特的事情,大拇指在掌心里打着架。

她想得出神,似乎沉思了很久,但回过神来,又发现什么也没有想。除了伊芙利特的名字,和那双焰红色眼睛,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没有那么熟悉这个孩子和她的背景,或者说,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只是伊芙利特的那个模样令她感到熟悉——当然不是指她的面相与谁相似,而是她眼中对现实的反叛,和无法燃烧却又冒着灰烟的愤怒。

塞雷娅在高脚圆凳上坐直身体,盯着面前吧台的酒柜。

「来一杯酒精吗?」酒吧老板亲自给她端来了点餐,有些打趣她,「我们有独家的红汽酒配馅饼,或者在军营里最受欢迎的黑麦酒。」

塞雷娅看了老板一眼,没有搭话,拿起叉子拨了拨配菜的鹰嘴豆和沙拉菜。

酒吧老板却没有走开,下巴留着黑色胡子的沃尔珀男子斜倚在吧台另一侧,他说话饶舌般地热情,拉开了闲聊的架势。

「今天干了一单好的?」他说,「你来得早很多,点的单也比平常的贵,看起来也比前几天高兴。别误会,我替你高兴,也替我今天的收入高兴。我早就想和你说说话了,你住这附近吗?」

「不远。」塞雷娅含糊地回答道。

「不用紧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和我一样,是士兵。以前我在82团当侦察兵,我的眼睛不仅看得远还能识人。我们这些从战场回来的人,和城市人就不太一样。」

老板变戏法般从杯架上顺来一个四方玻璃酒杯,加上冰给塞雷娅倒上四分之一杯琥珀色的黑麦酒,推到她面前。

「来一杯,我请你。」

塞雷娅没有去接这杯酒。

「我们比不上正规军。」保持着一些谨慎和卑微,塞雷娅用指头略微推了推那杯酒说道「我们在各种地方,拿钱办事。」

老板挑了一下眉毛:「……雇佣兵。我听说过。」

「你们是英雄。我是战争贩子。」

「是不是英雄又怎么样,反正我连块勋章都没拿到过。我们在战壕里用血和肉供养城市,为城市的航线开疆拓土。最后回到城市中,也要被城市驯养,可城市又给了我们什么?」老板耸耸肩,「在战区买酒和子弹,在城市买酒和面包,城里的日子并不比在战场上好过。」

「来一杯。」说着,老板给自己也倒上半杯酒,和塞雷娅面前的酒杯相碰,「敬过去的日子。」

塞雷娅不再推脱,礼节性地喝上一大口。酒液醇厚醉人,让人感觉放松了起来。

「我看你总是在看招聘广告,有找到好工作吗?」老板一边说着,没等塞雷娅将手伸到杯口上盖住,随手又添上新鲜的酒液。

「零零散散地……还算有点积蓄,所以……」塞雷娅越说声音越轻,「……偶尔犒劳自己。」

「城里用得上我们身手的地方不多。你看我,最好的侦察兵之一,现在是个开酒馆的。」

塞雷娅点点头,算是把话题掩盖过去。

门口的铃铛叮铃铃地响,有客人推门而入。这几个客人塞雷娅也很眼熟,时常在店里见到——高个子的男性菲林,和强壮的阿达克利斯女人——他们的视线也从塞雷娅身上扫过。

他们也是退役军人——走路的姿势,站立的姿势,观察环境的习惯——塞雷娅今天才注意到。

和老板打过招呼碰过拳,他们走到角落的一张大餐桌旁入座。

「他们一直在我这里找活干,我这里不时会有些工作,很适合我们这种人的工作。」老板还抬起手,又远远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你呢?做过什么活计?」

