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利特,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把那个带头嘲笑她的孩子一拳捶倒在地上,周围起哄般散开,她拎起地上的小可怜的领子,准备再来一拳。
然后修女们的尖叫声如约而至。
她可不管,抡到半空中的拳头哪有放下的道理。
她准备今天给那家伙抡上结实的一拳。她要让这个鲁珀小崽子再也不敢带头嘲笑她。
然后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举起来的拳头。
没等伊芙利特扭头,她就这样被拎到了半空中。
还能是谁呢。
伊芙利特转头看到铁着脸的瓦伊凡时打了个寒战。
但等她发现周围的孩子像看把戏一样半张着嘴看着她们时,伊芙利特挣扎了起来。
塞雷娅可不管,她拎着伊芙利特走出了孩子们玩耍的图书室,没忘记把门关上。
然后把伊芙利特丢在走廊上。
「怎么回事?」
伊芙利特从地上爬起来,鼓起眼睛瞪着塞雷娅,一边怯弱地和塞雷娅拉开一些距离。
「你又是来教训我的?」伊芙利特气呼呼地说,「那个老女人叫你来的是不是?」
「你不能这样做,轻易就将感情诉诸暴力。」
「他们欺负我!抢我的东西!嘲笑我!我不能反击吗!?」伊芙利特吼了起来,「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孤儿!去他妈的他们才是……!他们才是!就算老爸……死了!就算老爸死了,我也……!」
伊芙利特逐渐语无伦次,尖利的吼声在砖壁木造的旧走廊中横冲直撞,声音中的尖刺又在碰撞中发出破碎的回音。她像喊累了,对着塞雷娅垂下头。
塞雷娅摩挲着下巴,似乎是在思考着伊芙利特的这番话,一边在光洁的木地板上踱了两步,然后得出结论一般说道:
「我想,从某些法律上来说,你是孤儿。」
「哈?!」
「你的父亲已经死亡,修女们说你没有任何能够联系上的亲属可以担任你的监护人。你是孤儿,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竟一时语塞。
孩子们哄闹着从图书室里一拥而出,修女们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他们像洒在地板上的豌豆一样,从走廊上四散咚咚奔跑而过。
伊芙利特抿紧嘴巴望着地板,余光瞥向那群孩子消失在走廊前方的背影。
「但我不会让你去孤儿院的。」
伊芙利特抬头瞪向塞雷娅,她一听,顷刻间就点燃了一样几乎蹦起来。
「那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是谁?!为什么你每次都会出现?!我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伊芙利特又嚎又跺脚,拳头在空气中胡乱挥舞。她身体里积蓄的愤怒无处逸散,幼小无力的身躯甚至不够成为燃起怒火的柴薪。塞雷娅只看到那股小小火苗忽地亮起一簇明火,可又被狂风扑灭,只冒出一团团灰色的烟。伊芙利特抱头蹲在塞雷娅脚边,起初她一动不动,后来她抽起了鼻子,憋不住的鼻涕和眼泪滴在了塞雷娅脚边的地板上。
「……我来看看你。确认你还好。」
塞雷娅弯下腰,犹豫着将手放在伊芙利特小小的肩膀上。
「我不会让你去孤儿院的……所以,你也要当个好孩子,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蹦起来,撞开塞雷娅跑走了。
斯图尔修女悄悄走过来,看起来有话要说。
「我是想说……」塞雷娅的视线一落在她身上时,胖修女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一个星期过得可真快啊。」
「钱我会付的,下周之前。」
塞雷娅直截了当地保证。
「其实我一直好奇,你是上哪里弄钱的。」斯图尔太太的眼神略有一丝怀疑,「……算了。算了。我不应该问,我只要看好孩子就够了,你们每个人都这样说的。我权当钱是神恩赐于我们。」
她向上翻着眼珠,仔细打量塞雷娅:「你和那孩子没有关系,是吗?」
「我有。」
「那你就得搞几张公证文件来。」塞雷娅一时语塞,「不然,你就不用再交这笔钱了。」
