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执行顾问偶尔也会特地到总辖构件科的公共茶水间去泡咖啡,离开空旷得冰冷的大办公室,和新科室的同事熟络一下,换个地方换个心情。起初她的出现令同事猜测不断,但久而久之,那些爱在工作间隙中聚在茶水间闲谈的职员们已经能够熟练地无视一旁冲咖啡的执行顾问了。说到兴头上的时候,甚至还把赫默也拉进聊天之中。

今天他们有些肆无忌惮地议论起了现在顶头总辖办公室的实际的主人。从她领导防卫科的过往,一直议论到她那冷峻的侧脸,议论她传闻中的无所不能,议论她的雷厉风行到没朋友的作风,也议论她现在一个月都在公司露不了几次脸的神秘。

顾问觉得呢?我们的代理总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赫默抿了一口咖啡。对于这种问题,曾经她心里有很多答案,在不同的时期这些答案不尽相同。但现在这些答案都被扫进了垃圾桶,余出来的空白被一种困惑、懊恼、茫然乃至无奈所填满。

赫默说,塞雷娅女士是一个温柔又害羞的人。

这样的一句话,即使从执行顾问的嘴里说出来,也不过是一缕风中杂音。怎么会有人得出这种结论?他们将这个答案当作一种玩笑,一种调侃,同事们在打趣之中一笑拂之,然后转头各自忙碌。

即使一位有心人有意将这句话吹进那位代理总辖的耳中,瓦伊凡那不苟言笑的表情也不会微动丝毫,不会觉得权威与颜面受到了一星刮花并大动肝火,或者不识趣地故意和执行顾问对着干,在下一次的十科会议上给她一个下马威瞧一瞧。而那位有心人应在见识了塞雷娅女士的高洁与公正后自知无趣与羞愧,乖乖回去鼓捣他那连一个字都没憋出来的项目报告。

但那位女士会在四下无人时暗自烦恼,在从这个办公室走到那个办公室的路上,在吸烟处偷闲时,在远远看到赫默穿过温室景观花园走来而掐灭烟卷时,深深地思索。如果此时她们恰巧打上照面,赫默就会看到那表情闷得像发了霉,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平淡又从容地点头示意:

「……又要加班吗?」

「托您的福。」

「辛苦你了。」

最后悻悻然擦肩离去。

你看。

赫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对着心里某个角落轻声说,就像俯身抚摸一只小小的猫。

她就是这样的人。害羞,孤独,拥有充溢而出的想法却无处倾诉更无人倾听。

如果你想要约我吃个晚饭,明明只需要说一声就好。

不是吗,塞雷娅?

私の夢とあなたの夢

ほんの少し重なる場所

耳をすまして

侧耳倾听

Ⅰ.

某种程度上来说,赫默是理解塞雷娅的踌躇犹豫的。

她们是同事,只是同事,还是上下级,除了工作几乎不产生其它的交集(赫默觉得罗德岛和伊芙利特对塞雷娅来说可能是工作的一部分)。更何况,曾经她们之间的关系难以置信地差。赫默在写给乔伊丝的信里,有些刻薄地形容两人当下的关系像是前不久才坐下来进行调解的当事人,先前为了保险合同打了四年官司,而后因为双方有心无心的一句话终于相信互相都不是有意讹对方的,离心平气和地说上话也才不过几个月。

约饭这件事在两人的关系中就显得,不太有必要。

尽管,她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是赫默不曾料想的事态,也是许多事情顺水推舟的结果:比如说她现在在特里蒙没有住处,以前回来述职办事的时候也是在罗德岛的办事处找临时宿舍借住;比如说弧光事件之后,她们有两三个月都在一起几乎没有停歇地工作,从办公室离开后还要打包一份夜宵回到塞雷娅的公寓继续与工作鏖战,累了就在塞雷娅家借宿,好几天都没法回到租借的宿舍中去休息;比如说,感染者总是要面临更多额外的生活困难,不容易租到房子就是其中之一;比如现在,在代理总辖的工作不再那么催命之后,塞雷娅留在罗德岛陪伴伊芙利特的时间变多了,而空置的公寓总是需要有人帮忙照料,眼下在特里蒙没有住处的好同事赫默成了绝佳人选。

赫默曾经也想过,应该找个时间将行李全都搬过来、签一个租赁合同划好两人的界线并且每个月按时付给塞雷娅一笔房租。但不知不觉中她的随身行李和换洗衣物都已经被悉数带进了塞雷娅的公寓里,且自从因为塞雷娅忘记付账单而停电之后,每月的水电费、供暖费、城际网络账单和公寓管理费早就都是赫默在打理了。

从所谓仪式感的角度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了。

但总是让赫默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显然不是个办法。塞雷娅有意将自己的卧室让给赫默使用,可是赫默不同意;塞雷娅认为这样可以让空置的房间发挥最大效用,而赫默认为没有挤占屋主的房间的道理,否则等塞雷娅回来的时候岂不是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最终两人妥协在了书房,将堆满文件和资料的沙发床收拾出来,配上书房原本就有的大书桌、成排的书柜和收纳用衣橱,正好适合执行顾问在特里蒙起居使用。

对赫默这种早出晚归深居简出的人来说,这公寓显得有些太大了。但塞雷娅在这里的时候也并没有给这份空旷增添过什么生活的气息。想来也是因为她们在这公寓中度过的那几个月几乎都消耗在了书房中,文件和资料从书桌、椅子和沙发一直堆到地板上,讨论时用过的草稿纸漫天乱飞,不管两人如何爱好整洁随手整理,也依旧难免散乱。最为噩梦的是,通讯终端在忙碌中被埋在了不知道哪几沓文件下面,当通话铃声响起时,只闻其声,却遍寻不着。

那是午夜时分,赫默猜是披萨外卖的送餐员打来的电话,两人面面相觑,在成堆的东西中茫然地翻找。结果只得结伴下楼,在二月寒冷的夜风中狼狈地向送餐员解释终端明明就在房间中的某个地方她们却怎么都找不到这件事。

最后,赫默感觉送餐员并不是因为相信了她的说辞才肯在披萨冷掉前将外卖纸盒交出来的,纯粹是因为她旁边的塞雷娅的表情过于凶狠可怕。怎么?难道刚刚的送餐员是A级在逃通缉犯?你为什么瞪着他?塞雷娅辩称她没有,但神情依然阴沉得难看。

不过,数月的同进同出和身为医生的敏锐细心,确实让赫默发现了塞雷娅的不对劲。塞雷娅近来吃得不多,脸色苍白,不管情绪如何,神色都总是阴郁得有几分愁苦。有时赫默从文件上抬起视线,看向坐在书桌对面的塞雷娅,会发现她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盯着工作站荧屏的眼神中有几分漠然的厌烦。

赫默从未见过塞雷娅这么烦躁的样子。她有时在书房中漫无目的地踱步,双臂环抱在胸前,低头看着地板,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苦恼之中;然后再突然坐回去,直直地看向桌上的文件或者荧屏上的内容,十几二十分钟过去了,赫默知道她连一个字的进度都没有推动。趁她离开书桌时,赫默在她的屏幕上瞄过几眼,那都是些枯燥的文书工作,所剩已经不多,若是以往的塞雷娅,早就利落地收拾掉了。但现在她却好像受困于一些心事,尽管她已不自觉地开始往空气中倾倒情绪,却只言不提,以为没人会察觉似的。

但谁说不是呢。塞雷娅总是严肃地板着脸,即使再阴沉几分,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最后,塞雷娅又坐回了沙发上,拿过没看完的别的报告看了起来。赫默一直从后面盯着她,前防卫科主任纵然以敏锐的洞察力和丰富的安保经验著称,却对黎博利的视线毫无察觉。

就是这一晚。

后来,赫默也完全地沉浸在了调查报告的行文之中。这份报告措辞谨慎而克制,以小见大且引人深思遐想。正当赫默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读到报告讲述形式上的漏洞如何引起了实验室管理在实践上的崩溃的章节时,周围忽然全暗了下来。

尽管赫默在夜视方面有种族优势,可伸手难见五指的黑暗绝不是什么适宜办公的环境。赫默顺手拿着报告往塞雷娅所在的方向拍了一下:「塞雷娅?」

没有回应。

然后歪过身子,眯起眼睛看过去:塞雷娅倚靠着沙发扶手,在沙发另一端坐着睡着了,报告从她手中松脱下来散落在膝上和地板上,她累了,呼吸低沉而缓慢。

赫默不忍再去叫醒她,只是在这黑暗中静悄悄地望着。

但塞雷娅就仿佛听到了方才赫默的呼唤,慢慢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起初她眨了眨眼睛,转动眼珠打量着周围,似乎还没搞清楚情况,那呆呆的样子,让赫默都要有些忍俊不禁了。赫默一边撑着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苦笑着对她说,可能是停电了吧。

