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转晴的第一缕阳光正要落到地上时,就仿佛为了逃避光亮一般,黎博利快步地走入阴凉的巷道中。
仿佛与往常无异的一日,就连数日前的波澜也在时间的流水中平息,但赫默知道,今天是十分不寻常的一天。
在走入下一个拐角前,她猛然一转身,看向身后。
身后看去,小路外有珍贵的金色阳光流淌在石砖铺就的人行道上。平日时间的复古商店街行人不多,似乎也无人注意这条通往建筑背面的小道。
她整了整背包和外套,将信将疑地继续向里面走去。
然而还没迈开几步,忽然从墙角闪出一道人影,就在她下意识地要后退时,人影大步跨上前,似乎转瞬就到了面前,巧妙地将退路也堵死了。
「奥利维亚·赫默。药学院。」
人影手里举起一张硬质的卡片,那是一张学生ID卡,上面印着赫默的名字、学号、系院和正面证件照,最上方是大学的全称及校徽。
「你拿走了其它证件和银行卡却把这个忘在钱包里了。」
人影将外套的兜帽往后拉了拉,露出了赫默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一张脸。
「不过我没想到你告诉我的居然是真名,更没想到我慷慨的金主真的只是个学生,晚上在床上是出手阔绰的豪门继承人,白天矜矜业业地当好学生。所以,是真的吗?那些你把我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写写画画的夜晚……其实都是在赶作业?」
这像是弹开了赫默的开关,她迅速伸手去抢,却好像被预知了行动一样,眼睁睁看着卡片被不紧不慢地收了回去。
「有人说你比老鼠还警觉,确实很难抓住。因为你有一双鹰眼,又擅用信息素和暗示来操纵他人的认知和意志,你和你的家族都是如此。但你却把这种天赋用在自我伪装上,只是为了让自己从不善的尾随中脱身—但我提醒过你,滥用抑制剂有害身体健康,尤其对你我—哨兵,向导—来说。」长外套下,塞雷娅轻轻摇了摇尾尖,「今天没带电击枪?」
赫默冷冷地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实话说,我想要将这个。」塞雷娅又晃了晃手里的学生卡,「作为筹码。」
「你觉得我会被勒索?」
「我不是要勒索。只是,寻求一些稳定的合作。」
「现在你又不要体面了。」
「其实我本来就来自没有体面的地方。」
「如果我不答应,你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
塞雷娅将手里的学生卡翻来覆去地看,做出思索无果的样子晃了晃头脑。
金色的眼睛看着瓦伊凡,流露出嫌恶。
「你想靠这个威胁我?」
「我们只是目前的利益不太一致而已。」塞雷娅倚着墙,用手拨了拨手里的塑料卡片,「而且,可以在你面前言无顾虑,让我心情舒畅。你没忘记前几天晚上我被你电了一顿的事情吧。」
赫默抽身想要往来时的路离开,塞雷娅迅速地拖住她的手臂。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贸然走出去,当然去停车场也不行,你已经被……」
「—被跟踪了,谢谢提醒,我习惯了。」赫默不领情地甩开塞雷娅,「而且我怎么相信你还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一伙的?不。他们在我在乎的地方撒野,还把我丢进警局里。即使是无情无义的佣兵也不会把这种人叫作伙伴。」塞雷娅再次紧紧抓住赫默的手臂,「今天不一样,他们今天不仅仅是来跟踪你的。」
「那也与我无关……放手。」
「你想不想活过今天是你的自由选择,女士。但在那之前,有一些事情我必须让你看一看,和你谈一谈。」塞雷娅将赫默拉近到自己身边,「而且,从口下抢食是佣兵擅长的报复,他们今天什么都别想得到。」
赫默一声不吭地随着人流在晴空下徒步前进,密集的人流得以让瘦小的身形藏身在阴影中。瓦伊凡走在她半步身后,不时推搡着她的肩膀,提醒她改变在人流中的航道。而他们身后,正在搜寻他们的视线接踵而至,不是太近,也不是太远,偶尔横冲直撞地跑,在人流中激起一阵不平静的浪花。
纪元广场像是一个巨大的机械和玻璃制成的心脏,人们的步伐机械而有条不紊地被输向似乎命中注定的方向。爬上天顶的太阳在玻璃高楼之间倾泻眩目的阳光。映照着头顶上的视野一片模糊。