电工,油漆工,搬运工,后厨,码头,还有——塞雷娅的回忆在昨晚戛然而止。

「我……嗯……」

正说着手机响起叮咚一声。

塞雷娅低声抱歉,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

「要忙了?」老板给塞雷娅倒满酒,「如果你还要找工作,不用客气,只要和我说一声。退役士兵,互相帮助,你懂的。吃好。」

塞雷娅捂紧手机屏幕,寒暄了两句。等老板识相又和善地离开后,再度低头打开。

是赫默。

「一小时后。」

只有这样一条消息。

塞雷娅拿着手机呆坐了一会,大口地吞下烈酒。然后拿起叉子,吃起了开始变凉的鸡肉馅饼套餐。



「迟到。」

当塞雷娅到达赫默的卧室时,黎博利从手中的一卷大部头的书上抬起视线。

「并且喝了酒。」

「当你发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在喝了。」

塞雷娅扶住自己的有点发晕的脑袋,环视了一下卧室。

和昨晚相比,各个角落又变得更凌乱了一些。赫默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张桌子,在上面摊满报告和书本,扶手椅挨着坐在窗前。她蜷坐在大椅子里,耳朵上夹着笔,倚着桌沿边上,研究着怀里那本书,有几团纸团躺在脚边。塞雷娅觉得有些热,松了松夹克的衣领,这大概不完全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塞雷娅想,房间里大概是开了暖气,赫默也穿得很单薄,在秋冬季节穿着宽松的T-shirt和短裤,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和腿,气温确实宜人。

「喝到一半的酒也不可能吐出来……」

「我没有介意这件事。」

塞雷娅正说着,一个纸团丢到塞雷娅身上,反弹到地毯上。

「这是我等你这五分钟的成果。」

她从耳上取下笔,埋头于书本的同时用笔杆指了指房间另一头的卫浴入口。

「洗一下。我还要再思考二十分钟。」

塞雷娅按照指示走进浴室。一边懵然地想着「傍晚才洗过」,一边脱下衣服。

正当塞雷娅思考该把衣服放在哪里的时候,从梳洗台下面找出一个洗衣篮。但里面已经堆了好几件衣服,塞雷娅一眼就在里面看到了赫默昨天穿的那件卫衣。

她又将洗衣篮踢回原位,脱下衣服堆在梳洗台上,钻进淋浴间里。

赫默惯用的水温对塞雷娅来说发烫,赫默的无香型沐浴露闻起来却有股甜味。塞雷娅忍耐着蒸腾的水蒸气和眩晕感,将自己又清洗了一遍。

最后她从浴室柜里找出一条毛巾,将尾巴的棘刺缝里的水都擦得干干净净,重新穿上衣服回到卧室中。

「我借了你的毛巾。」

赫默依然埋头在纸笔中。

塞雷娅无所适从地在房间里站了一会,不时拨一下适才淋浴时被打湿的刘海尖。

「……已经二十分钟了。我需要做什……」

「床上。」

当赫默这样说时,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

塞雷娅爬上双人床笔挺地躺下。从未睡过这么柔软的床垫,让腰和尾巴都无所适从,她盯着天花板,给尾巴挪了一个舒服的位置。

然后就开始犯困。热水澡似乎把酒精蒸得上了头。塞雷娅顺从地闭上眼睛,就像她理所当然地服从那些终究无法违抗之事。眼皮像被胶水粘住,她在沉入黑暗前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但她已然无法分辨那声音是来自黑暗之外还是黑暗深处。

很少有人叫她的名字。塞雷娅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直直向下坠去。如果她回应的话,那她又会去往哪里?



在那黑暗之底,塞雷娅做了一个真真假假的梦。

她蹲伏在雪原的荒草和林地山谷的阴影中,身边放着随时准备好的武器和冲锋盾牌。这也许是过去某一次侦察任务,但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位战友。

那也许是一位安静寡言的侦察兵,静静地守候,这里有着塞雷娅的任何梦境中从未有过的寂寥和静谧。

雪地里冷透了。塞雷娅的身上和武器上都盖着薄雪,像一尊雪雕一样僵硬,全身几乎只有眼珠能灵活转动。她们并排而坐,但塞雷娅看不见想不起她的模样,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回响着。

「喝了它,会暖和一点。」

侦察兵的声音就像要融入积雪中一样,平静而沉稳。

塞雷娅猜她是递了什么过来,一杯热茶,或者一壶温酒,但塞雷娅在梦里什么也没拿到。

黑色的林地间覆盖着白雪,空气里弥散着薄薄的雪雾,那不知是清晨还是傍晚,天色朦胧不清。塞雷娅总是听到遥远的鸣叫,就像有生灵与他们同在,但在这无人森林中塞雷娅却只能感觉到的自己的和看不见的侦察兵的存在,就连他们要对抗的敌人好像也不过是脑中的妄想。