但话音未落,赫默就感觉到被塞雷娅用一股蛮力按回了沙发上。

塞雷娅用手势示意赫默不要出声,同时自己也压低身体躲进了沙发的阴影中。赫默看着贴在眼前的塞雷娅那冷峻的神情和锐利的眼神,就知道她的战斗神经已经被唤醒。塞雷娅不知道在哪里藏了源石法杖,此时钙质化结晶已经覆满小臂形成一把锋利的手刃。她悄无声息地从沙发上翻身下去,摸到书房敞开的门边上向外探查,在确定附近无人后,一脸凶狠地闪身出去,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中了。

赫默知道塞雷娅在担心什么。塞雷娅向赫默反复强调过人身安全问题,因为伦理审查制度动了有些人的利益蛋糕,作为宣言的发起人赫默恐怕会遭到报复。突然断电可能会是袭击的先兆,前防卫科主任反应迅速,即使先前还在病床上养伤,在这熟悉的环境中独自面敌也是游刃有余的。

但是。

看似复杂的情况往往都有一个简单的成因。

本着严谨的精神,赫默拿过塞雷娅的终端,查了一下电力公司的公告。

最终,当赫默将显示着红色的「欠费」字样的电子账单放到她眼前时,塞雷娅的表情都凝固了。

账单下书一行小字:电力公司将在新的日计费周期开始时切断您的电力供应,请尽快缴清费用。

托欠费的福,赫默第一次知道了电力公司的日计费周期居然是从当天的凌晨四点开始的。没什么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但更令人讶异的,应该是向来一丝不苟的塞雷娅竟然会忘记交电费这件事。要是让缪尔赛思主任知道了,塞雷娅女士怕是要被笑话上整整一个月。

塞雷娅抹了把脸,无力地撑着额头呆了一会,说:「……我去阳台透透气。」

Ⅱ.

特里蒙的冬夜寒冷刺骨,稍有不慎就会着上风寒。塞雷娅整个身体都陷在阳台的椅子中,从背后看过去,原本高大的体格像是缩小了一圈。卷烟夹在指间,一缕蓝色的烟雾在夜风中被肆意撕扯着。

塞雷娅看到赫默拉着另一张休闲椅过来坐下,慌忙寻找起可以掐灭香烟的烟灰缸。没关系,赫默说。她从收纳衣橱里找了一条毛毯,拿来给塞雷娅御寒。塞雷娅手里举着点燃的烟,有些束手无措,最后还是选择将烟衔住,接过毛毯抖开披上。

她将自己包裹在毛毯中,斜斜地咬住卷烟,没有一点吞云吐雾的从容与优雅,倒是这毛毯上抖落了一些颓意和疲惫,让她看起来像是和这冬夜、和寒风、和一次意料外的停电置上了气的少年。从公寓的阳台可以望见远处商业地块上未熄的灯火,在被凛风涤荡得尤其清明透澈的夜晚,点点灯光的街道像是大地上的一片星河。而她们像是乘在一叶随波的小舟上,只能眺望着那条璀璨的星河,却不能靠近半分。没有说出口的许多事情许多话,都无声地融进了两人之间的空气中,风一吹过,就似水波般摇荡起来,轻轻地推着小舟在更为广袤的无光黑色海洋上飘荡。

沉默了许久,在烟灰落下来前,塞雷娅从毛毯下伸出手取下烟卷,镇定地摸过边桌上的烟灰缸,在里面弹掉了烟灰。

「抱歉。」她说。

「因为忘记交电费的事情吗?」

塞雷娅没有回答。赫默偷偷瞄了她一眼就知道:是,也不是。塞雷娅懊恼的是将自己的那股傻气曝露在赫默面前这件事,但她不会承认。

赫默却不以为然。曾经她憧憬过强大可靠的塞雷娅,也恨过专横顽固的塞雷娅,但无论是在哪一种情感之中,都从未料想过一个忘记交电费导致家里半夜停电的塞雷娅。

「谢谢。」

「什么?」

「谢谢你反应那么迅速。如果这真的是一次袭击的话,我独自一人也许活不下来。」

「……别这样说。」

「难道你就不想从你保护的人那里收到真心的感谢吗?」

「我是指,『活不下来』这部分……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

虽然赫默不这样认为。如果塞雷娅依然是防卫科主任,那么保全职员确实是她的工作。但赫默会说,保护别人更像是塞雷娅的一种兴趣,而不是工作,甚至有些沉迷其中了。

「我想念伊芙利特。」赫默忽然说道。

伊芙利特在罗德岛会很好。塞雷娅平静地接过这突然的话题。

赫默顿了顿,说,因为她忽然想起了带着伊芙利特刚刚到达罗德岛的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我笃信在罗德岛一定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项目的目标和要做的事情都很明确,新同事也很亲切,所有事情看起来都井井有条,都在正轨上……我本来应该全情投入,却常常魂不守舍,感觉像是丢失了方向。矿石病的并发症似乎也因此加重,我经常梦见自己回到了着火的实验室里,被困在里面无法醒来……最后是乔伊丝把我送进了病房里。本来是要去罗德岛开展医疗研究项目合作的,结果没想到先以患者的身份在医疗部住了一星期……那段时间,都多亏了伊芙利特照顾我。」

伊芙利特照顾赫默?塞雷娅好像不相信。

「当然,她做不来侍候病人那种细致的的事情。她喜欢成天在病房走廊上跑来跑去,输液需要换药的时候她怕负责护理的医疗干员不来,跑去喊人的嗓门比谁都大。刚到罗德岛的时候她时常不开心,因为不懂得和旁人相处,经常与人起冲突,然后就来病房向我抱怨,又撒娇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回宿舍去住……」

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赫默不禁失笑。

「但看到那样的伊芙利特,我才不会后悔。那是她从莱茵生命的实验中解放了的样子。我知道她依赖我,而我那时候……为了往前走,非常需要她的依赖。直到,我以为再也不用见到的塞雷娅主任也加入了罗德岛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从来都没有什么崭新的开始,过去其实一直都在我背后,如果走得不够快,就会被追上。你和伊芙利特的存在都一直在提醒我——我是为了什么才带着伊芙利特离开莱茵生命的。所以我回头去寻找自己的源头,去弄清楚我的过去究竟是什么。」

「那你的源头是什么?」

赫默看向塞雷娅,然后摇了摇头。

塞雷娅有些讶异。

「你的贪心真是简单又直接……」赫默揶揄着她,淡淡地笑了,「可没人保证这是一个去找就能找到的答案。」

塞雷娅重新将烟衔回嘴里,沉默着抽了几口,那点小小的火光明明灭灭,就好像她思考的节奏。

「那你打算怎么办?」在倾身去弹烟灰的时候,她闷声向赫默问道,「你的源头和过去,如果一直找不到……」

「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念伊芙利特了。」

「我们可以把伊芙利特接到特里蒙来。」

「伊芙利特一定很开心。」赫默话锋一转,「但她会为难的。她在罗德岛有治疗计划,每星期有四门课要上,她要当小队长,要交朋友,要照顾同伴,还要学习怎么当精英干员,不比我们两人空闲。」

随即两人又陷入了无言中,只有冷风从中间拂过。

赫默刻意让这无言的时间延长了一些,才开口说道。

「罗德岛确实能把伊芙利特照顾得很好,但博士提醒了我,伊芙利特还是需要一位她信任的监护人。博士只能暂时代管,而且我也不好意思一直给博士添麻烦。」

赫默说,伊芙利特早已学会了如何用「不小心」烧穿博士的各种东西来胁迫博士干这干那,这样下去她担心伊芙利特要被博士宠坏了。什么你没听说?那只是博士不敢向你告状罢了。

「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等现在的工作结束后,你有意回罗德岛呆上一段时间吗?伊芙利特需要有人照顾,而且罗德岛也有医疗部,这样你也不用中断康复治疗。」

就当是,赫默说,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吧,塞雷娅。

塞雷娅望着远方的星河,在许久的沉默后,长长地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将卷烟在烟灰缸中按灭了。

Ⅲ.

结果,尽管塞雷娅才是伤后初愈的那个,那天晚上患上风寒发烧的人却是赫默。瓦伊凡的体质真是强壮到了令人嫉妒的地步。她本想要安慰一下塞雷娅,到头来自己却成了在床上烧迷糊了的呆头羽。就不该陪她吹风的……啊嚏!