赫默收紧瞳孔,眯起眼睛,浑浑噩噩地要在原地停下时,被塞雷娅从后面撞了一下肩膀,几乎没能站稳。
塞雷娅扶住了她,但没有让她在原地停下。
「抓住我的手。」
塞雷娅突然说道,从后面伸出手来。
「我不能一边在背后的人流里监视他们的踪迹又一边看着前面的路,这外套的帽子也很挡视线。如果我要注意身后的动静又不能做得太显眼,我就无法分神注意周围的动向。」她对一脸茫然的赫默说,「所以你负责在前面带路,抓住我的手。」
「我怎么知道要去哪里?」
「去你觉得安全的地方——公寓不行,他们找到你的住处不是一件难事。」
「那我没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
「难道你在城市里就没有别的房产,或者一个不为人知的安全屋吗?」
「或者去公司,面对扎堆的记者和镜头。」
塞雷娅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她们又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人流中前进着。
直到下一个巷口,塞雷娅突然推着她的肩膀离开了人流,拐进了建筑夹道的小路之中。
塞雷娅快步走进窄巷的深处,才一把将帽子从头顶上扯了下来,回头确认没有人跟在后面。
「……这是哪里?」
「不是哪里,哥伦比亚的土地上,市中心某个地方,可能某一个以前我打过工的餐厅的后街。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在乎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
说着,塞雷娅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外套翻出内面,然后递给赫默。
「我们交换衣服,把你的外套和书包给我。」
「……什么?」
「他们已经对我们的外貌形成了既定印象,所以我们交换衣服,足以迷惑他们一阵。」她将外套塞给赫默,可赫默却不接,「然后穿过这条巷子到背面的街道上去,我们从广场大路口的另一侧离开这里,希望路口的两个信号灯能把他们和我们错开。我们不能再采取被动的策略了,这样我会先被累死。」
「那是你自己要这样干的,谁也……」
猛地,塞雷娅将赫默推进拐角的影子里。
追上来的阿达克利斯人高大强壮的身影正逆着光走进巷口来。
「你。」她冲着塞雷娅走过来,「我就知道是你。你们果然是——」
话音未落。
塞雷娅大步迎上前去,一阵电光火石之间,阿达克利斯人就被甩到了窄巷的墙壁上,滑落在地,没了意识。
赫默看着阿达克利人翻着白眼倒下的模样,往墙角又缩了半步。
「即使干掉这些小喽啰也逃不过他们背后的黑手,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塞雷娅将手中在打斗中拧成一团的外套拎起来甩了甩,再度递给赫默「他们的人就在附近,如果你情愿落在他们手里,可以在待在这里直到被发现。但我要事先澄清一句:我帮你并不是选择和你站在一边。如果那些亏心事真的是你做的,那也应该受到审判,而不是由这些家伙来处置。」
赫默低头不语,一会,终于脱下了背包和外套,与塞雷娅交换。
塞雷娅背上背包,将赫默的卫衣外套披在上面。塞雷娅的风衣则直垂至赫默的脚踝,拉起兜帽,足以将赫默的半张脸隐藏在其中。
她们穿过窄巷,走入另一侧街道中,随着人流走向纪元广场的大路口。
赫默更加沉默,就像要遁入在宽大外套的深处。
「这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塞雷娅假装和其他游客一样埋头摆弄手机,低声向旁边的黎博利说道,「你可以表现得更关心自己一些。」
「我为什么要关心自己。」
「你就站在这件事的关键位置上,每个人都会维护属于自己的利益。」
塞雷娅问出了她一直疑惑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寻求的到底是什么。即使是在所有……你把我找去的夜晚,你看起来都并不想要任何东西,甚至并不想找点额外的乐趣。」
我寻求的东西?