瓦伊凡人压低的声音颇具威胁:「这和文件有什么关系。我付伊芙利特的那份钱,让她住在这里,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那你能养那孩子吗?据我所知,她已经连一个监护人都没有了。不过,现在就算申请手续也来不及了。」斯图尔太太抬高下巴,努力与比她要高的瓦伊凡平视,「……我不是对你付这笔钱有什么意见。还愿意准时地付这笔费用的人已经很少了。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在管这件事,如果你在乎她,那我觉得应该要让你知道……」
斯图尔太太弯弯绕绕,最后,有些破罐破摔地鼓起一口气,长长叹出:「这里要关闭了。你就算想付钱让她待在这里,也不可能了。」
塞雷娅怀疑地盯着她看。
「我们以父之名行善,但这里不是公立机构。你知道的,我们依靠私人赞助和捐赠维持运转。只不过,有人把他们的孩子遗忘在这里,连同我们也一起遗忘了。直到半年前,我们最大的赞助来源也没了,光靠那点良心发现的捐赠根本不够支撑这里。现在我们彻底没有办法了。」
「谁是那个最大的赞助人?发生了什么?」
斯图尔太太说出一个企业的名字,塞雷娅觉得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来。
「你不知道吗?这家制药企业生产了许多假药,盗走了许多可怜无辜的性命,已经在城里闹得风风雨雨的。也许这就是报应,听说他们可能很快要面临起诉和破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没有闲钱能够捐给这所儿童之家了。」
「那孩子们怎么办?」
「我们已经把一些孩子送回到他们的监护人身边。剩下的,收容中心和孤儿院会来接他们。」
「我不会……」
「伊芙利特会和一些孩子一起去孤儿院,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公立的救济机构。」
「我不会让伊芙利特去孤儿院的。」
斯图尔太太温和地酝酿了一下词语:「在哪里都没什么区别,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付她的那份钱,就是为了能让她的生活维持一贯的现状,而不是把她送进孤儿院,像经济动物一样被饲养长大,无人关心她的后路,得过且过地活到一定的岁数,然后被赶到外面的世界去自生自灭。而且伊芙利特也不想去那种地方,我不会让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她会在那里被照顾得很好,也许还会被别人家收养。」
塞雷娅还想要顽固地辩论,但现在彻底沉默。
「除非有人能带她离开这里,正式地。」
「我不能。」
「那你就和那孩子没什么关系。」
「我有。」
「你不能证明。」
「我所做的事情……」
「这件事需要公证文件。」
塞雷娅再次闭上嘴巴。
「如果我想带走伊芙利特……」
「那你就得是她的监护人。」
「监护人?」
「有合法身份,有抚养能力,才能做监护人。」
塞雷娅瓮声瓮气地说道:「合法身份,和钱,如果我弄来这些,这件事就能解决吗?」
斯图尔太太只是摇摇头。
「让我说句真心的实话。孩子们离开这里会更好,他们会从这里解放出来,慈善的天父庇佑他们。你依然可以爱她,可以爱你自己,如同爱她那样。」
塞雷娅忽然从一阵充满虚无感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冷风让酒气在胸口翻涌。她又一次游荡在深夜的街道上,忽然意识到,今晚也是没有收到赫默的消息的一晚。
离上一次她和赫默毫不愉快的相见已经过去许久,街道已经染上了冬天的灰色。
塞雷娅在入冬时节养成了在酒吧里呆到午夜的习惯。承蒙酒吧老板的好意,即使积蓄再度见底,她也依然能在那里喝到价格便宜的好酒。离开酒吧时迎面的寒风吹醒了酒意,在酒精带来的短暂的幻觉般的温暖后,身体只感觉更加寒冷。
塞雷娅走了许久,步履和往常一样稳健,可是视野却很恍惚。深夜的街道空旷寂静,没有遇到聚集的混混,也没有遇到巡逻的警车。她在阴云密布的夜空下缓缓而行,就像穿越一片古旧而空旷的废墟。良久,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往哪里走去,直到拐过又一个路口之后,塞雷娅才想起来。
这是去儿童之家的路。
阴沉的旧时代建筑映入眼帘,行道树漆上石灰的树干在门前投下扭曲的影子。当她一瞥那没有灯光的窗户,一种不真实的空洞感占据了她的身体,而那空洞的大小又仿佛在丈量着她的心。
城市是什么样的?她的绝大部分佣兵伙伴都来自偏僻的村庄地带,半生行走在边境战区,习惯了在野外和战壕中的日子,连战线背后繁华都市的样子也没有见识过。
她好奇地问过从城市来到荒野的佣兵:城市是什么样子的?