塞雷娅顺势在特里蒙多待了小半个月,赶在罗德岛启程前往边境线前回到了本舰上。伊芙利特十分高兴,她在寄给赫默的急信中只写了大大的「塞雷娅来了」几个字,喜悦溢于纸上。

这都是后话。

然后赫默便开始了独自打理这间公寓的生活。

这间公寓本就被弃置了许多年,赫默刚跨入这里时,门窗紧闭,空气凝滞,时间和积尘像粘液一样给所有东西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色。按塞雷娅的说法,有用的资料都在当年她离开前就销毁了,留下的东西都不具备情报价值,只有一些生活的痕迹,被时间缓缓吞噬,然后在它寂静的胃袋里腐化了。为了庆祝塞雷娅出院,大家张罗着帮忙给公寓做了一次大扫除。日用品都换了新的,所有管道的开关重新打开通水(缪尔赛思主任的其中一个流形藏在一池浴缸水里偷闲,差点被赫默拔了塞子放进下水道),然后将被灰尘蛛网破坏的一切东西都清理了出去。就连厨房里的那一排崭新的厨具和调料都是在缪尔赛思的撺掇下新买的(缪尔赛思主任花起塞雷娅的钱来毫不手软),几个月过去了,现在都没有拆封使用过。

赫默现在努力维持这间公寓被重新收拾过后的样子,有时甚至是小心翼翼,只将活动的影响范围限定在自己起居的书房之中。她的工作太忙,回到公寓中时往往临近、或者过了午夜,匆匆洗漱后也就睡下了。有时能得到半天一天的休息,赫默就会尽力地从疲惫和懈怠中支起身子,离开书房去给公寓其它地方扫扫灰。正因为许多地方赫默从来都不使用,反而更容易积灰,打扫也要更为勤快。

塞雷娅第一次从罗德岛回到特里蒙的时候,站在玄关处四处打量。恰好赫默比她晚几步进门,简单地寒暄几句,就抱着一沓厚厚的资料挤过她身旁回书房里去了。等赫默简单收拾好开始翻阅那沓资料时,塞雷娅来敲她的门,好像还有些什么事情没说完一般,一手扶着门框倚在门边上,却又一声不吭。好半天,才唐突提起一句,「房子很整洁」。

「我每周都稍微打扫了一下。」

「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我尽量维持了。」

「你每天都在书房里?」

……当然了?

塞雷娅换了种说法:「你不使用……厨房,或者其它地方吗?」

「我会用浴室。」

「除了书房以外的地方,看起来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因为确实没人住。」

塞雷娅露出些许困惑,而赫默也同样疑惑。

因为塞雷娅不在家啊,不是吗?

「你在看什么?」塞雷娅转移了话题。

「结构科开了个大项目,委员会要负责项目计划审核。」赫默拍了拍那沓资料,「我们新上任的结构科主任让我补补课。」

「我听说了。我就是为了这个项目回来的。」

赫默没再接话,快速地读完了手头这页剩下的内容。在翻过页的时候,塞雷娅又问:「你要了解一下伊芙利特的近况吗?」

「她会给我写信。」

然后再度陷入无言之中。

在又读过了半页之后,赫默抬起视线往门口瞄了一眼。塞雷娅既没有离去的意向,也没有开启下一个话题的意思。

于是赫默问,伊芙利特怎么样?

塞雷娅简单报告了一下:出了十三次任务,独自带队两次,在算术和地理的测验里拿了B,不过通用语的小测她迟到了所以有一半题目都没做完……

「……测验迟到?」

「我从负责授课的干员那里打听成绩的时候知道的。但伊芙利特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我也没有和她讨论。」塞雷娅斟酌了一下措辞,解释道,「当然这是她在时间管理上的疏漏,我应该提醒她,但我不想让她觉得我管得太严厉,我认为事情应该循序渐进……」

「伊芙利特在信里告诉了我一件事。有一天她去医疗部取小队的归舰检查报告的时候,向医疗干员请教了几个指标变化的问题,恰好遇到其它小队来做归舰检查,于是她就留下帮忙了。没想到检查花费的时间比预想中要长,结果她错过了那天的通用语测验。」赫默说,「不过她在医疗部学到了很多甄别作战环境中源石感染威胁的知识,觉得在医疗部帮忙比学通用语有意思。因此她在信里问我,可不可以让她退掉通用语课程。但她怕你知道成绩后责怪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讨论,所以没有告诉你。」

在塞雷娅又一次陷入沉默之前,赫默又说:「但你是对的,伊芙利特成长了,也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对她太严厉没有好处……我曾有几次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她,后来我很后悔。」

塞雷娅微微点头,眉间的阴云散去了一些。

「我回来之前问伊芙利特是否要帮她带信……她只是说,她很想你。」

「我也很想她。」

「你有什么信件需要我带给她吗?通用语课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回答?」

「嗯……抱歉,我太忙了。」赫默有些为难地整了整怀里这一沓资料,「我还没空回信,而且已经过去有段时间了,我不知道她还是不是这样想的。或者……你可以帮我问问她?那样会比写信更快一些。」

塞雷娅应承了,若有所思的样子,点着头离开。

在她离去前,赫默才赶紧叫住她,问她是否可以借用书桌的抽屉和书柜下面的橱柜来收纳一些杂物和文件。因为——赫默指了指桌上那堆得小山丘一样高的各种书、资料和零碎的工具杂物,情况不言自明。

当然可以,塞雷娅十分爽快地应允了,甚至有点惊讶。赫默说了谢谢。等塞雷娅离去后,她松了口气,因为她实在想问这个很久了。

Ⅳ.

在持续了好几天的会议结束后当天,塞雷娅就提着行李赶回了罗德岛,赫默也终于在会议后得以喘息半日,可以来收拾一下杂物泛滥成灾的书桌了。

如塞雷娅所说,书房的橱柜和抽屉里早就被清空过,剩下的只有一些发黄的过期账单和一些碎纸片。赫默准备好了垃圾袋、清水和抹布,将每一个橱柜打开,每一层抽屉拉开,逐个逐层地打扫。

直到她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翻出来一叠满是字的发黄的旧纸张。这叠纸砌得十分整齐,只是难免有些卷边和折角,看得出反复使用的痕迹。上面用笔涂满了公式、计算、图表的草稿、实验的设计图,还有理论的推导。赫默放下手边的东西,拿起它在椅子上坐下来仔细翻阅。等读完一页时,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去拿来笔纸,推开桌上的东西清理出一片空地,随着纸上的内容推演了起来。

早春难得的金色暮光完全在窗台上收拢褪去后,夜色如潮水般涌入每一扇窗户中,逐渐和纸上的墨水融为一色。但赫默不曾停笔,她一刻不停地演算着,笔尖像是在沿着在时间中风化的轨道奔驰,寻找轨道尽头的路标。直到那尽头,纸面上重重地留下了一个墨迹的圆点,赫默才抬起笔尖,抬起身体,抬起头。

赫默很确定,这是一篇论文的草稿,它也许从未面世,不知被压在抽屉底部多少年,如今早已没有发表的可能。但这上面所阐述的理论乃至实验设计都让赫默觉得熟悉,它像是过去她参与甚至主导过的几项嵌合研究的理论雏形和早期版本。她的心底涌现出许多疑问,但又一瞬间为这些疑问找到了答案;她想起许多往事,但又在它们从脑海中显现出浮影的那一瞬间将其打散;她又推测出许多当年她没能察觉的伏线,但这些伏线都已经是无可求证的妄想,只有些许痕迹仍隐藏在帕尔维斯前主任留给她的「小小的课题」之中,被赫默同样压在了办公室的抽屉底部。

四周已经一片昏暗,而赫默还盯着笔尖沉思了许久,她坐在这书房中,像是坐在被遗忘的时光的海底,两股暗流在其中盘旋、碰撞、交汇,然后沉静,只在每一次思考时,汩汩冒出一串细密的气泡。

赫默拿过通讯终端看了一眼时间,这时刻塞雷娅所乘坐的飞行载具早就已经离开了城际通信圈,直到下一次她回来之前,如果想要交流点什么,便要靠书信跋山涉水,许多天后才能到达。

赫默感到心中有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是一种求知般的好奇,也是一种寻找不到答案的焦灼。尽管于理智上她明白,那不是一个去找就能找到的答案。但现在她才猛然发现,找到这答案的线索就在眼前,就在塞雷娅身上——只是恰好,在赫默发现它们的那一刻,塞雷娅已经带着它们远行了——于是她再也按捺不住那种焦虑。

赫默起身离开书房,走入夜色之中,想要从这公寓中找出更多塞雷娅的过去的痕迹。

但就像塞雷娅说的,这间公寓干净得就像没有人居住的样子。即使还留下过什么,要不是已经被塞雷娅销毁,要不就已经和尘土蛛网一起、在公寓大扫除中被清理出去了。不过,每一处装潢和家具,依然是塞雷娅很久前挑选的她所喜好的未来主义风格,还有收纳间里的户外器材,墙壁上装潢的极简主义挂画,以及被赫默从时间的尘埃中抢救出来的风格各异的的大堆的音乐和电影碟片——每一处好像都在昭示着什么,比喻着什么,可终究只是一个剪影,那是赫默所陌生的塞雷娅。

最后赫默推开落地玻璃窗,来到阳台上。远处灯火通明的商业地块,比清晨时更为璀璨明亮。她想起那天塞雷娅坐在阳台的椅子中的背影,卷烟的火光一明一灭,蓝色的烟雾被寒冷的夜风撕扯飘摆。她想起塞雷娅的沉默和思索,想起塞雷娅闷声的疑问:

「你的源头和过去,如果一直找不到,那该怎么办?」

她想起曾经强大、理性、几乎无所不能的塞雷娅,受学界后辈景仰的塞雷娅,被许多人仰仗的前线的坚盾,虚弱、迷茫但依然挡在危机前的塞雷娅。她想起她曾经憧憬过的塞雷娅,以及,憧憬防卫科主任的那个结构科研究员的自己、那个仰慕学界明星的自己、那个被塞雷娅挡在身后的自己。

赫默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过去一直都在背后,如果走得不够快,就会被追上。

早春的夜风依然寒冷,吹拂着刘海和耳羽。赫默久久地眺望着远处仿若星河的灯火,只独自一人。

Ⅴ.