赫默喃喃自言自语。
「我寻求的……都是别人认为我应该寻求的东西,不是吗?」
随即,又陷入一阵沉默中。
就在塞雷娅以为赫默会一直沉默下去时。
「看。那是我。」
赫默缓缓地,轻声说。
塞雷娅循着赫默的视线看过去。
路口对面高楼的大型屏幕上正播报着新闻,屏幕里满是激动的人群,配合屏幕底部调查令即将生效的标题字幕,播报的新闻主持人的嘴型地一张一合,但声音被淹没在马路的人潮嘈杂和车流声之中。
拍摄的镜头中身形矮小的黎博利人从眩目的玻璃建筑的大门出来,走下花岗岩的楼梯。那是赫默,穿着朴素但形制正式的商务装,钻入车门旁黑色的雨伞下。路边是更多的黑色雨伞和雨衣,和比伞举得更高的抗议标牌,人群在雨伞下涌动着,像浪花一样托着那几个红色的大字。
「那是我第一次被召唤去公司接受调查问询的那天。那次问询非常突然,他们只告诉我要穿正式点,我直到看到新闻才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妙。当问询结束我要离开时,没有人告诉我外面正在下雨,我记得在雨中走下楼梯,而外面的人都打起了黑色的伞穿起了黑色的雨衣。他们在这件事上,比我更有准备。
「我只是作为唯一的合法血亲,继承了前一任董事长的财产,还有财产带来的头衔,除此外一无所知。在接受问询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在董事会上见过的多数面孔和名字,哥伦比亚的调查官不得不向我解释每一个人的身份以及在这件事中所处的位置。后来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是,我继承来的钱财正随着股价不断下跌,就像是这家公司余下的生命。」
「如果我更早地发现这件事,一切都会改变吗?」赫默问塞雷娅,但似乎并不起期望回答,她又摇摇头,「他们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只是生产出了点问题,事情已经正在解决,实际上弄虚作假的研究与贿赂已经在暗地里持续了很久。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在企业帝国庞大的财富里有一份应得的蛋糕,当传奇的领导人还在世的时候这些人就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偷食,而现在这些事情不过是浮出水面了而已。但我有时还是想要问自己,如果我能更早发现,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是他们的领导者,也许你可以阻止他们。」
「『领导者』?我是吗?」
赫默怔了怔,低声笑了笑。
「人们自古迷信只有强大而特别的血脉才配得上王冠。但这是现代社会,那些负责经营和运筹的人手里捏着金库真正的钥匙,能够给王冠的每一部分明码标价,相较之下我所拥有的财产只是一串虚无的数字。」
Alpha继承人?精英家族特别的血脉?城市的牧羊人?
这一切,也许都是早就写好的剧本。尽管结局不如期望,但回头想起来,一切都如命运的预言般应验。
她的父亲,传奇的老枭鹰,一定也想要一个和他一样的继承人吧。赫默说,当她来到这个家里时,他一定是为自己的帝国构想好了永久万世的大计。
赫默从帽檐下眺望着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新闻,和屏幕上的自己对望。
「我也许就戴着这顶王冠……却只是一具毫无价值的空壳。」
塞雷娅终于停下脚步的地方,是一扇生锈的铁花门前。门前干枯的落叶被风扫过,堆积在生着灰色青苔和地衣的墙角。她径自推开门,从楼梯走下去。
「上次我在这里,脸上挨了一拳。」塞雷娅回头看向还站在楼梯上的赫默,对她招了招手,「然后我还了他们一梭子弹——如果你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话。」
「你想说他们不会回到耻辱的失败之地?」
「他们卑鄙但不白痴。既然已经知道这里只是一家破产的福利院,他们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赫默这才迈开腿,像是被塞雷娅手里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跟着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里去。
儿童之家比起上次来的时候,更为散乱,一些杂物堆放在走廊里,侧身而过时,会勾住赫默的风衣下摆。但这里变得萧索,名人画像被取走后白灰墙上留下了泛黄的印子,长廊尽头一处长椅上蒙灰,赫默跟在塞雷娅身后走近,地板的木条在短靴底下发出吱呀的声音。塞雷娅不以为意,走上前去,扫了扫长椅上的灰。
赫默坐在长椅靠墙角的那一端。塞雷娅卸下背包和身上的外套,放在赫默身旁。门厅里柜台上的小电视还在无声地播放着一模一样的新闻。
走廊的尽头笼罩着静默。塞雷娅看向赫默,赫默低头盯着空气出神,看起来像是思索或是失落,却不可思议地沉静。
她正想着要如何开口,赫默就先问了起来。
「你想给我看什么?」
塞雷娅在词句中挑拣了一会,刚决定好要怎么开口,走廊另一端传来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的声音,打破了这几近凝固的寂静。
他们都往走廊另一头望去,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只踌躇了一会儿,就向这边跑来。
塞雷娅今天没有打算要去往这座建筑深处寻找伊芙利特,也不期望伊芙利特的主动出现。小小的身影像是一个绽放的小小惊喜,她有些话有些承诺想要对伊芙利特说起,只是现在不是那个时候。赫默还在,令人担忧的事况还如乌云笼罩在头顶上。