他说,城里,没有血和火那么简单,你要去那里活一次才知道。在战场上你可能会毫无尊严地死于炮火的屠杀,而在城市里则会舍弃荣誉煎熬地活着。你不能从一个任务点冲向另一个任务点,你要像蚂蚁一样日复一日地爬行在街道上,也许哪一天你就会在其中一条爬过的路径上找到几天半个月的口粮。
所以呢?那就是你离开城市来当雇佣兵的原因吗?选择简单一点?
不。
「我在城里有个女儿……虽然城市不适合我,可是我不会把我最好的东西带到战场这种地方来。我想让她待在安全的地方,温暖地,保护她。所以我想当个体面人,不用再日复一日地厮杀,麻木,那是野兽的生活。
「不是,你别急着说话……年轻人,你懂什么?你上次在强攻战里杀了几个人头?你觉得这就是你的荣耀?那明天或者后天,你也会被别人杀了头。你杀我,我杀你……不管你在战场上,还是城市的工地上,因为一些事情打打杀杀,这都不光荣。你得做点人会干的好心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的良心就是让我的宝贝以后不会和我一样打打杀杀一辈子,我要送她去读书,读大学,可以陪她过上普通又平静地日子。这些事情,在城里是有可能实现的,那里起码比战场上安全,哪怕做一个傻气的好人也没关系。至少不会探个头就被炮弹削掉半边脑袋,周围飞来飞去的这些东西都在想办法杀掉你。只是在城里赚钱对一个老兵来说太他妈煎熬了,我吃饭的本领只能用在这里,我没有办法。但我始终还会回城里去,先在这赚一大笔钱,然后回去过体面的生活。」
不,不。
他错了。
人们在城里,也依然像野兽一样和生活厮杀。他所说的好心和良心不知所踪,尊严和荣誉确实一文不值,但金钱和炮火一样公平简单。
塞雷娅来到了哥伦比亚城的心脏,还是不明白。
但有一件事他说得对,没人会愿意把最珍视的东西带到战场那样的地方去。
塞雷娅在铁花大门前蹲了一会,摇晃着脑袋站起来,走上返回公寓的路。
回到公寓后,她钻进浴室里脱下衣服,浑身的酒味中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甜腻。
塞雷娅从浴室的镜柜中找出抑制剂的药盒。盒子里只剩下一支针剂,如果打完这支,往后有一段时间又只能使用那些廉价的白色片剂了。
塞雷娅把抑制剂放回盒子里,盒子放回原处,关上镜柜。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想起了一双金色的,潮湿而且温暖的眼睛。
「很空虚吧。」
塞雷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茫然地问道:「什么?」
「奔波而无意义的日子。在战场上为了城市的利益和安宁拼死拼活,来到城市后却没有身份,没有收入,在别人眼里狗屁不是。」
酒吧老板有些悻悻然地说道:
「刚来到哥伦比亚的时候,大家都有过一无所成的时期。」
塞雷娅沉默地晃着手里的酒杯,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后来呢?」塞雷娅问。
「干回老本行。」
塞雷娅沉默一阵:「去战场上?」
「不是说去当兵。哪里有那么多战场供我们发挥?」老板擦着玻璃杯说道,「我是说,服务于一个目标。像士兵一样忠诚,但有更好的回报。要我说,我们是士兵,那么把缰绳交给别人并不是坏事,只要知道谁才是好的牧羊人。」
「回报金钱?」
「钱,当然有。除此以外,还有荣誉,我们还做些让城市变得更好的事情。」
「比如什么?」
老板抬了抬下巴指向吧台上方悬挂电视正在播放的新闻。
新闻里反复提到一家企业的名字,塞雷娅立刻有了印象,她从修女的口中听到过。
老板打趣塞雷娅那盯着电视一动不动的样子,嘿我平时说什么来着,你要多了解这座城市的事情,才能知道哪里有路可走。
「就是这家医药企业,说名字你可能没印象,但你只要知道,在药店能买到的药品一半以上都和这家企业有关系。它的上一任董事长老枭鹰是一个无情的传奇,来自一个向导辈出的家族,在这个城市的Alpha精英之中也是佼佼者,这也是为什么这家企业能成为一个帝国。」
「然后?」
「可惜,自从老枭鹰重病之后,公司的人心和风向就变了,而他的继任人只是一只无力掌舵小猫咪。感冒药你知道吧?他们最近推出了一种新药,宣称效果更好,物美价廉,并且通过了哥伦比亚官方的批准,上架后马上占领了大批市场。」