赫默将那份论文草稿重新锁回了原本的抽屉里。工作不会因为一时的感伤而停下滚滚碾来的车轮,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忙碌超出了原本的计划,赫默在出差、外勤和会议中连轴转,左右应付着来自不同机构的诉求。好不容易回到公寓里,想要直接在床上倒下,在莫名的睡眠紊乱中终于想起了矿石病的药已经好几天忘了吃这回事,但为时已晚,只得吞了一颗助眠剂,然后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睡意来临。

当她望着睡前的天花板出神时,越是清晰地想起那份论文的草稿。推演的草稿纸早就被她扫进了垃圾桶,但求知的甜美感暂时还不会从她的脑海中消散,而她也好久没有体会过笔尖在纸上流畅挥洒的感觉,一周过去后指尖仍感到回味悠长。这丝回味像是深夜里若有若无的饥饿感,让失了眠的思绪悄悄爬下床,向着丰富的想象奔去。赫默暂且还看不到那想象的尽头会是什么:是结构科的新项目,还是办公室抽屉里的「小小的课题」?而思绪与其说是跑得远,不如说是潜得深,几个星期前在结构科新项目审查会议上没能说出的很多话,都在此时被一股脑地从心底拽了出来。

这大概是一种研究员的惯性,赫默很难忍住不去想:如果这个项目由现在的她来执导,她会怎么做?她会提出什么样的假设,设计什么样的实验,拓展什么样的方向?结构科目前的项目计划是否过于拘泥于城市视野,忽略了不同环境下的影响和可应用性?跟随罗德岛在广阔的大地上旅行的经历塑造了她与哥伦比亚技术派截然不同的研究视野,如今的奥利维亚·赫默会如何用这种经验去审视和反哺科学研究?

但这都只是「如果」,没有一项落在了道德伦理共识委员会的工作范畴内,至少目前还没有。这深夜里的一时的「如果」越是自由洒脱的,越是感觉到因第二天的早起和工作而不得不呆在床上的身体是如何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闹钟还没响,是脚踝上长有源石结晶的地方阵阵刺痛,将她从梦魇中拽了出来。赫默忍着痛起身寻找止痛片和矿石病的药,再拖着疼痛发作的那条腿去厨房取水。这条通往厨房的走廊,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长,朦胧的晨光从厨房的门后流溢而出,仿佛是这段昏暗的走廊的唯一出口。然而当她走进厨房里,又觉得厨房亮得眩目,苍白的光芒从乌云的缝隙中渗下来,在崭新的厨具上,在不锈钢的水槽中,在一切金属物体的表面反射。

疲惫浸润了脑仁的感觉令人晕眩且反胃,脚踝和小腿因为疼痛无法着地,在供暖充足的房间里,竟不知是因为什么而出了一身冷汗。蒙上灰白色光芒的厨房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赫默伏倒在流理台上,恍惚之间好像又睡了过去,在清醒梦中不断朝着底下坠去。她梦见特区官员的愠怒、沙滩伞代表那双鹰一般凌厉的眼睛、采访里不断重复的提问,梦见一个又一个项目、会议和谈判,像坏掉的录像一般不断闪现、交错、倒带、循环。而腿上生长的结晶正往上生长成尖刺,等待她什么时候落到底下,将她刺穿。

此时门锁轻启,锁舌咔嗒弹起的响声使赫默从梦魇的拉扯中惊醒了过来。

来人刻意将动作放轻放缓,仿佛正在试探,令她忽地想起了塞雷娅说过的「人身安全问题」,一阵结冰般的寒意顿时爬上脊柱。作为这座公寓的照料者也许她应该走出去直面来客,只不过她一身单薄的睡衣和被汗湿的凌乱头发显得不够得体。通讯终端要是在手边就好了,要是真有万一,还能拨个紧急电话给防卫科。但来不及让赫默左右细想,那刻意放轻了的脚步正往走廊这边走来,每一步都踩在赫默的呼吸的节奏上。在那脚步离厨房不过五步远的时候,赫默抓住了厨房推拉门的把手,如果无处可逃,赫默想,至少这扇门能抵挡一阵。

在她要拉上门的那一瞬间,那只手伸进来抓住拉门将其卡在滑跪的轨道上,力气之大不是赫默那羸弱的臂力可以对抗,然后不由分说地将门反向推开。门页在滑跪尽头撞上墙,清晨的公寓中发出重锤般的巨响。

对视,互相怔了一秒。

「……赫默?」

是塞雷娅。

「我没想到……我以为你还没醒,天才刚刚亮。」塞雷娅惊讶又歉疚,「抱歉,我下意识……你没受伤吧?」

赫默一时愣着,脑海里不断涌出各种疑问:她怎么就回来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罗德岛上发生了什么?还是特里蒙出了什么事情?

她花了相当的时间打量塞雷娅,有许多想要问的,但刚要张口,那些疑问就通通平息了下去。塞雷娅会出现在这里自有她的理由,赫默想,那是塞雷娅自己的事情。

「欢迎……回来。我不知道你今天到。」终于,赫默没有问出口,「抱歉,你的门……」

塞雷娅狐疑地看了一眼被她用力推开的推拉滑动门。这门是实打实的木头造的,少说有三、四公分厚,沉重而且耐用,配一副工业级别的滑轨,比赫默的身架要结实多了。

「你还好吗,赫默?」

「我是指,你的墙……」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总之,今天我有……我有六个会要开。我要先去洗漱一下。」

说着赫默试图从塞雷娅身边挤过去,塞雷娅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住了她。

「你今天哪里都不会去的。」

赫默看了看塞雷娅抓着自己的手,低头良久,用另一只手去轻轻拂开。

「如果你今天去上班的话……有三份文件需要你审批。防卫科的那份是加急,既然你回来了,最好不要拖到后天。」

然而塞雷娅不肯放开,结果赫默的手只是尴尬地搭在了上面。

「三份还是五份都可以,但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

赫默仍然温和地说:「你离开特里蒙比较久,可能还不知道,沙滩伞和梅兰德上星期在委员会的质量审计条例问题上闹翻了,今天是我们重回会议桌的日子。」

塞雷娅顿了顿。

「……没错,我离开特里蒙有点久了。沙滩伞惹恼了特区,就让他们自己去收拾自己闯的祸。要是他们想找你当特区关系顾问,应该先问问莱茵生命有没有签竞业协议。我不在特里蒙的日子里积压了很多工作,你是我的执行顾问,协助我工作并且优先处理莱茵生命的内部事务才是你的职责。」

她顺着赫默的话几乎一口气说下来,语气坚定,不容置喙。但又随即将声调压低,语速放缓,松开了抓着赫默的手。

「你应该能明白,我不是想否定委员会的努力。如果你不同意,那就和我争吵,不要用这种态度回避我。不管怎么说,今天我是不会退让的。你就当是上司的命令。我会帮你取消今天的日程,你可以先去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再来处理我们的工作。」

Ⅵ.

赫默在热水澡里心不在焉地洗了很久,直到被水温蒸得晕头转向才关上淋浴。

等她从浴室中出来时,发觉公寓已经变了样。塞雷娅已经拉开了所有的窗帘,让熹微的晨光得以照进黯淡的公寓,然后往多年未使用的播放机里放入一张音乐碟片,令人怀念的七八年前的旋律在公寓里悠然地哼唱了起来。她看到塞雷娅提着吸尘器从这个房间穿行到那个房间,吸尘的噪音虽然盖过了客厅的音乐,赫默却觉得两种声音相得益彰,在公寓中交相跃动。

这座公寓活了过来。

赫默表示抱歉,前段时间她太忙了,疏于打扫。然而塞雷娅看起来乐在其中,她提起手中的吸尘器向赫默展示——梅尔推荐她买的,刚从收纳间里拿出来,机身轻巧灵活,吸力强劲,比沃尔沃特科钦斯基生产的要好用十倍。消费级电器的技术也是日新月异,塞雷娅说,她并不讨厌打扫房间,但五年前市面上可没有这么好用的吸尘器。

厨房里也多出许多声音。咖啡机上煮着咖啡的咕噜声,炉灶上煎着熏肉的滋滋声,面包机弹出吐司片的咔嚓声。就连偶尔掠过窗外的几声婉转的鸣叫,好像也成了在金属厨具和流理台上反射的寂静的晨光的声音。

塞雷娅是做饭前要准备好所有东西的类型。全新的调味料和厨具在流理台上排开,然后逐一撕下薄膜包装开封,各取适量备于碟碗中,像是一种深耕于实验室的研究员才会保留的习惯。她的动作十分谨慎且利落,但要赫默说的话,缺少一些流畅的从容。赫默见过那些惯于调理食物的人,且不论最终味道如何,至少个个都在灶台前展现着十分的从容自信,在食材、调味和火候上发挥着个人美学。