那是什么声音?塞雷娅的思绪忍不住去追逐那几声鸣叫。

「是知更鸟。」

塞雷娅不信,因为她看不出这些小生物都隐藏在光秃秃的枝桠的哪个地方,执意要侦察兵指给她看,不然她就不能相信。

「鸟会知道时节。当鸟开始鸣叫的时候,春天就会来了,天就快亮了。」

话音刚落,塞雷娅就听到几声翅膀的扑腾,正从头顶上飞掠而过。它就好像是被侦察兵的话语召来的一样,那只鸟降落在塞雷娅面前不远处的树上,黑色的树枝颤动,簌簌落下晶莹的积雪。

它收拢翅膀的动作轻盈优雅,胸膛前羽毛鲜红。它发出高昂又响亮的鸣叫声,声音在白色的山谷里久久回荡。



塞雷娅醒了过来,窗帘后面天色蒙蒙发亮。

空气微冷干爽。她已经很久没能一觉安稳到天亮,醒来后不用去回味充满爆炸声的梦魇遗留下的疲惫,只有微润的眼角和内心中平静的茫然。

房间中没有灯光。当她察觉到身侧无人时,才听到门口的微微响动。

塞雷娅侧过头,看见披着毛毯的瘦小身影一闪,恰好消失在关上的房门后面。

门轻轻合上。

塞雷娅的旁边有一团还未消散于寒冷早晨中的温暖空气,就好像有一个虚影直到刚刚还存在于此,抚过床单时,指尖上传来微微温暖。

不知为何,且也不应该,但却让塞雷娅的心里生出一刹陌生的暖意。



那之后,赫默不时把塞雷娅叫过去。

这位年轻的黎博利老板还算慷慨,塞雷娅有一段时间可以不用过得像先前那样拮据。尽管她还要为伊芙利特预留出交纳给儿童之家的费用,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余下的数目也不至于让她连鸡肉馅饼都吃不起。只是还不够,钱总是会花得很快,让塞雷娅总觉得会和拮据的日子在下一个街角来一次感动重逢。塞雷娅还是需要工作,不仅为了钱,也为了某种体面。

所以塞雷娅依然寻找着各种工作机会,一边翻看着网页广告或者报纸的版缝,一边在她常去的酒吧里享用鸡肉馅饼和奶油煮鹰嘴豆。

厨师在招牌的鸡肉馅饼里加入了当季的胡萝卜丁,清甜柔软。酒吧老板也不时和塞雷娅攀谈,他不太谈论军旅生活,塞雷娅也不愿谈论战场上的过去,他们开始更多地谈论这个城市的事情,那些收音机和电视里的风风雨雨,讨论这些风雨何时会落到城市的底层来,如老板所说,这就像在仰望冬季城市天际线上的一块乌云一样,忧心忡忡地享受着城市事务的参与感。

「难道你不享受这种成为城市一部分的过程吗?」

塞雷娅对此无感,甚至不太关心。

「这可不行,游骑兵,不要觉得城市的上层和我们没有关系,『他们』就在你的脑袋顶上。想一想荒野和树海,这是一码事,陌生的战场会让你寸步难行!」

「他们?」

「真正驱动这个城市的人,决定城市的前进方向的人,那些大企业和机关背后的主使人,Alpha精英,传奇家族中的向导们,我们这条道上的都把『他们』叫作城市的牧羊人。」老板一边擦着杯子一边说「他们有他们的风风雨雨,但记着,这些不是和我们毫无干系。如果你想要在这个城市生活,穿过这些风雨你才能找到向上前进的道路。」

老板在闲谈中向她讲述了这个城市里的许多事情。有些她在廉价餐馆的收音机里,或者纪元广场大路口上方的巨型荧屏上,匆匆地了解过一些词眼。但却从未能把那些事情记忆下来,和自身联系起来。现在她无疑了解得更多了,但这并没能给她的想法带来什么变化。

塞雷娅并没有打算要在这个城市生活。生活——这是个多么遥远的词语。她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子可以用这个词去形容,但脑海中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伊芙利特。