塞雷娅看着伊芙利特走到她面前来,摇了摇头,如实告诉伊芙利特。
「我今天不是来看你的。伊芙利特,不要过来这里,好吗?上楼去。」
伊芙利特有些怯弱地停下迈了一半的脚步。
「有人说你被抓走了。」伊芙利特的手就像无处安放一般,抓了抓自己的裤管,又摸摸自己头顶,粗哑着声音说,「我没想到你会在这。我从窗口看到你来了……」
「那是个误会,所以我又被放出来了。」
「我就说是嘛!」
伊芙利特的嘴角弯弯地往上翘着。
然后她又迅速俯下脸,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好像在口袋里摸索什么一样,一边用鞋尖磨蹭着地板。
「对了,你知道吗?」伊芙利特突然抬起头来,叹着气,像小大人一样对塞雷娅说道,「我要走了。这里要关闭了,我们都要走了。」
塞雷娅垂下视线。
「我下铺的达奇昨天有人领他回家去了。他给我们房间的每个人送了些——这个。」伊芙利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伸手递向塞雷娅,「我给你留了一颗。」
塞雷娅淡淡地拒绝了。那伸出去的小手有些退缩,可又倔强而笔直地伸在空中。
斯图尔修女的声音恰好地追了上来,沿着楼梯和走廊大呼小叫着伊芙利特的名字,扭动着那胖胖的身躯姗姗来迟。看来是伊芙利特擅自从房间里偷跑了出来,惹得修女一路追了过来。斯图尔修女一看到塞雷娅和赫默两人,毫不掩饰地露出惊愕来,随即对着她的神祈祷了起来。
「糖果你自己留着。」塞雷娅说,「跟修女上楼去,和其他孩子待在一起,好吗?」
伊芙利特的视线在自己掌心的糖果和塞雷娅之间游弋。
「听着,我还会去找你的,到时候我们再谈谈这件事。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保证,好吗,伊芙利特?」
小小的萨卡兹没有退缩,而瓦伊凡也毫无退让。气氛顿时尴尬地凝滞了。
塞雷娅放低语气,伊芙利特,伊芙利特,她委婉地叫着小萨卡兹的名字,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就连修女也来拉着伊芙利特,要将她带回楼上去。
伊芙利特伸在空中的手眼见着慢慢捶低,犹豫着在掌心揉捏着糖果的包装纸。她几乎就要被说服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赫默的声音忽然从旁响起,「我就会收下。」
塞雷娅瞥了赫默一眼,有些诧异。
她以为这是什么不合时宜的恶作剧,但依然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赫默表情平静。
赫默倾身站起,从伊芙利特的手中拿走了那颗糖果,转而塞进塞雷娅的手里。
然后对伊芙利特说:「她说谢谢。但要等一会再吃。」
伊芙利特瞪大的眼睛朝着赫默眨了眨。就好像完成了一件使命,她松了一口气,将掌心在裤子上擦了擦。
「拜拜,塞雷娅。」
离去时,伊芙利特回过头来看了看角落里的赫默,然后对塞雷娅挥挥手。
那小小的背影走远,然后跑起来,噔噔噔噔,一口气冲向拐角的楼梯,没有停下。
斯图尔修女十分匆忙地向两人—或者准确来说,塞雷娅觉得,是在向赫默—致了意,然后又大呼小叫着,扭着肥胖的身躯追着伊芙利特去了。
塞雷娅一直望着走廊另一头,噔噔噔噔,小小的脚步踩在磨亮的木地板上的声音,还回荡在耳旁。
「不愧是这间儿童之家的神秘赞助商,连修女都会对你致意。」
半晌。就好像为了打破愈发难堪的沉默,塞雷娅清了清嗓子。
赫默没有理睬她这不合时宜的打趣,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就是你想让我看的东西吗,那个孩子?」
看着塞雷娅那忧心忡忡地酝酿话语的样子,赫默猜答案是,是的。
所以呢?赫默有些揶揄她。你打算成为那个孩子的什么人?
塞雷娅摇了摇头。
她掏出那个钱包,从夹层中抽出一块金属的身份牌给赫默看。
「这是她的父亲,一名经验丰富的萨卡兹老兵,在东南边境战线上我们曾经是战友。」
有些扭曲的金属牌上有焦黑的灼痕,银色珠链断开,除了用机器蚀刻的身份信息以外,还有几个手工雕刻的字母。赫默仔细辨识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刻痕,那刻的大概是「伊芙利特」这个名字。
「他是哥伦比亚一家军事公司的佣兵,代表矿采公司的利益被派驻到我们在争端矿区的作战队伍中。我们荒野雇佣兵大多数出身偏远的村庄,他是我们第一个认识的来自城里的佣兵。我们会找他打听很多关于城市的传闻,不过他总是喜欢讲一些其他人没有兴趣的琐事,但如果我有疑问,他总是乐意回答我。我问过他,为什么要离开城市来荒野上打仗。他说他有一个女儿要养,那是他最宝贵的东西,唯一的家人。我一开始没有太在意,后来有一天,他拿着酒瓶在营地里逢人就说,『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营火旁保养武器,他一边喝酒一边说了很多他女儿的事情,让我……让我很……」
塞雷娅搜寻着能够表达那种感觉的措辞,她看向赫默,似乎希望赫默能从眼神中了解一两分她当时的心情。
「我被震撼了。」塞雷娅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因为一些家常故事?」
「他说起他的女儿的时候,那么……快乐,明亮。他喝到满脸通红,从女儿学步讲到说话识字,他们在公园里野餐的事情,追鸟的事情,在街区里玩耍的事情。后来他一边喝酒,又哭又笑,再后来……他倒在营火旁边睡着了。」
「我从没有见过那种表情,那种父亲对女儿的……那种……」
塞雷娅的口舌打结,最终放弃一般重重地叹气。
赫默就好像早就洞察了瓦伊凡的许多过去的事情,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失去家人的是什么时候?