但谨慎而利落,何尝不也是一种个人美学。那些简约的几何和线条设计,每一个转折都是克制的黄金比例,不多一分,不减一寸,它们是向自然美学致敬的刻意而为,是不完美的自身对璞玉浑金的向往的精雕细琢。

赫默看着塞雷娅准备食材的动作,有些出神。栖息在这座公寓中的那个陌生的剪影变得鲜明了起来,而赫默却像坐在阶梯观众席的最顶层,远远观望着一出纪录片的投影,仿佛置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

「别停下。」

塞雷娅一边将包装垃圾逐一塞进垃圾桶中,一边提醒赫默,才将赫默飘远的思绪拉回当下。止痛片虽然起了作用,但左腿几乎使不上力气,连在厨房里站着帮忙都很难。因此她只能坐在塞雷娅背面的流理台上,给塞雷娅念那份防卫科加急的项目计划书。

「抓紧时间的话,我们在早饭上桌前就能得出初步结论了,赫默顾问。」

赫默低头重新回看手中的平板上显示的报告:「我在你拆完黑胡椒瓶开始撕烟熏辣椒粉的包装时候念完了风险分析前提那部份,但你还没告诉我结论。」

「那是分析前提?你确定吗?」

赫默又翻了翻报告的目录和上下章节:「上面是这样写的。」

「那您觉得呢,顾问?」

「这一章节仅仅是背景概述的延伸,我看不出来从中提炼的前提是什么。」

「完全同意,这是一个防卫科不该犯的低级错误。也许是有人偷懒,将这些叙述性的部份丢给新人去写,认为这些都是报告里的场面话,但却忘记检查逻辑上的连贯性。」塞雷娅给炉灶点上火,「但还是不妨先听听具体分析过程吧。」

「您过于了解防卫科了,主任。」

「想必您也给后辈改过报告吧,赫默研究员,这是一回事。」

赫默往后翻到报告的主体部份念了下去。有时念完一段,她也忍不住沉默上一会儿,让报告里的一些傻言傻语在脑中消化上一阵。有时塞雷娅会提出新的问题,然后又是一阵在屏幕上的翻找,直到翻到关键字的部份,找出塞雷娅想要的答案,再念给她听。有时报告里的内容并无法回答塞雷娅的提问,有时即使找到了,赫默也会在开始念之前,便先在某几个词句上卡住,要自己先思索上一番。

思索着开始想远了的时候,面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是塞雷娅转身探过头来,看向赫默手中的报告,也同样发出若有所思的轻哼声。

赫默将平板调转了方向,好方便她阅读。在等待她读完这半页的短暂的时间中,无处安放的视线在塞雷娅脸上游弋,从银色的刘海,轻撅的眉头,深深刻下了烦恼的纹路的眉间,左右扫视的熔岩色的眼睛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最后落回到自己已经读了三遍的段落末端,在颠倒过来的词语和句点上描摹字母的笔画。窗外入射的光线在厨房里逐渐铺开,锅里正在收汁的番茄炖豆子发出越发浓郁的香气和急促的冒泡声,而从走廊另一面的客厅里远远飘来旧碟片舒缓又有些失真的冷爵士音乐,绵长的节拍推动着逐渐升温的空气轻轻摇摆。

读毕,塞雷娅瞥了赫默一眼,两人恰好地交换了眼神。

「我也没读不懂。」塞雷娅轻轻摇了摇头,似乎理解了赫默的卡顿,「这段要改。」

「是不是应该更详尽地批注一下?也许这里是想承接上上个章节,因为段落最后有一句话总结了同一个方面。」

「当然,更好的批注方式是,在这里写上我们对上下文的理解。但『读不明白』本身已经足够成为一个意见。而且,应当让提交报告的人来回答你的疑问,而不是由你,执行顾问,善解人意地用猜测去帮他们圆上这些说不通的论述。」

赫默了然地点了点头。

「别太心软了,赫默。」

「那我,有个疑问……」

「什么?」

「我们的早餐是不是要糊底了?」

塞雷娅脸色一沉,回身冷静又迅速地关上炉灶。

「差一点……」她推了推锅底,顿了顿,「不,火候正好。可以上桌了。」

Ⅶ.

虽然只是将耐存储食品简单加热调味,但比起赫默平日吃的没加热的三明治已经足够美味。煮过的豆子味道平和、温暖。煎过的熏肉和吐司片松脆、焦香。塞雷娅将开封的浓缩无糖酸奶代替果酱放在桌子中央,令赫默回忆起了芙蓉在食堂当值时的特别健康餐。塞雷娅说,这比果酱要健康,再附上一句:再不吃掉要过期了。

赫默看着盘子里被塞雷娅不由分说塞进来的抹了无糖酸奶的吐司,只能欣然接受。

她无言地从盘子里拿起吐司片,用勺子将上面的酸奶抹开抹匀,然后连酱带面包咬下一口,细细咀嚼着,一边用指腹拈起嘴边、身上和桌子上掉下来的松脆的面包渣。塞雷娅也用勺子挖了一勺酸奶放到自己的盘子里,撕开面包蘸上酸奶吃了起来。

早餐才算正式开始。

两人各自低头用餐,无言,仅有餐具碗碟碰撞的声音。虽然气氛拘谨,但两人吃得也快,沉默没有持续得太久。尽管吃了药,但过劳和矿石病的影响没有那么快消退下去,赫默的胃口不佳,虽然不忍浪费塞雷娅的劳动成果,但力不能及。她最先放下了餐叉,静静地看着塞雷娅解决余出来的那半份早餐。塞雷娅的食欲比起一个多月前有所长进,倒是令赫默感到欣慰,想必这段时间在罗德岛修养得不错。

进而她便想起了伊芙利特:不知道伊芙利特有没有好好吃饭?课业和训练不知道如何了?也许是最近事务比较繁忙,互相都没能抽空写信报告近况。赫默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想象自己不在时伊芙利特的生活,从来都是伊芙利特写信向她汇报。塞雷娅在罗德岛上的时候,会和伊芙利特一起吃饭吗?和那孩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塞雷娅是什么样的呢?伊芙利特一定是迫不及待地在餐桌上分享她一天的见闻和岛上的新鲜事,但塞雷娅呢,她是进食时不喜欢说话的类型吗?她会怎么面对吃饭时也大大咧咧坐不住的伊芙利特呢?会出声训斥吗?伊芙利特会感到沮丧吗?

……

赫默在脑海中描绘着塞雷娅和伊芙利特相对而坐吃着午饭的样子:那是在罗德岛的大食堂里,伊芙利特避开人群聚集的长桌、找了一处两个人坐的小桌子,她一边吃一边说,说到兴致上身体也忍不住晃来晃去。赫默试图想象塞雷娅看着伊芙利特的样子,想象着那双看向伊芙利特的眼睛……

而后赫默忽然意识到,那不是塞雷娅——

那是赫默自己的眼睛。

「赫默?」

赫默骤然回过神来。

塞雷娅已经吃完了,刚刚放下餐勺。赫默慌忙抱歉,站起身来帮忙收拾,就像为了掩饰方才的无人知晓的想法一般,她顺口转移了话题:

「顺便问一下,你是怎么回绝那些会议和日程安排的?」

「发个邮件给你的助理,让她取消掉赫默女士今天的所有日程。」

「就……这样?没有……什么理由吗?」

「赫默女士今天有其它非常重要的工作。」

这显然不能让赫默信服,她显得担忧,但又感到疑惑,没有自信再向塞雷娅继续问下去,甚至看了一眼墙上挂钟的时间,觉得现在出发是不是还能赶上今天最重要的那场会议。

「放心吧,他们不会细问的。在这种事情上,态度比借口更重要。」

「你以前回绝科研科室的会议的时候也这样吗?」

无言即是肯定。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防卫科主任可怕了。」

「需要我参加的会议,几乎都不是技术会议,他们想要的不是答案,而是结论。而我就是那个下结论的人。」塞雷娅说,「况且,如果这场会议不比其它工作更重要,说明开了也得不到结论,只是浪费大家的时间。」

「但回到会议桌上,总比互不搭理好得多。至少说明我们在朝着结论努力。况且我们在特里蒙刚刚建立起了共识,这种共识还很脆弱……」

「你说的正是我也希望的。最终所有人都应该明白为什么必须如此。可是现在特里蒙并不是达成了新的共识,而是为了不惹怒特区必须遵从这种新的共识。在此之上,各家企业依然在争取利益最大化。但如果在这种争取的过程中和特区、和梅兰德还有和委员会闹翻,就是本末倒置了。」

「特区的目标和态度很明确,不管他们的意图是什么,从规范化控制的角度来说,不管是我个人还是其他委员会都对此赞同。沙滩伞不应该越过那条线的。」

「但你在试图用道理去说服他们。你也应该明白,他们在乎的不是道理,现在和他们讲这个还太早了。你应该使用的是作为宣言发起人的威严和权力,你代表的就是特区的态度。」

赫默沉吟良久:「变得强势的感觉令人难过。」

但塞雷娅说,不,你一直都很强势。

「如果说我从你身上发现了什么,赫默,那就是——脾气温和和强势并不冲突。因为你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总是很坚定,不会轻易动摇底线。如果答案是明确的,那么只有说服或者被说服两种结果——我认为,世界上一切也应该如此。」

「但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一个应该如此的答案。」赫默轻声说,「至少在研究以外的世界里……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答案。也许只有……结论。」

可是……

「可是我至今都希望能为所有事情找到一个应该如此的答案。」

塞雷娅忽然低低地说道,将赫默心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赫默有些讶异地望向塞雷娅,而塞雷娅的眼神像是在望着远远的别处出神。

赫默想要张口说什么,但又数次抿紧了嘴。很快塞雷娅也收回神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地,转而再次安抚赫默说,总之不用太担心,先来处理我们自己的工作吧。

说着,塞雷娅也站起身,着手收拾起了餐具和残羹。

「为什么这样说?」

但塞雷娅正将桌上的盘子勺子都收拾到一起,仿佛刻意掩饰般,若无其事地回答:「说了什么?」

于是赫默再也没忍住。

「如果说,你是可以找到那个答案的呢?」

Ⅷ.