「实际上呢?」
「药品不合格,不良反应的严重性和案例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有人残疾,有人死亡,但这种药依然摆在货架上出售,直到几个月前这家公司的股价都还在涨。这背后一定有很多不光彩的行当,造假,行贿,资金挪用,证券操作,等等等等许多和钱有关的事情。」
对塞雷娅来说,这些从未接触过的名词有些复杂难解。
「总之你只要知道,这家公司想利用这种新药品捞钱,并且确实捞到了很多钱。但是,司法部门介入调查后却发现,这家公司的经济状况十分堪忧,账面上有许多难以解释的空洞,从新药品的研究时期到现在,大量的钱凭空蒸发不知所踪。眼下就算起诉,估计他们也拿不出钱来支付这巨额的赔偿金和罚金。因此同样的,他们欠老板的钱也还不上了。」
酒吧老板看向塞雷娅说道:「而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追查这些钱的去向。」
「你是说……老板?」
「我们有我们顶头上的『大老板』。『大老板』和这家公司既是生意对手又是合作伙伴,新药研发初期,『大老板』在里面也投资过不少。如果老枭鹰还在世的话,那我们一分钱也别想捞出来,所幸现在的鹰巢里满是蛀虫,已经岌岌可危。不,别误会,我们不是去落井下石,我们只是想从那些秃鹫嘴里抢回属于我们的那份钱。如果能从他们嘴里掏出一打钞票,就能再掏出十打,而我们—没错,我们—都能从中分到应有的一份。」
「……是见血的工作?」
「没有那么夸张,只是需要一点专业技巧。」老板把擦干净的杯子放回杯架上,「而且对方不会知道你是谁,他最好也别知道。因为我们要解决的,正是那些从明面上解决不了的事情。」
塞雷娅看着电视上的新闻,沉默地喝酒。老板也不再多说,安静地拿起下一个杯子开始擦。
良久,等杯中酒液见底,塞雷娅轻声清了清嗓子:
「我需要做什么?」
当塞雷娅想要跟上前去的时候,菲林伸手拦住她。
「你守在这。」然后他指了指路口另一侧上方的监控摄像,「小心这个。有什么不对,就通知我们。」
塞雷娅站在巷口的阴影中,目送着高大的菲林男性和强壮的阿达克利斯女人尾随目标向深处的黑夜中走去。他们的目标人物步履匆忙,尚不知道自己成为了即将被套进麻袋里的猎物。
当三人的背影都被黑夜吞没后不久,塞雷娅就听到没有路灯的巷道拐角后面传来推搡争执的声音。但那声音像沉入了黑夜的海底一样变得沉闷,说话的声音也几乎轻不可闻。塞雷娅也沿着墙壁向那边走近,一边注意着巷道入口外面,小店林立的下城区街道仅仅几步之隔。
走到半途中,她听到一声闷响,蓦地停下脚步。那是拳头打在肉上面的声音。
塞雷娅不确定是否还要走过去,但又觉得似乎应该过去。她又看了看身后巷道入口,并没有人注意这个小巷子里在发生什么。
就在塞雷娅犹豫时,那名菲林的身影又从黑夜深处闪了出来。他瞥了塞雷娅一眼,表情却极为不屑。
菲林从拐角的黑暗中走出来,弓着背,斜倚着墙壁,一边甩了甩右手,摸出烟来给自己点上:「你爱怎么想我管不着,不过,这种人不值得。」
菲林的视线从塞雷娅脸上扫过:「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老板想把你拉进来,我们这儿两个人就干得挺好的。而且要我说,Omega就不适合干这个,会留下气味,留下证据,更何况瓦伊凡还容易被人认出来,像你这样走在路上都要被人奇怪地瞪两眼的,就应该当个老实人。」
塞雷娅沉默不语,菲林背后的巷子里依然不时传来拳击的闷响声。
「……而且还容易多愁善感,优柔寡断。」菲林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以前在战场上做什么的,佣兵?和平形象大使吗?」
「游骑兵。」塞雷娅老实地回答。