是当我还不知道家人对一个人能够意味着什么的年纪,塞雷娅回答说,也许,是八岁的时候。
「我在一个冲突地带的贫穷村镇里长大,在那里,当雇佣兵是唯一最好的出路。需要养家的人被扣留在镇子里当军阀的手下,卖命的年轻人都被送去荒野上打仗。虽然我们的大部分收入都流进了军阀的口袋里,不过均分下来的报酬依然很丰厚。有些人梦想着赚够了钱以后能来到城市里定居退隐,可惜基本上都没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们……我……从未有过,体会过,像那样的情感……那种在心里拥有宝贵之物的感觉。争斗成为了我们的本能,没有谁能依靠谁,弱肉强食是我们生存的唯一法则。如果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那就用愤怒武装自己,愤怒又让我们投身到厮杀之中。当我们结束了战斗,没有愤怒的理由,就只会感到空洞。但……他那么不一样,他还有战斗以外的事情可以做,可以想。他的内心都被宝贵之物所填满,看起来那么充实和幸福。只有那天晚上,我确实明白了,除了厮杀,人还有别的生活可以选择,人还可以……变成他那样的人。」
但他却死了。
「我们经历了一场从清晨到夜晚的残酷战斗,高强度地使用哨兵的感官能力来战斗让我消耗不起,我发起了高烧,状态很不好。第二天他让我留在了后方,然后在前线替代了我的位置,然后,他没有回来,然后,其他人捡回了这个。」塞雷娅晃了晃手中的身份牌,「他踩在了一枚地雷上,几乎只剩下这个是完整的。」
塞雷娅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好像是在遗憾,又好像在唏嘘。
「他主动替代了我的位置,踩上地雷的人本来可能是我。」
「死神一视同仁。那不是你的问题……只是他的不幸。」
「死神一视同仁……但每当我拿起这块牌子,像这样。」塞雷娅用指尖摩挲着那块小小的身份牌,「……我就无法不去想这件事。那些曾在我面前死去的队友都变成了他,那些在我面前被炸成碎片的人都变成了他。我没有亲眼看到他战死的那一瞬间,但因为我看到过那样的场景,闻到过那样的气味,我就能在脑海里模拟出每一处细节,连爆炸掀起的土落在脸上的感觉都那样真实。我没有想到从死神手里拯救了我无数次的天赋才能有一天会反噬,变成我的梦魇。」
「所以你继承了他的宝贵之物,那个萨卡兹孩子。」赫默用一手撑着脸颊,侧头打量着瓦伊凡,「为什么?你本来没必要承担这个……包袱。」
「他本来也没必要因为我而死。他本来应该已经回到城市里,做一个好人,过安宁的生活。」塞雷娅说,「他说,在城里,做个好人并不傻气。」
赫默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所以我想成为他,像他那样守护宝贵之物。如果家人是他所有的尊严,那伊芙利特也是我的尊严。但我毕竟不是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伊芙利特。我为了维持她在这里的生活而赚钱,但结果,这里因为经营困难要被废弃。我既赚不到足够的钱,也没有一个可以领养伊芙利特的合法身份,更没有一份可以养育她的体面工作。她会被送去孤儿院,也许总是和周围孩子相处不好,也许会变成曾经的我那样,在孤独和困惑中被愤怒吞没。我一直以来的努力只是……」
没有说完话始终没有说出口,变成了无声的轻叹。
「原来你也会抱怨。」赫默始终用带有几分揶揄的表情看着她,「我以为你是那种生活不顺也一声不吭的类型,在城市下层磨砺得多了,可以面对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对娇弱的城市人的无病呻吟不屑一顾。」
「沉默是因为我无暇抱怨。我赚不到足够的钱,也找不到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
「那么,为什么现在你要说出来?」
「因为我还在尝试寻找这个办法。」塞雷娅坚定地看着兜帽深处赫默的眼睛,「修女告诉我,儿童之家最大的赞助人正是你的公司,因为赞助突然中断了才导致无法维持经营,如果你们可以考虑重开赞助……」
「这就是你今天跟踪我在半路上拦住我的原因吗?」
「是的。」
「为了那个孩子?」
塞雷娅点点头:「是的。」
赫默往外套深处缩了缩,兜帽的阴影几乎将她的眼睛都要遮蔽起来了。
她在兜帽下摇了摇头。
「如果缩小这里的经营规模呢?有很多孩子已经被送走了,所以剩下的……」
「不,这不可能。」赫默轻声说,「我做不到。」
塞雷娅似乎还想争取一些机会,但赫默打断了她,向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小电视,上面还在循环播放着方才的新闻。
电视屏幕底端的字母滚动着『假药风波迎来转折,调查令即将在傍晚生效』的字样,一时说话,但这段新闻仿佛在耳边念诵声如洪钟。
塞雷娅看着电视,向赫默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傍晚过后公司资产和资料会被冻结封存,以便搜集罪证。
「意思是,傍晚之后,我就一无所有了。」
庞大的财产和企业帝国刹那间倾颓,能否自保尚不好说,遑论还要赞助这间儿童之家。
塞雷娅有些难以置信地又看着新闻好一会。