为此,她只需要钱。

不过,塞雷娅不再在深夜打工。然而太阳底下的工作对她而言其实风险更高,因为穿制服的人的眼睛在白天擦得更亮,晚上则更容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她白天在街区之间推着推车递送包裹或者报纸时,也总是避开停在路边买咖啡的巡逻警车。她没有做什么坏事,但却无法不担心闲着没事的巡警会盯上她,走过来,要求她出示身份证件。

塞雷娅没有哥伦比亚的身份证件可以应付这种检查。她只能低下头,压低帽檐,目不斜视地从那些白色警车旁走过。



但如果能把夜晚的时间空出来,晚上的额外收益是值得白天去冒这些风险的。

赫默的消息会在某个晚上突然而至,毫无前兆。消息里只有一个时间,没有别的留言。塞雷娅也并不回复,但总是准时到达玻璃塔顶的公寓中。

总体来说,这是间装潢高级的公寓。但即使装饰和物品足够豪华丰富,塞雷娅也觉得这公寓里少了些什么,就像她那家徒四壁的阁楼公寓一样空荡荡的。而其中,只有赫默的卧室一直在「富有生活气息」和「凌乱」之间变化,她与卧室中四散的书本与纸张为伍,其本人的精神状态也一应随之起伏。塞雷娅也悄悄地瞄过几本书的封面:医学,化学,生物学,药理学,管理,法律,金融。有时赫默就在这些知识圣殿的残垣中,埋头研究那些具有神秘力量的文字。而有时则深陷在软扶手椅中,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有吗?我叫你来了吗?」,疲惫又恍惚,好像不久前发给塞雷娅的消息只是一场梦游。当赫默没空理会她时,塞雷娅只好自己打发时间,在不引起侧目的前提下,在赫默的桌面、橱柜和抽屉里寻宝。她经常能从杂物中发现一些神奇的物件——小瓶的药片,尘封的明信片,一些纪念徽章,一把放在顺手处的防身电击枪。而有时,甚至是一管刚用掉的抑制剂,就掉落在扶手椅的脚边上。

不过塞雷娅都只是看一看,或者当作没有看到。

这时候赫默往往会忘记她叫了塞雷娅过来这件事,将她完全晾在一旁。就算她想起来了,通常也还沉浸在别的思考之中,一边在房间中踱步,视线漫不经心地从塞雷娅身上扫过,就好像塞雷娅只是放在床上的一只大型毛绒玩具。

没错,大型毛绒玩具,塞雷娅想起她先前在商场的橱窗里见过的那种足以能把赫默裹起来的大尺寸玩偶熊,觉得这个比喻算是恰当的。

当赫默面对着坐在塞雷娅怀里,就像是抱着一个这种等身大的毛绒玩偶:不管赫默怎样拥紧她,塞雷娅也不会回以拥抱,看似温馨的场面,也只是赫默单方面的肆意罢了,并不存在任何亲昵的互动。赫默从不与塞雷娅亲吻,除非是为了戏弄塞雷娅,也不会准许塞雷娅亲吻她。但她会抱住塞雷娅,双手环在塞雷娅背后抚弄瓦伊凡的尾巴根部,沿着脊柱往上摸索背上的疤痕,匆匆的吻落在塞雷娅的耳垂、颈侧和锁骨上,眼睛里流露出恶作剧一般的神色。

瓦伊凡的尾巴反射性地想要甩动却又不敢,尾尖不安地在床单上来回缓慢刮蹭。赫默观察着塞雷娅,似乎对塞雷娅那有些坐立难安可又无声忍耐的样子感到满意。

「顺便问一下……」赫默将脸埋在塞雷娅的颈窝里,一边解着塞雷娅的腰带和尾部的纽扣,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动作总是轻巧又漫不经心,「你用抑制剂吗?」

塞雷娅低声回应,带着含糊又暧昧的气音。

赫默略带讽刺地轻笑一声:「看来Omega在这一行里确实不如Beta那么经济。」

塞雷娅没有接话,反正,赫默大概也不在乎她的意见。

只要能让雇主感到满足的话……那样,雇主才有可能慷慨付钱。

但塞雷娅并不明白这位黎博利小姐在她身上寻求什么。

不像是欲望和快感,也不像是为了情趣,更不像是为了消遣生活。这让塞雷娅无从讨好她。

塞雷娅也曾试探性地询问赫默,是否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她做的?比如,吃个饭,拎个包,还算像样的约会?