「好吧……游骑兵。那有什么比我们共同的目标更高尚呢。」菲林走上来,他挺直着腰,脸上的轻蔑略微收敛了一些,「好吧,我来告诉你。我们今晚的目标是那家企业的财务人员,有不少钱都经他的手流到了外面。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监守自盗,但后来我们发现这里面钱的数目太大,流向错杂,事情蹊跷。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棋子,我们要找出谁才是他背后的主使者,这样我们才能找回我们的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菲林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想要提问的塞雷娅,「法律的手已经伸不到这里了,我们也不讲那套规矩。你可知道那个卡斯特崽子在城郊可是有幢别墅的?那些钞票上沾着十几条人命的血,会被我们找到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况且,我们并不贪求更多,拿回属于自己的钱,这天经地义。钱是城市生存的法则和真理——这你总得承认吧——我们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
塞雷娅不再说话。巷道深处起初还有几声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击打声,渐渐地也没有了声气。
菲林又不紧不慢地抽了两口烟,然后将手里的烟卷递给塞雷娅。
「你在门口看着点。用上你的脑子,游骑兵,城市和荒野可是不一样的地方。」
塞雷娅犹豫着接过点燃的烟卷,菲林拍了拍她的肩,又向巷子深处走了进去。
从来没有人给塞雷娅递过烟,不管是来自伙伴的,还是来自上位者的。
塞雷娅一直盯着烟卷的火光在指间燃烧至熄灭,也没有拿到嘴边抽上一口。她把烟在墙面上彻底摁灭,丢进了附近的水沟。
「工作」的联络随时随地,可能是独自度过的深夜,也可能是正在打工的白天。
当塞雷娅说自己正在工作时,菲林会在电话另一头淡漠地说,想清楚。
「你真的想跟着我们混下去?」
于是塞雷娅准时到场,并不多说什么。
塞雷娅照着菲林的建议,换了一件宽大的连帽长外套遮住她那显眼的瓦伊凡尾巴和角。她第一次穿上这件衣服亮相时,菲林有些嘲笑地说,现在你看起来就有点像萨卡兹了。
他们只让塞雷娅负责望风,菲林负责带路和找人,阿达克利斯人当打手。不过,也不是每一次行动的时候他们都会把人堵在死胡同里拳打脚踢。有时他们去打听情报,有时去跟踪蹲点,有时在地下酒吧门口站岗望风。其中有些目标,菲林说,像他们这种级别的人是没有资格开口询问的。于是他们就要把人带走,至于带去哪里,塞雷娅不需要知道得太详细,他们也从不让塞雷娅和目标直接接触。菲林和阿达克利斯会将落单的目标人物请上车,或者掳上车,然后对塞雷娅打手势,塞雷娅只管按照指示踩油门就行。
因为你身上有味道,会留下证据,那些探员会像猎犬一样循着信息素把你追到天涯海角,菲林一直这样说。
胡扯。他一个Beta,连A和O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都闻不到。
但塞雷娅还是为此打掉了最后一支抑制剂。不管菲林怎么说,至少塞雷娅自己并不想因为不慎而留下证据。只要留下信息素的痕迹,那些先进的仪器和精明的探员就可以把人找出来。塞雷娅不想冒这个险。
当塞雷娅拆开针剂的时候,第一次关心起了包装盒上的药物生产商信息——那正是他们正在追究的医药企业的名字。
他们生产的抑制剂最好比感冒药好用,塞雷娅祈祷着,将针剂扎进手臂。
这份工作的辛苦费不多,但长远看来远比在后厨擦盘子的时薪更丰厚。这些任务对塞雷娅来说也意外地容易,也许是因为这份工作的危险性质,菲林和阿达克利斯身上的士兵的气息,让她身体里的本能像猛兽闻到了血腥气一样苏醒过来。
她现在就像回到了曾经的军旅时光,拴在脖子上的锁链松开了一些,让人有了一口喘气的间隙。当他们一起在废弃仓库门前望风,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时,夜风从荒凉的郊外吹过,让塞雷娅恍惚间回到了过去无数个荒野的夜晚。空气中充斥着杀伐的紧张感,尽管远处天际线上有明亮的灯火,黑暗却在身边笼罩,有人悄悄低声谈笑,烟卷明灭的火光像是篝火喷出的火星,心头涌上的怀念,好像一种融化在血液里的归属感。