「……你知道会是今天,是不是?赶在调查令生效前,他们会不择手段地得到他们的钱……」
「只有你的出现是意料之外。」
实话说,赫默自嘲般笑了笑,实话说,本来我也不想见到你。
「如果今天我没有出现的话?」
「也许几天后人们会发现我漂浮在港口的尸体,已经死去多时。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以一敌五。」
塞雷娅。赫默抬起头看着她说,你并不傻气。
「但我无能为力。」
塞雷娅望着门厅那一头的小电视那狭小遥远的屏幕,怔了一会。
过了一会,她扭头看向赫默似乎有些急切地回答说,但至少今天你是安全的。
「只要等到调查令生效后,他们知道拿不到钱,自然也就……」
「也有些人,如果得不到,就宁愿毁灭。但正因此才能和我父亲旗鼓相当。」
没人知道明天之后什么样的命运在前路上埋伏着。
「很抱歉。但你今天所做的努力可能也只是……」
徒劳。
赫默做了做口型,没有说出来。
塞雷娅俯低脸,绞起手指。
「不过,那个孩子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了。」
在沉默中,赫默冷不丁地说道。
「虽然你还不明白。但她不会再孤独,有人牵挂,还能回想起被关爱的感觉,就已经比这里的其他孩子好上很多。」
是吗?
是的。
塞雷娅不肯相信,她非要问出原因来,为什么,为什么赫默就能如此确信?
「你不擅长解读别人的微妙的好意,是不是?」
「……什么?」
「那孩子仰慕你……就像仰慕她的父母一样。」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说着,塞雷娅垂下头,有些颓丧地自言自语道,是了,你是个向导,你能洞察他人的想法,你当然知道。
赫默沉吟了一阵。
「修女向我致意并不只是因为,我是那个神秘的赞助商的继承人。」
只是因为我们互相认识多年,她说,她认识我,我认识她。
赫默顿了顿。
「我是在这个儿童之家长大的。」
塞雷娅怔了一下。
没错,这里。赫默说,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非常巧合,当赫默听说塞雷娅在这里惹出了一连串麻烦时,甚至误会塞雷娅是为了调查她的背景才来寻到这里来的。
「这里,有些人进来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所谓的家。被弃置在这里的孩子,就像是没有必要出生的人,只是因为已经出生,所以不得已被藏匿在这个角落里,这也是为什么这里一直能得到一些特别的赞助。如果是在公立福利院的话,至少在名义上是社会的救济对象,城市每年都会拨款给福利院提供教育和医疗福利,孩子们也有机会被其他家庭收养。但是在这里,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父母是谁,没有手足,更没有朋友。周围的孩子们不会因为相似的境遇而互相取暖,大家各有各的麻烦事。
「但是在我分化之后,一个自称是我的父亲的人出现了。我被带回了家,变成了大企业和传奇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就是这样。」
「他收养了你?」
「出生证明亲子证明一概齐全,事实表明他就是我的生父。他们帮我编了一个可信的故事,宣称我从前生活在寄宿学校里,直到最近才回到了家里,即使成长略微缓慢也还是可喜可贺地顺利分化,完美地继承了这个向导家族的稀有血脉。」
赫默有些玩味地欣赏着塞雷娅的微妙表情变化,就好像在讲述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
塞雷娅顿了顿,看赫默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样子,才问,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一切都和以前差别不大。换了一个富裕的生活环境,在一所好学校上学,直到现在。
几乎和父亲没有联系。没有手足。更没有朋友。
赫默淡淡地说,都是不值一提的故事。
但。
赫默沉吟了一会,似乎在回忆起初的往事,又不小心耽溺其中,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像是在询问塞雷娅。
当你自觉孤身一人,现状已无法打破,为了面对日复一日的生活,面前的选择并不多。如果是你的话……
「我选择最好的那条路。我要看看当我到达那条路的尽头时,又能看到些什么。」
「那你在雇佣兵的道路尽头发现了什么?在经过这么多的努力之后,当你到达那里时,发现了新的道路吗?」
塞雷娅却又沉默。
「我时常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只有我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罐子里……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在这条路上努力过。我曾经真心实意地担忧自己未来要如何运营一家庞大且备受期待的企业。我尝试去学习我不喜欢的管理学和商学,其实理论部分学得还不错,但我在医学和药学上有更好的天赋。我已经在药学院连续两个学年拿到了A,导师将最有挑战性的课题分给了我,如果能在明年顺利通过答辩,我就是这所学院近十年最年轻的直升博士生。毕业以后我可以先在父亲的企业里做一名研究员,我将会证明我会是一个有用的人,也许不及上一任那样传奇,但我可以从技术上继续领导这个帝国最核心的部分。我会是个有用的人,而我也要让这家企业继续向社会贡献它的有用之处—至少像它在慈善晚会上宣讲的那样。」