比如……呃,一些特殊要求……

说完,塞雷娅自己也忐忑了一下。

赫默听了,垂着眼帘沉吟了一阵。

「你是觉得体力劳动不适合你吗?」

说着,就把塞雷娅的裤子也脱了。

结果塞雷娅只能吞回刚刚的话,接住赫默压在她身上的重量。



她们的每一次上床都是赫默在单方面进行。

赫默像对待实验动物一样——塞雷娅最近从赫默的书里学到了这个词——将塞雷娅按在床上,用手指描摹着瓦伊凡的身体,用嘴唇在上面留下潮湿的痕迹,动作虽然有些生硬,却慢条斯理。除了一些必要的指示,赫默既不提要求,也不在言语上调情。她独自探索着,挑逗着那些足以让塞雷娅的呼吸漏掉一拍的地方,有时借用一些小工具,一点一点摸索着塞雷娅的极限。

而塞雷娅也只能遵从自己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她忍耐着身上发生的一切,就像忍受一场拷问或者试炼。酥痒的快感在过于细腻敏锐的感官中有时近乎一种疼痛,塞雷娅将赫默那些难以掌握轻重的爱抚带来的悸动吞回,直到呻吟从逐渐沉重的鼻息中逐渐溢出。

反正,最后总会以塞雷娅在衣衫和床单一团凌乱中的喘息来结束。

有时在尚未消退的余韵中,塞雷娅会瞄向坐在一旁的赫默。她衣装整齐,表情平静,甚至还有几分无聊。那双金色的眼睛从未因情欲而升温,只是漠然地看着塞雷娅的坚韧忍耐在她一手撩拨而起的快感中逐渐崩解殆尽,却好像与这场面毫无干系,心不在焉的模样仿佛一名禁欲主义者。

但有时,这个过程也不全是这么无聊。

有时,赫默也会伏低身体相叠,两人的肢体会暧昧地缠绕在一起。

塞雷娅赫默会将手滑向塞雷娅的腿根内侧分开双腿,内裤早就脱下,她拨开瓦伊凡那在腿间卷起的尾巴,而塞雷娅也会顺从地照做。然后先探入两节指节,在反射性的紧缩结束后,谨慎地确认足够湿润再进行下一步。视赫默的飘忽心情而定,她可能会选用震动小玩具,小心地放入敏感的甬道中,就好像只是给塞雷娅的身体安装上一个精密的零件一样耐心细致。

在理智被下身的搅动彻底搅碎之前,塞雷娅有时也会腹诽,赫默看起来不像是会持有这种东西的人,她很怀疑她的金主是为了什么买的这些玩意。

当然,接下来的事,赫默几乎都在旁观。

偶尔,赫默会用轻柔的动作安抚那一阵阵颤栗。她俯下身亲吻塞雷娅的侧颈,伸出牙尖轻咬锁骨,在一次一次背部反弓中纤软的手指抚过小腹,揉搓着瓦伊凡那无处安放的尾尖。

但只有一次,当赫默在塞雷娅的耳鬓旁厮磨,吐息正温热时,塞雷娅伸出了手,试图勾住赫默的后颈抱住。

也许是情到浓处时无意识的亲昵,也许是有意的造作讨好。一时,塞雷娅也无法辨明自己的行为背后的意图。

而赫默则如触电一般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扯开,按回床上。

黎博利的背弓立了起来,用上力气紧紧按住塞雷娅的手禁锢在身旁,锐利的视线居高而下,金色的眼睛如同铜镜,塞雷娅第一次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倒映在冰冷的怒意中。



那一次,赫默把塞雷娅折腾得不轻。事后塞雷娅还是不明白是什么地方触到了赫默的逆鳞。

但那情景回想起来就足够诡异——赫默如同应激一般死死按住塞雷娅,而塞雷娅不敢再有分毫行动。两人一上一下僵持,上头的血气霎时退了下去,塞雷娅感觉背上都凉了半截。

而被安装在身体里的那个小玩意却不顾这气氛,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着,热流重新卷来,冲刷着神经。塞雷娅在其中溺水挣扎,而赫默的手将她按进水中。最后直到塞雷娅几乎瘫软,赫默才放开了手。