「我找到了这个。」

赫默从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那份论文草稿。她轻轻将脆弱的纸张放在桌上,书房里朦朦地透着亮,昼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斜切在那份手稿上。

塞雷娅随手拈起那叠纸翻了翻,当她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翻页的动作一时僵住了。熔岩色的眼睛不易察觉地黯淡了下去,视线游移了一会,才轻轻将纸页合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

赫默听到塞雷娅重重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沉沉地吐出来。然而她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这论文过时了」,语调像光束里的灰尘的微粒,在半空中浮游,却不经意地描绘出了时光的轨迹。

「结构科做过和这相似的研究。」

「因为我曾将这些研究的资料转交给帕尔维斯。」塞雷娅补充说,那是在防卫科正式成立的前夕,「你们……把它推动到了比它原先的理论要远得多的地方,足以令学界叹服。」

「如果领导这项研究的人是你……塞雷娅,你会把它变成另一个炎魔计划吗?」

「……当然不会。」

塞雷娅有些惊讶。她和赫默对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如今从一贯的温和中透露出咄咄的审慎,就连塞雷娅也不由得紧张了一下。

然后她好像就明白了赫默的意思。

正因为塞雷娅不会这样做。

如果——

如果塞雷娅才是这个研究的主导人,如果一切都在塞雷娅的控制下,是不是这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了?而这种矿石病的疗法可以切实地走向可实践的阶段呢?

「你本来就是研究者。如果你有一个实验室,由你来主导这项研究,你又会怎么做呢?如果你不需要再为了保护谁而忙碌奔波,你想要做什么样的研究呢?即使不重回实验室,你从研究转向防卫科的决心,在防卫科的积累、见地和人脉,作为塞雷娅这个人在这里十数年的生活……」

塞雷娅循着赫默的视线看向桌上的论文草稿。

「那你呢?赫默,你在研究上走过的路比我要长得多,你应该也有那种压在抽屉里的研究。你觉得它们是什么?」

赫默的回答刚要脱口而出,却又打住,眼神闪躲着移开视线看向别处。怅然深思了一会,她才说道:

「我的抽屉里只有帕尔维斯老师留给我的课题。虽然那些遗留下来的课题也确实是我从大学到进入结构科后所做的研究的延伸,是我本来作为老师的接班人要践行的未来,是帕尔维斯希望我成为的样子。我本以为它们和这份论文草稿是一样的东西……但我错了,它们不一样,也许作为理想它们同样热忱,然而那只是名为求知欲的魔鬼,不会带来任何救济。也许老师曾经也会认为,只要足够聪明,就不用从自己身上掏出支付给魔鬼的代价;我也以为,只要和偏移的道路对抗,就能回到原本的正轨上。可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涉入其中,否则,不管后来如何补救,都只是在错误上再叠加新的错误罢了。」

赫默低下头。

「我本以为我了解你现在的感受,我本以为,如果你能找到你的源头的话,也许我也能从你身上找到自己的答案……但是我错了。你的源头本来就在这里,并不用到别处去寻找……而我的源头,不过是一种错误。」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但也许我更害怕的是否定迄今为止、自踏入莱茵生命后的自己的一切。可如果它是一种错误……」赫默抬头看向塞雷娅说,「是不是丢弃它也是一种好事?」

那双金色的眼睛似乎在向塞雷娅寻求答案……抑或是寻求结论呢?错误应该被修正、被否决、被丢弃,从前的防卫科主任只要轻声开口,就能给诸如此般的争论划上句号。但塞雷娅在口中几度酝酿——是,还是否?——如今却感到不能如此轻率地回答。

塞雷娅不由得闭上眼思索,很快,回忆也自苦恼中浮现。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赫默垂着头,似乎已经在塞雷娅的沉默中给自己下了结论,也给这场对话划上了句号。如果这世上所有事情都有一个应该如此的话,那么这也会是这件事的答案吧。

「就是这样。」赫默抬手轻抚了一下论文草稿的页边,向塞雷娅推来,「我的意思是……你也可以考虑重新做做研究,跟一下项目……毕竟,这也算是你的初心。」

塞雷娅没有拿走它。

「赫默。」

她绕开书桌,向前跨出两步,在赫默面前站定。

然后张开手臂,环住茫然又有些错愕的赫默,弯下身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这是伊芙利特让我捎给你的消息。」

塞雷娅说。

「我是为此才回来的。」

Ⅸ.

与其说是拥抱,赫默只是单方面地被揽在塞雷娅胸前。这拥抱来得过于突然,一时,赫默因为过于诧异而陷入困惑和茫然,连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伊芙利特很想念你。」

「……我……我也很想念她……」

「因为你没有回信,她很担心。」

「……抱、抱歉……我……」

「她和我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关于你们在罗德岛上的生活,关于你教会她的事情,关于你的担忧,关于你的变化,关于她对你的看法……虽然有好几年我就生活在和你时常相见的地方,却对你毫无了解。是伊芙利特告诉了我许多事情。」

「她……」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传达担心的心情,伊芙利特说,想要像你过去拥抱她那样,给你一个拥抱。而且这样做,也能令自己从焦急中平静下来……这也是伊芙利特教我的。」

「……嗯……谢谢……」

也不知道究竟是要向谁道谢,末了,赫默才小声地在这句道谢后面加上伊芙利特的名字。

然后就是长久的无言,塞雷娅并没有放手的意思。又仿佛还有什么没说完似地,兀自陷入了沉默中,令赫默也不敢贸然挣离。赫默的额头抵着她的胸前时,似乎能在一层薄薄的暖意中感觉到坚实的胸壁后面隐约急促的鼓动,与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同频、交融、齐鸣……

忽地赫默感觉到她的胸口颤动,跃动的心一下便悬了起来。

「在和伊芙利特相处的时候……我有时也会想起炎魔计划……还有莱茵生命刚成立没多久、还没有防卫科的时候的事情。」

塞雷娅再度敛息,许久才嘶声艰难开口。

「……那时候,我也有自己的野心。」

赫默无法看见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的胸口几度剧烈起伏,但终究也没有更多话语从中吐露。然而赫默却能明白,「野心」这个词语之于生命科学的研究者,背后埋藏了太多隐秘。

深渊当然会回望。

更令人害怕的,也许是发现自己早已是深渊的一部份。

但在那无人知晓的幽暗深处,仍有坚实温厚的汩汩鼓动传来。

赫默抬起手抱住了塞雷娅,将脸颊贴在她胸口的起伏上,侧耳倾听。

十科会议的那天,塞雷娅早早就到会议室里坐下了。也许是主任们已经过于习惯总辖构件科无人参会的情况(当然,科学考察科本就论外),来到会议室时都难掩惊讶之情。反倒是执行顾问神色匆匆地赶来,恰好被从座位上凭空出现的生态科主任抢先了一步,成为最后才到的人。

除了日常事项汇报,跨科室的项目讨论,未来的计划动向,在会议的末尾,塞雷娅还说起了那份尚未批复的防卫科计划书中的内容,令赫默感到意外。这样是不是太严厉了?看着现任防卫科主任那窘迫的神色,赫默本想提醒塞雷娅。然而塞雷娅接着还点名了让工程科和能量科去协助防卫科,需要的时候,也请他们征求生态科、源石技艺应用科、乃至其它任何科室的意见。

女妖的骨笔在她的指间困惑地转了两圈,没等弗兰克斯主任和缪尔赛思交换完眼神,克鲁尼主任就已经高声回绝。

「现在每个科都忙得焦头烂额,就连你们科的执行顾问每天大大小小的访客光排队都能排到公司楼下了。」他站定在人事主任的座位背后,抓住椅背向前倾身,从会议室最远的另一头盯着塞雷娅说,「塞雷娅,你不会养病养得太闲了吧?」