尽管父亲未教给她任何继承人应该学会的经营之道,他们每年的交谈似乎仅限于例行公事的新年祝福。但至少这些努力的感觉,赫默想,这样,能让她感觉自己确实是企业帝国实际的未来继承人,是这个家族血脉绵延的一部分,父亲的女儿。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预感到了他的死亡,但消息还是来得毫无征兆。律师打电话给我,让我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在场的只有律师、医生和一两个佣人,我是唯一的亲族。病痛把他折磨成了一个糊涂的老人,有那么十几分钟他非常清醒,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可说的。当他咽气的时候,灵魂就像灰烬落到了土地上,而作为血脉相连的向导,我却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当我走出房间,回想他十几分钟前尚还在世时的样子,却感觉到空洞,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往事可以回忆,他不曾做过一天父亲,我也不曾当过称职的女儿。所有关于他的片段,在我的记忆里,都只留下一个虚影。」
我该怎么办?
我想,作为唯一的血亲,我应该为他服丧。应该穿上朴素的黑色衣服,戴上白色的胸花,纪念他的逝去,在众人面前为他悲伤。就像一名家人会做的那样,我怀念他,让人们感叹这深厚的家族感情。
「当我被召去第一次问询时,我想要戴一朵白色的胸花,纪念去世的父亲,但最终我没有戴上。不久后我第二次被叫过去,我把胸花放在了口袋里,但没有戴上。又过了几天,有人邀请我参加一个休闲酒会。出席酒会的只有公司的高层,公司的合作伙伴,商界和政界的来往人士。我觉得那是一个和董事会其他人谈谈我们面临的挫折和困难,谈谈父亲,谈谈我们的改正和补救措施的好机会。于是我当然去了,这一次我戴上了先前没有戴上的白色胸花。但等我到达会场,发现事情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
人们谈论生意,谈论酒和美丽的伴侣候选。没有纪念,也没有哀悼,人们享乐,并不在乎一个老人的死去,不在乎任何人的死去。
「我向一位执行官询问过,有许多人因为我们失败的产品受难或死亡,我们在这里庆祝什么?他说,这是两码事,现在你来到这里,就要成为我们的一员,奥莉,你要学会享受这里,学会和他们交往,从今往后可就是你说了算了。」
塞雷娅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问。
是我遇到你的那天晚上?
是我遇到你的那天晚上。
塞雷娅有很深的印象。会场昏暗,只有炫彩的灯光在地板上不断变换颜色和形状。当塞雷娅去会场上收拾餐盘酒杯和残羹时,需要非常集中精神去看去听,要小心不在这片昏暗中失礼地撞上一位高贵的宾客。因此,在经过扎堆的小团体旁边时,便会在一些低声对谈中不经意地听到一些微妙但露骨的内容和轻浮的笑声。那些内容让她想起同事在后厨曾向她说起:「有很多找那种乐子的大老板,给的很多。」
「很奇妙是不是?父亲去世、公司出事以来,我参加的第一个社交会,就是见识了我的董事和合作伙伴们的各种各样的游乐与社交方式。不同的人在争取我,教我融入他们,我甚至还学会了如何用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社交平台找人陪睡。」
塞雷娅掩面。
「于是我开始自己调查假药事件,从他们的每份实验报告每份报表开始。然后我们对质,争吵,在不同的派别之间斡旋。调查在继续,坐收渔利的人在入场,但一切都来不及了。然后,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某种利益,不管这是何种形式的利益,只要能变为金钱落入口袋之中,便是巨大的胜利。
也许这个剧本远在赫默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编写,从传奇的老枭鹰设计这一场具有传统象征色彩的继承仪式开始。树立一位具有特别血脉的Alpha继承人是为了利益。推出一位明面上的负责人是为了利益。造假与贿赂是为了利益。猎奇的趣味与拉拢也是为了利益。没人会在意谁的感受,所有人都在为了把他人摆弄成他们需要的样子而斗争。
「也许稀有的天赋让我变得强大、聪明,也许富裕的出身让我生活富足。然而我终究只是被欲望所驱动的利益机器中的一个零件。在这机器之中,我是谁,谁又是我呢?」
我们以为自己已经付出了应当的努力,选择了能够选择的最好的路,但当你爬到了光滑的瓶口,那里又有什么?