塞雷娅在赫默的床上沉沉地睡了一晚上,意识朦胧地醒来时身体依然深陷在疲惫的泥沼之中,眼睛无力睁开迎接白昼的到来。睡眼朦胧中,眼睑上隐约感觉到了淡淡的光线,就像积雪的森林中穿过晨雾的昼光。塞雷娅好像又听到了清脆的鸟鸣,她被拥在怀抱里,有人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掌心温暖。



塞雷娅已然不太愿意回想起那一次的事情。

但眼前,赫默的烦躁让她有了一模一样的不祥预感。

当她用备用密码打开大门后,空荡荡的公寓一如既往,只是玻璃幕墙让秋冬的深夜显得更加漆黑清冷。但在这寂寥的空气中,塞雷娅敏锐的感官却捕捉到了一丝异常,而当她走入卧室后才察觉到这种异常的源头:赫默看起来刚从一场酒会回来不久,只随手拉亮了靠近入口的一盏落地灯,风衣、外套和随身物品被胡乱扔在床上,身上穿着那身精致行头,衬衫袖子卷到手肘,解了几颗扣子的领口敞开直到胸前。房间里的暖气还不是很足,但赫默打着电话在窗台边来回踱步,怒意却炽热如火,酒精和信息素的味道被灼烧得愈发浓郁。她的声音低沉平稳,但耳羽簇高高张开竖起,金色的眼睛瞄了走进来的塞雷娅一眼。

塞雷娅一时不知该如何向那个冷冷的眼神致以问候,随意在角落的小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

房间里显然被人打扫过,但那些散落的书还依然放在原地。塞雷娅可不觉得是赫默自己打扫的,而打扫的人又似乎小心翼翼地没让地上的书在吸尘器的穿行中挪动过分毫,就好像知道触碰这些东西和拽黎博利的耳羽一样是大忌。

塞雷娅随手就拈起一本书捧在手里翻了起来,视线一边扫过一行行文字,一边用余光从书本上方看向在窗边焦躁地踱步的赫默。

当塞雷娅翻过四页,她的余光看到赫默打着电话向她这边走来。直到赫默站定在了她面前,她才迟迟仰起头,然后手中的书被一把抽走。

赫默无言地挂上电话,将没收的书本利落地塞进壁挂储物格中。

「无事可干?」

她的语气平静,可塞雷娅却从中感觉到一股无处发散的怒火,而那股怒火现在正毫无理由地冲着塞雷娅来。

「……看您的时间安排。我可以等。」

金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赫默挑了一下眉毛,似乎已经选定了主意。

「那你自己做。」

塞雷娅怔了一下。就在她猜测这话是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的时候,赫默不容置疑地重复了一次,语气飘忽着上扬起来:

「没错,就是那个意思。自己做,做到高潮。现在。就在这里,在我面前。」

然后她就在电话上又拨了一个号码,在接通前,再补上了一句:

「直到我打完这通电话。但别在我打电话的时候发出一点声音。你知道我的意思的。」

电话一接通,赫默便转过身打着电话走开了。塞雷娅有些茫然地垂下视线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再次抬起头时,赫默抱着手肘站在房间中央,金色的眼睛正用锐利的眼神催促她。

她在看着。

一个声音就仿佛在脑海中窃窃耳语。

「你不是愿意做任何我需要的事情吗?」

塞雷娅闭上眼睛,调整了两次呼吸。

……只要能让雇主感到满足的话。

塞雷娅伸手去解开腰间的纽扣和拉链,这金属的扣子比平常还要难解,直让她皱紧了眉头。她费了点功夫才把扣子从扣眼里抠了出来,拉下拉链的时候反而倒像舒出了一口气。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她紧张得嗓子发干,好像有一团火由内向外把她烤成一块通红的木炭。塞雷娅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将脸稍稍撇开。在他人的视线下做这种事情令人感到抗拒,塞雷娅不断说服自己,这里除了赫默也没有别人,如果将这视作赚取酬劳的工作,她的工作就是取悦雇主。