每次工作结束后,菲林就会从老板里领来一沓钞票,数出几张给塞雷娅。有几次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将钱递给塞雷娅后又多数了两张,一面称赞塞雷娅的开车技术是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载着他们从楼梯上一跃而下甩开追兵化险为夷,一面塞进她的外套口袋里。
然后酒吧老板会给他们端出黑麦酒。他们在角落里喝酒时,老板就抱着手臂靠在吧台上,看着电视新闻。
塞雷娅端着自己的酒杯凑近到吧台时,老板忽然说道:
「案件很快要开始调查了。」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企业资产很快会被官方封存,那些人也会加紧转移他们的钱,离找回属于我们的钱的时间不多了。」
塞雷娅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只能无言地喝酒。
「感觉怎么样。」老板问她时,她将酒液含在嘴里,也并不回答,「他们有说你什么吗?」
塞雷娅摇摇头。
「你是个好士兵。我看得准。好好干,等过段时间我要给你的驾照想个办法,保不准哪天会用到呢。」
老板笑了笑。
「等有了驾照,你就是合法的哥伦比亚人了。」
「……合法?」
「驾照上印着哥伦比亚的官方盖章,哥-伦-比-亚,一个字都少不了。」
和往常不一样,这一天的碰头地点在中心城区边缘的地铁站出口。
「这次我们干笔大的。」
塞雷娅一露面,菲林就迫不及待地向她卖了个关子。
他让塞雷娅跟着他走。虽然这里已经是城区和城区的交界处,但晚高峰将近到来,道路上的行人只多不少。塞雷娅将衣领和兜帽拉起,但被旁边的阿达克利斯一把拉了下来。
「装的自然点。」她拍了一下塞雷娅的后背,「站直了,好好走路,不然我们又要被发现了。」
菲林把他们领到一处大路口的人行横道信号灯前,在等待过马路的人群后面停下,伸长脖子看了看红灯余下的时间。
「这次的目标,我们跟了很久。不是说几小时几天那么久,是几个月,真他妈比老鼠都要警觉。但只要能抓到,这可是一条真正的大鱼。你能信吗,老枭鹰的继承人,新任的董事主席,就是我们这次的目标。」菲林语速兴奋地说道,「大老板亲自和她谈了好几次都没钓上来,所以该我们下水去捞了。」
「……我要做什么?」
「目标在马路对面。一会绿灯亮了,我们先混在人群里走过去,然后再回头跟踪,她应该会把我们带到她在这附近停车的地方。」
「等到她开车门的时候,我动手,你开车,和平常一样。」阿达克利斯接着说道,「Omega,我顺便好心提醒你一下。再花瓶也好,她也是一位Alpha,一个向导家族的后继者,她闻得到你。我们可不想让她再逃脱一次了,你打了抑制剂吧?」
塞雷娅没有回答。
绿灯亮了起来,人群开始像银梭鱼的鱼群一样移动。
塞雷娅有些紧张地跟在菲林和阿达克利斯的后面,每到这时候她才感觉得自己身为瓦伊凡在人群中是如此的显眼,就好像所有人经过身边时,都将她从头到尾地审视。塞雷娅拉起衣领略微遮了遮脸,裹紧外套压住尾巴,伏低脸。
没有人会注意她的,塞雷娅一边祈祷,一边从对面过来的人群中穿行而过。
在经过马路中心时,她看到一个眼熟的剪影。宽大的风衣外套和淡金色的黎博利耳羽簇,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大眼镜后面低垂着金色琥珀一般的眼睛。
她在塞雷娅眼里,如同划开银色鱼群的金色掠食者。塞雷娅几乎又在寒风中闻见了似有似无的苦艾味,如同昨日幻觉一般缭绕在身旁。
她头也没抬,塞雷娅猜她没有发现自己。瓦伊凡随着人群往前走了一段,回头看时,还能看到她低低地扎在脑后的棕色短发。
是赫默。
塞雷娅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次。
这次有人在她肩上猛地一拍。
高大的阿达克利斯人从她前头转身走回来,直接扳过她的肩膀向后,将塞雷娅向他们刚刚走来时的方向推去。
「这边。」
塞雷娅有意识地低头躲在同样身形高大的阿达克利斯人的背后,略微放慢脚步错开位置。她还不知道菲林所说的大目标到底是什么,只好低着头不时扫视前方的人群。从人群的缝隙中她依然不时能看到那个金色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走着。