以为有血亲相连,以为有理想与成就,以为会有许多收获与热爱的。
只是曾经赫默对此倾注过的青涩的幻想与努力。
最终化为了徒劳。
日暮,天际线上残留一线朦胧的晚霞。
赫默已经记不清楚她们是怎么磕磕碰碰回到那间顶层公寓的。
时间比故事更长,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许久许久。赫默在半睡半醒的迷糊间,好像听到塞雷娅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然后她们就站起身,穿过没有灯光的走廊,走进暮色降临的街道。起初她们步行,直到见到一辆满是乘客的公共巴士。她们上了车,无言地挤在摇晃的昏暗车厢之中,行驶在灰色的公路上。
塞雷娅一直将她送到顶楼的卧室中,肩上还挎着着赫默的背包。赫默进门脱下身上的连帽风衣,一手从塞雷娅手里接过自己的外套,一手将风衣交还给塞雷娅。
然后这便是结束。数月以来的闹剧终于划上句号。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赫默问道,你会为了那个孩子留在城里吗?
塞雷娅说,不,我没办法在这里生活。
「……但我会试着,写信,也许。我不会丢下她的。」
赫默点点头。
「你呢?」
「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刻,都是我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最后一刻。」
赫默轻轻摇摇头,沉默地背过身去。
「你走吧。」
而塞雷娅并未离开。
她上前走到赫默身后。
「赫默。」
她低沉的声音和气息近在咫尺之处。
「你想要做一次吗?」
赫默回过身,昂起脸看着她,随即又垂下视线。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付给你了。」
塞雷娅俯下身体,凑近赫默的面前。赫默稍稍侧过脸去,但也没有避开。
赫默只是将脸俯低在两人之间的一片阴影中。
这是为了什么?她问。
不为了什么。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吧。
我?
在你创造的梦境里,今天也下雪了吗?
那是个安宁祥和,可以忘记一切梦。
「来吧。」
不要害怕。
塞雷娅牵过赫默,引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随你的感觉,不用顾虑其他事情……就这一刻,随你自己。」
赫默有些茫然地立在床前好一会,但还是膝行而上。
她环抱着塞雷娅,脸埋进肩膀上,一言不发地开始脱去塞雷娅的上衣。
「不,赫默。」塞雷娅说,「看看我。」
赫默茫然地抬起脸看向塞雷娅。
「你想要一个吻吗?」
赫默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动弹,只是茫然地等待。
塞雷娅轻轻啄了赫默的唇角,赫默也同样回应。她张开嘴唇,含住赫默的舌尖,等赫默主动探进来,吸吮纠缠。赫默在口中压住她,就如同攀着塞雷娅的腰际,压住她的身体,用舌尖一点点确认着每一处。
塞雷娅感觉到隐约的苦艾气息正从夜色中浸出,漫过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渗入身体的每个孔隙中。赫默的手在腰间游走,她开始索求,贪恋指尖的每一寸温度,心跳高昂。当她略微从塞雷娅身上抬起身的时候,鼻尖抵着塞雷娅的锁骨轻蹭,有些急促鼻息像在肌肤上喷绘出小小的雪花,然后融化成白色的气息。
塞雷娅捧起她的脸,撩去刘海旁凌乱的发丝。金色的眼睛抬起来望着塞雷娅,温热湿润的微光在夜色中闪烁。她倾身亲吻塞雷娅的眼睛,亲吻塞雷娅的耳垂和下颌,亲吻侧颈,轻咬咽喉和锁骨。她将塞雷娅的衣服层层褪去,自己身上也不剩下整齐的几件。
塞雷娅在湿润的亲吻中轻哼,她伸手勾住赫默的后颈,环过她的肩膀,抚摸着她单薄的脊背。
塞雷娅说,我可以抱住你吗?
话音未落,赫默在塞雷娅的怀中将她环抱。
在知更鸟尚未歌唱,春天尚未破晓,这个冬日的夜里。
温暖地相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