不过是同样为金钱刀口舔血罢了。

塞雷娅干脆往后躺去,将身体完全放松地托付给沙发靠垫,这样也只有天花板和她相对,而不用刻意去回避赫默的视线。然而当她犹犹豫豫地将手探向腿间时,依然感觉有股强烈的视线,凿穿了心里的那道围绕高傲而敏感的自尊和羞耻心而建的堤防。

后面的事情在脑袋里已经是一团不可回忆的灰烬。塞雷娅只记得起初生涩疼痛,下意识地绕到腰前遮挡的尾巴反而变得碍事。后来,从腰后开始的一阵阵酥麻的快感沿着脊柱向上蔓延,逐渐吞噬了矜持。只有赫默那句「别在我打电话的时候发出声音」的要求,像拴住她的纤绳,总在注意力快要漂走的时候将她拉扯回来。塞雷娅咬紧牙关,精神和身体没有一处可以放松,与积蓄在胸口无法排解的快感相应的是,不自禁地绷紧扭动的腰肢,和刮赠拍打着沙发的尾巴。

在快感之后,松软下来的身体瘫在沙发中。即使高潮过去,余韵中腿部的肌肉还是不时小幅抽搐。在做到半途中时,牛仔裤被她蹬到了膝盖下面,缠绕在大腿上的尾巴无力地滑落了下来,露出勒红的痕迹。就像是忍耐了一场自我鞭挞的苦刑一样,塞雷娅靠在沙发里仰天喘息,在被暖气烘得逐渐火热的空气中寻求一丝没被燃尽的氧气。吸气,呼气,感觉肺部终于得到了舒张之后,抬手抓了一把散乱的刘海,额上出了点汗,塞雷娅用手扶着额前,遮挡着汹涌回卷向着心中的空洞涌去的羞耻感。

她的金主满足了吗?现在,她宁愿被赫默按在床上像实验动物一样对待了。

就在塞雷娅祈祷着别再来一次了的时候,她从刘海的发丝和手指的缝隙间发现了不知何时呆站在面前的赫默。

那双金色的眼睛看着塞雷娅,打完电话的手机握在胸前里,半垂下眼帘,看着塞雷娅。

怒火和焦躁如带着火星的灰烬正在缓慢挥散,茫然无措和委屈像是怒意不完全燃烧留下的灼痕,稍纵即逝的各种情绪与升温的欲望如漫过堤坝的河水在金色的眼睛中充溢,而那涨涨落落的潮汐也仿佛同样在冲刷着塞雷娅的身体。她就像游荡在黑夜无光的塔楼中的少年,彷徨着寻找着一处点着温暖灯火的房间。

塞雷娅从没有在赫默身上见过这种表情。赫默总是淡漠地在岸上眺望。而不像现在这样,柔和又稚气,羞赧而青涩,如在湍流中泅水寻觅,痛苦但又充满了渴求。

她有些惊讶地从过于柔软的沙发撑着坐起上身,她看到金色眼睛里欲望的河水还在逐渐上涨,而年轻Alpha的腿间也微微隆起,属于苦艾的克制的清苦味浮现,此间逐渐浸润充盈着酒气和甜腻信息素的暖热空气。

——取悦她。

塞雷娅牵过赫默的手,将懵然的黎博利引到身前。

她一手扣住赫默的后腰,隔着衣料亲吻着她的腰肢,解开腰前的两颗双排褡扣,就在塞雷娅要拉下短裤的暗链时,赫默挣扎起来,猛地将塞雷娅推开。

金色的眼睛瞪着她。

赫默后退两步,脸色涨红,眼中柔和的水光即将漫溢而出,随即又被重燃的火焰烧灼至干涸,视线在热浪中动摇,羞恼、愤怒但又恐惧。

「别、碰我。」

「别碰我。」赫默高声打断塞雷娅的辩解,声音却止不住颤抖,「我绝不会因为这种!这种……绝不会被这种东西所控制!我是……不,不会因为我是……!」

黎博利的耳羽簇高高竖起,她转身大步冲向卧室门外,砰然摔上门而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