路边逐渐亮起的路灯、灯箱和商店的灯光中掠过他们的身影,他们在追逐着一个不知名的目标,而日暮的寒风、冬日的细雨和夜色的阴影追逐着他们的脚步。人群在他们面前散开又聚集,塞雷娅的眼睛却无法离开那个金色的影子。她感觉自己已经回到了荒野的丛林中,远处黑夜中的高楼如同幢幢树影,而今夜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连城市的灯火也照不穿厚厚的乌云。在这黑暗之中,只有那道金色的身影一直在塞雷娅的前方,每当塞雷娅以为她要被城市的黑影吞没时,那抹金色又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几乎忘我地追逐着那道金色,加快脚步追上,又放慢脚步看她远去。塞雷娅拉起兜帽遮挡冷雨,遮挡自己,她从兜帽的边缘下窥看着,而那个金色的影子却不变地在前方引领着她的行进。
他们在又一个拐角前停下,藏身在阴影中窥看前方的路口。这时塞雷娅才发现,路上所见的行人聚拢又散去,只有那个金色的身影始终留存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她终于意识到,他们的大目标,就是赫默。
雨丝就像水银一样侵蚀到骨髓里,这湿腻的寒冷让人一阵恶心。
人行横道的绿灯亮起,塞雷娅恍惚地跟随着两位同伙的步伐前进。路口人流如涌潮,她被裹挟在其中,随潮水向马路对岸流去。
路标、商店的雨蓬和路边的移动摊贩像黑色岩礁一样交错横生,不知不觉他们被引进了复古商店街的反向人流中。塞雷娅不得不从面向自己走来的人群中磕磕碰碰地挤过去,身形修长的菲林和强壮的阿达克利斯都被这股晚间的人流冲散,复古商店街的路面变得像树海底部的泥沼一样寸步难行。
塞雷娅不禁开始想,到底是谁在狩猎谁?
菲林好不容易挤到塞雷娅身旁时,郁郁地啐了一句脏话。
「我们又跟丢了!」
但塞雷娅站在路中间扫视,仍然就像看得见她行进的痕迹一样坚定地向前走去。
他们在支路上七拐八拐,正要穿过一条小巷。
小巷曲折,通往一栋上世纪的古老石制建筑的背面。瘦小的身影隐蔽在幽深的夜色前方,湿漉漉的石砖路面上开始叩响短靴的脚步声,而塞雷娅一直都能看见那个金色的身影,正走向黑色森林的深处。塞雷娅大步地往窄巷尽头走去,菲林几乎拉不住她。
他们已经跟得越来越近,金色的身影却依然不紧不慢。她不知道自己离赫默还有多远,但那看起来就像是小跑几步上前便能够着的距离。而她几乎就要这样做了,往前迈步小跑,赫默!
金色的身影似乎偏头向她回看了一眼。
塞雷娅不确定赫默是不是真的回过身看到了他们,但她脑海中浮现出了赫默的脸,苍白,像浮水的树叶。她想起赫默的背影,想起赫默的声音。她记忆中那些在偏僻仓库门外听到的恐惧的叫喊变成了赫默的声音,她记忆中被推进她的后座的人质变成了赫默的样子。想象不断从塞雷娅脑海中浮现出来,她的想象里,每一个她未能见到的、他们所追逐的目标都被描绘成了赫默。
赫默回头看向她,眼底清晰地倒映出塞雷娅自己的脸。。
回过神来时,塞雷娅发现自己在冷雨中冒出一身冷汗,如从梦中恍然惊醒。
走在她前面的菲林和阿达克利斯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正要迈步追上。
塞雷娅忽然说:「不。」
阿达克利斯人奇怪地望了塞雷娅一眼。
她拉住走在前面的两人,坚决地摇头。
「不行。」
「……你他妈搞什么鬼?!」
菲林急得就要对塞雷娅吼起来的时候,塞雷娅如同威吓一般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不!」
她死死拉住两人。
三人在巷道的阴影中僵持着。
而当他们抬头去寻找目标的身影时,那个金色的影子早已经消失在黑暗的拐角处。
我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塞雷娅说,我干不了。
也许她早就发现你们了呢?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一次都会被她发现吗?
就像你们说的,再花瓶也好,她也是一位Alpha,向导辈出的精英家族的后继人,或者说,她本人就是一名向导。你问我什么意思?什么样的人会被叫作城市的牧羊人,难道你们不比我更明白吗?