「没想到克鲁尼主任还有空关心总辖构件科的工作,想必是乌比卡小姐终于答应帮你写论文了。」

「笑话。我给她共一作。」

两人的视线在会议桌的上空针锋相对。

罕见地,塞雷娅往后仰去,靠回椅背上。斐尔迪南将这视作她让步的信号,有些得意地显露出「你是病人我让让你好了」的神情。

「你们也许都和斐尔迪南有同样的想法,但先听我说。」

塞雷娅用平静但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防卫科的计划书固然有些不足,但我这时提起并不是为了责备防卫科,不如说,负责写报告的人会写得这样苦恼并且纰漏百出,是必然可预见的结果。那份计划书虽然是我以代理总辖的名义授意防卫科立项撰写的,不过各位作为科室管理者,似乎还对这份报告的内容一无所知,正说明防卫科是在没有进行实地考察访问的情况下闭门独自完成的。防卫科既没有明白这项计划与过往工作的差别,其它各科也未能察觉它的意义。否则,消息应该早就传入各位的耳中,你们也不会到现在还无动于衷了。」

斐尔迪南不耐烦地咂了下嘴,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真是太阳倒着转了,他抱怨道,连塞雷娅都会卖关子了。

「这项计划就是,『新莱茵生命园区安防原则与策略制定』。」

一阵茫然的沉默。

直到不知谁用极低的声音念叨了一句:「新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塞雷娅干脆地回答,却引发了更大的哗然和困惑。

「诸位。莱茵生命搬进这座园区已经至少十年了。」

塞雷娅提高了声调,将哗然声压了下去。

「在这十年中,园区有些部份在改造中被废弃空置,有些部份经过了多次修缮。尤其是地下空间在去年的事件中遭到了极其严重的破坏,光是想恢复原有的功能就需要花上许多时间。但是这十年中,随着莱茵生命的发展我们对项目和实验的需求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相信未来十年,莱茵生命也不会停滞不前。仅仅将它修复到被修缮改造过无数次的『原样』是不足以让我们再使用十年的。它必须被彻底改建。因此诸位作为十科的领导者必须要考虑的是,在各位设想的未来中,你们届时究竟在什么样的园区中,做着什么样的工作?」

「总之,全部推倒重造肯定是不可能的。」小贾斯汀打趣道,「账面上也没这个钱,更别说我们本来就有好几座正在扩建和改造的实验室。可别看我,最近几个月我们光往外投了,为了不耽误各位在研究上烧钱,商务科自己可是勒紧腰带在过日子。我正指望着总辖构件科的宏图愿景能让我出去拉点投资呢。」

「至少,在我希望的未来里,莱茵生命将会建起一座全新的实验区。」

「用来做什么?」

「用来飞向更高的地方。字面意义上的——阻隔层之上的地方。但我希望各位不要误解。」

塞雷娅快速地说了下去。

「我们之所以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向高处攀登,一定是因为能够稳固地站在大地上,为此我们必须首先解决大地上的问题,扫除天灾和矿石病给这片大地带来的灾难。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通过公平透明的协作发挥各自优势的团队。莱茵生命的目标,自成立以来就是如此,十几年来并没有改变。

「防卫科的作用因此而重要。我必须承认,在我担任防卫科主任期间,防卫科和其它科室之间的关系算不上融洽。不过它成立的初衷是为了在面对足以击溃莱茵生命的威胁时保护整个团队,从来都不是为了防备公司内部而设立的。因此,防卫科未来的安防原则、策略和执行,也必须以这座园区的新的建设蓝图为基础,建立在各科室的实际需求之上。如果十科继续各自为营甚至竞争冲突的话,这份计划书永远不可能完成,各位所构想的未来也永远不会来临。我想,在弧光事件之后选择加入或依然留在这里的各位,不会是为了找个地方继续做和以前一样的事情才选择莱茵生命的吧?」

工程科迅速地接话:「我有想法。但要做什么?」

「就如我刚才所说的,我希望工程科和能量科协助防卫科进行计划书的初步拟订、分析和选址,必要的时候要向其它科室寻求协助。我知道各科现在都忙于策划新的项目,但请适当将手头的事情放下,因为各位如果想要走得更远,则必须需要这样一座实验区。这件事不是空谈,而是立刻开始执行的最优先事项。这座未来的新实验区里将要开展什么样的研究,要满足什么样的需求,它的功能、结构、材料乃至外观,需要各科室来提出实际的想法。毕竟——」

塞雷娅看向会议桌旁每个倾身聆听的同事。

「以后要使用它的,还是你们。」

散会时,当有人起身离开,赫默似乎才回过神来。面前的记事本上会议笔记只写了一半,她匆匆地收拾起了起来。只有塞雷娅依然在座位上没有动身。她望向赫默,似乎让赫默留下。

待其他人都离开后,赫默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了自己的东西。

「我要赶一个外部会议。」她示意塞雷娅长话短说。

「我本想今晚……」塞雷娅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然后清了清嗓子,才又继续说道,「本想占用你一点晚饭时间。」

赫默略感意外。

「今天开的是上次你帮忙拒掉的和沙滩伞的三方会议。可能会很晚。」

「已经有结论了吗?」

「至少特区不认为现在讨论的是一个生意上的问题。恰好今天特区负责人不参加,也许更有利于我们从公司的角度把利弊摊开了说,不过要看他们能不能领悟到这个意思了。」

「那我等你。」

塞雷娅说。

「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Ⅹ.

那是一家藏身于第三大道公园里、位于地下一层的小餐厅,站在通往地下的楼梯口便能望见入口上方的温暖黄色灯光,洒在铜制的门牌上。赫默将塞雷娅给她的地址和门牌对了几次,才谨慎地推门进去。

餐厅的外场灯光黯淡,有驻场的爵士歌手在唱一首时代有些久远的城市歌曲,场内的酒杯和低低交谈声不绝于耳,吧台和台下喝酒的黑色人影中充盈着热闹的气氛,但并不吵闹。赫默向门口的招待说明来意,招待便带着她从一旁的通道绕到餐厅的里面去。内场还留有进餐的桌椅,都用低矮的暗花屏风隔成了一个个小隔间,摩登时代的墙纸、灯具和装饰画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富有年代感的复古气息。

内场里已经几乎没有在用餐的客人,赫默轻松地就在一张点着台灯的方桌旁找到了塞雷娅的身影。

台灯明亮的橘黄色灯光照亮了桌面上的资料、夹着笔掩上的记事本和没有吃完的前菜冷盘,而塞雷娅正扭头盯着旁边一块碎花墙纸在发呆。赫默一面在方桌的另一边落座,一面为自己的姗姗来迟道歉。

「我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这里是酒吧。」

「过了晚餐时间后,外场就会变成酒吧。但没关系,我是熟客,老板会给我留餐,到多晚都行。」塞雷娅说,「看这块修补过的墙纸,我有一次在这里发呆,忘记手里还拿着烟,不小心把这块墙纸熏坏了。但我后来修补上了,所以这里就成了我的专属座位。」

赫默看看那块墙纸,瞄了塞雷娅几眼,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可真是个坏习惯。」

「真是个坏习惯。可最近在想事情,又抽得有点多了。」

「面对医生,这算是非常坦率的告解了。」

「赫默医生。」塞雷娅随意地收了收桌上的纸笔,将盛着柠檬水的冷水壶和玻璃杯推给赫默,就好像在自家厨房的餐桌上一样,「这里是家庭型餐厅,请随意自便。」

餐点很快就上齐了。就如塞雷娅所说,这里的菜式也是家庭型的普通菜式,品相并不算精致豪华,胜在味道平实温暖,入口容易,没有夸张的调味,是一种在餐厅里吃饭时难得会遇上的质朴的美味。和塞雷娅同桌吃饭,就和坐在一起签文件一样,除了偶尔有调料瓶的迎来送往,两人都秉持着一贯的沉默,照着一套标准礼仪流程进餐。而赫默也是真的饿了,径直开始解决盘子里的菜肴,并未觉得在受邀的餐桌上沉默有什么不妥。

她用刀叉利落地从烤肋排上卸下骨边肉,间中抬起眼睛扫了一下,才发现塞雷娅正看着自己,不由得停下了刀叉的动作。

「请继续。」塞雷娅用眼神向赫默的盘中示意了一下,「看医生切肋排很有趣,就好像观摩一场外科手术一样。」

「其实医生做饭的刀工和手术技术没有正相关性。」赫默淡淡地说着,一边将卸好的肉和骨头分成两堆,整整齐齐地码起来,「打结的技术可能更好。如果你下次想在厨房卤肉排,我倒可以帮你捆线。」

「你今天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怎么?」

塞雷娅轻轻摇了摇头。

「会议顺利吗?」

「顺利。」

忽地,赫默的肩上卸了力,放低刀叉,沉下身子往椅背靠了靠。

「顺利,但是以不怎么顺利的方式。」赫默低着声音说道,「也许最好和你说一声,我今天好像在会议桌上发火了——当然会议结果是好的,但我不知道沙滩伞会不会有点记恨。倒是他们的代表很殷勤,会议结束后突然拉着我聊家常。」