菲林将抽了一半的烟摔在地上,对塞雷娅说,都是你的问题。
塞雷娅转身,向来的方向走开。
菲林不依不挠地在后面大喊,是不是你出卖了我们,我早就说过,你会被发现的!老板把你放进来就是个错误!
都是你的错!
塞雷娅拉起衣领和兜帽,低头快步离开。
塞雷娅和往常一样穿过纪元广场的地下通道。
这里阴暗寒冷,不像地面上那样光鲜。白炽灯五盏坏掉了两盏,还有一盏明明灭灭,在行人的脸上投下不确定的阴影。地铁在脚下穿行的轰隆声和风从通风口里传来,塞雷娅低着头,有些恍惚地将自己淹没在那阵带着巨响的风中。
「你是塞雷娅?」巨响过后,她从神游中回过神来,有人在身后对她喊道,「你是塞雷娅吗?」
塞雷娅回过头,一位坐在地下通道中乞讨的流浪汉叫住她。
「我没有认错。」流浪汉从脏兮兮的帽子和布满灰尘的蓬发下抬起眼睛,视线滴溜溜地在塞雷娅身上打着转,「我看见你好几次从这里路过,以为是我老眼昏花了……是你。」
塞雷娅认出他来,一名老佩洛流浪汉,但却不曾知晓他的名字。
「啊哈,你现在看起来……我是不是不该叫住你?你变得气派多了,出人头地了,被别人看到你和我说话那可真尴尬……」
塞雷娅摇摇头,转身走回来,老佩洛颤颤巍巍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揣在漏出棉花的破夹克里取暖。
「你都消失了那么久了……我还记得你,当时在桥底下,你和其他流浪者可不太一样……不是说你的样子,不过像你这样的瓦伊凡也很少见。我是说,我们那些人里也经历过风浪的人,有干过很坏的事情的人,但没有人像你那样,生了一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的模样。」
「我也记得,刚到哥伦比亚的时候,你们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塞雷娅低声说,「我很感激。」
「哈,瓦伊凡。什么容身之地?你可是一个传奇!突然出现在我们那个破烂地方,从天而降。你一来,作威作福的人都被打老实了。我们都猜你是从荒野上的军队里跑出来的,是不是?往火堆那儿一坐,手里晃着一把军刀,谁都不敢惹你。后来有一天你突然就不见了,我们都猜你去了哪里。其实我还挺为你高兴的,你去哪儿不比留在桥底下强多了……」
说着说着,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老佩洛浑身都颤抖起来。
又一阵轰隆巨响的风刮过,老佩洛抬手擦了擦眼角。
「……桥底下的人,都还好吗?」
「还能坏到哪里去。那些孬种被你赶走了几个,桥洞下的日子变得好过了点。」老佩洛看向塞雷娅的眼睛里反射着白炽灯的光,「你现在怎么样了?你以前说要在哥伦比亚城找一个人,完成一件使命……你找到了吗?」
塞雷娅犹豫了一下,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个使命是什么?」
她沉默不语。
又一阵轰隆巨响的风刮过。
夜晚被雨声淹没。
在黑暗中,塞雷娅在床沿边坐下。她从为数不多的行李种找出了一把战术军刀,刀柄上依然缠绕着伞绳,古旧的皮革套上似乎还余留着山野的腥味。
她将刀从皮套中拔了出来。刃长十七公分,厚重的刀背上有一排粗犷的大锯齿。虽然压在行李底部中疏于保养,但锋利依旧的刀刃似乎在黑暗中闪着光。
塞雷娅将刀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刀的设计和做工都很上乘,十分称手,但却不合她的手感。
这不是她的刀。
她曾想过将这把刀还给伊芙利特,尔后又因为觉得这举动充满令人厌恶的血腥味而作罢。
但这刀提醒着她:不是所有事情都像血与火那样简单,善良和好心并不傻气,人生可以有另一个选择。
她又有多久没去探望伊芙利特了?
塞雷娅把刀重新收回皮套中,塞进枕头底下。
明天。
明天她会去见伊芙利特。然后,然后再去找新的工作。
然后,她不会再去那间酒吧了。
她在床上躺下。
今晚她又会梦见什么?
是劈头盖脸的炮火尘土,还是雪地里鸣叫的知更鸟?
破阁楼的暖气总是罢工,今晚也那么寒冷。塞雷娅裹紧了被褥,缩成一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