「你有点生气。」

「我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我只是想着必须摆平这件事,不知不觉中急躁了起来。」

「你在会议上都说了什么?」

「我说,先生您是在浪费我的心意和时间,特里蒙难得好心停下来等待您这样瞻前顾后的人,但特里蒙不会一直等下去。」赫默有点不安地交叉着餐刀和餐叉,从那刀尖上抬起视线,悄悄地看向塞雷娅,「『我还有更有价值的邀约,今天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开这个会了』……这样。」

「他们很快会习惯你的。」

「我们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远大的目标要实现,为什么却把时间花在这种会议上。」赫默叹了口气,拿过玻璃杯用柠檬水润了润嗓子,「我想让特里蒙最终都可以坐到同一张桌子前,企业之间在互相监督的同时也能建立信息交换和公平协作的平台。共识委员会还有新的通用质量标准是这一切的基石。我们必须成为一个可以合作的团队……我想让你希望的都能成真。」

塞雷娅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低下视线,看向自己的盘子。

「总归这是特区和委员会和沙滩伞之间的事情,和莱茵生命无关。如果届时沙滩伞想找麻烦的话,就让我来处理吧。」

「不会的。特里蒙的商人也许贪婪,但不愚笨。也许下次你还会从那位可亲的沙滩伞代表那儿收到『家乡的特产礼物』。」

赫默听了,皱了皱眉,露出苦笑。

「……抱歉,我不该在吃饭时说这个的。」

塞雷娅却说,没有关系。

「其实我本来打算问问你对今天上午的会议的……想法。」

嗯,来了。可能是工作狂塞雷娅特有的在餐桌上谈工作。赫默欣然应允。她先用叉子叉起一块好不容易切好的肋排肉,外壳烤得酥脆金黄,内里依然柔软多汁,即使在工作的话题面前,赫默也要称赞这块烤肋排的完美。

但是,赫默说,我们连初步计划都没有,先从哪里开始讨论?

「不,我想……我已经收到你的想法了。」

赫默正好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发出代表疑问的声音。

「我之所以提出那个计划——当然它将是我未来的目标不假,但目前,哪怕只是短暂地——我希望你……你们,能从这个计划中看到一些未来的可能性和意义,而不只是将它当做眼前一份必须批复的防卫科报告。」塞雷娅说,「在我还是防卫科主任的时候,也会像你现在这样,不断地投身于必须解决的下一项工作中。最近我也试图从以前的经验中找回自己的目标,但却发现……至少我现在知道自己在迷茫,从前我有时甚至忘记了是为了什么在履行『保护』莱茵生命的职责。在我离开莱茵生命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也曾害怕问自己这个问题……」

——是我错了吗?从哪里开始错了?这一切是不是,都没有意义?

「我要承认,你的有些选择和举动我至今难以理解。」赫默问,「塞雷娅,为什么非莱茵生命不可?」

「你呢,赫默?你本也可以离开莱茵生命,去为梅兰德、或者任何一家科技企业工作。」

「我不信任梅兰德或其它任何公司。但我熟悉你。」

「我们都一样,赫默。莱茵生命自成立之初就聚集了哥伦比亚最为出类拔萃的几位学者,不被所谓利益关系束缚的行事风格、以及不羁的野心,让我相信这样的一家公司将不同于已然陈腐的学界,能做成这世界上无人能成的伟业。莱茵生命实现了我最初的梦想。我见过它最美好的一面,我相信它,我……不愿意放弃。」

「……你曾经是其中之一。」

「是的,直到我发现将这样脆弱的理想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利益世界中是多么傻气。企业间勾心斗角的阴谋已经渗入到办公室的每个角落,这些威胁不会因理想主义者一句『别管它们』就原地消失。我不熟悉除这些脆弱的学者以外的其他人,我无法信任其他人,而我是莱茵生命当中唯一有能力保护他们的人,于是我甘心放弃了研究,只愿能成为野心与理想的助力和护盾。只是后来……常常事与愿违。」

这就是防卫科成立的缘由。赫默从雅拉那里听说过这段往事,在雅拉的讲述中,那时候的塞雷娅气盛且决绝。

「赫默,你曾说你从前总将希望寄放在其他强者的身上,而我难道不是吗?在防卫科正式成立前,我将自己的研究资料转交给帕尔维斯,希望他能根据我的过往经验对嵌合研究的风险做出更谨慎的判断。你先前问我,如果这项研究由我来主导,是否就不会出现『炎魔计划』的悲剧……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赫默怔了一怔。

「这不对……这不一样!」赫默赶忙否认,「那只是一个假设,一个推演……你向老师转交研究资料是学者之间的信任,我只是觉得那份研究也许是你的一个开始……」

「这个选择并没有所谓的『答案』,不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应该如此的答案,也许只有不得不做的选择。你也是一名优秀的学者,但你也有选择走上现在这条路的缘由。如果未来有一天,现在的结构科的项目出了问题,你会懊悔如果当初由你亲自来执导就好了吗?」

「……不,我不能在事情还没有发生时做有罪推定,我也不想和同事之间因为捕风捉影的事情反目,我会在现在的位置上阻止它发生。」

「同样,我那时依然相信阿伦茨·帕尔维斯。即使我已经嗅到了他的野心的端倪,我相信自己可以想办法、也必须想办法平衡和扼制这一切。我想要去相信,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可以相信。但是……」

塞雷娅垂下视线。

「但是,在我看到那份论文的草稿后,我感觉我找到了……不,我感觉自己回想起了这一切的开始。我无法忍受莱茵生命受到伤害,因此我创立了防卫科。而我参与创立莱茵生命,是为了从事从这世界上根除矿石病的研究,因为我曾见过感染者因此遭受的痛苦和不公……我总是更迫切于去保护我所重视的人和事物,也许是因为……」

塞雷娅忽然顿了一顿。这大概是她今晚最为笃定的一刻,却忽然落入犹疑和迷茫中,视线在往事中游移不定,但最后还是合上眼,将一切追想隔绝其外,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在我受到伤害的那时候,我也曾希望有人能和我站在一起。」

语毕,塞雷娅无声长叹。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都缺失的应该如此的『答案』……也许我一直都在各种人与事物中寻找弥补。同时,我又总是尽力去满足他人的期待,希望以此期望交换回报,他人便也能做出如我所愿的『正确』的举动——不要哭泣,不要软弱,不要伤害弱者——我也许只是……期望有人能创造出我理想中的世界,而我只需追随这个理想,当一个乐园的守门人,直到它实现,并在其中拥有一个归宿……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是吗?」

赫默没有回答,只是轻声说:「要承认自己的软弱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容易。」

「有时候我很羡慕伊芙利特。她过去确实承受了许多不应承受的痛苦,但后来在你和罗德岛的保护下成长。她从你和罗德岛那里学到了许多,从被保护中学到了保护他人,从被关心中学到了关心他人……然后又教会了我。」

「你也救了她,否则伊芙利特一开始就无法活下来。不管这是不是对你自己的弥补,这个事实毋庸置疑。塞雷娅,不要太苛责自己……」

「是的,在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我终于醒悟。应该由我来创造保护她的世界,而不是让她来实现我的愿望……虽然,她已经给了我很多。」淡淡的笑意难得地出现在塞雷娅脸上,又很快消失了,「可是,正因为我从她身上学会了正视自己的过去……也许我会是一个让你失望的人。」

「……为什么?」

「那时候你问我,我是否骨子里和他们是同一类人,我……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许我是的……至少,曾经我希望是的。」塞雷娅俯低视线,有些不敢正视赫默般,「回想起来,自我开始寻找那个答案已经过去了很久,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不过,如你所说,我在研究和秩序之间平衡,反而在其中迷失,如果放弃平衡的话,也许就能找回自己的源头。所以我将从中选择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不过那也意味着我不再能两全——我为莱茵生命所选择的的道路你已经明了,我知道,那可能……不是你期望的道路。」

那对熔岩色的眼睛用一种悲哀而坚毅的目光直视着赫默。

「我承诺过要告诉你一切,这些就是我能说的全部了。赫默,我让你失望了吗?」

Ⅺ.

赫默确定自己将每个词都听得很清楚,却有些不解。她怔了好一会,才缓缓地从这话中明白过来。

「……所以说,我要被上司解雇了?」

塞雷娅反而愕然,就好像赫默的回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俄而,愕然化为苦涩,渐渐归于平静。

「……我不敢这样说。如果不是有雅拉的说情,还有你作为宣言发起人和特区的关系,即使阻隔层的事情分散了官方的注意力,莱茵生命可能依然摆脱不了随军方被打压和清算的厄运。是你选择了莱茵生命,对此我很感激。但现在,我想,在知道这些以后,你应当有再次选择的权利。你可以选择梅兰德,或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要说的话……我也希望是莱茵生命。」

赫默俯低脸,一时无言。

塞雷娅似乎也认为事况至此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低下头重新拿起餐叉,却又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安地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

「……这也是,我能给你的唯一回答。不管帕尔维斯如何,你依然是一名优秀的学者,你保护了伊芙利特,用学识和仁慈拯救过无数生命,这也同样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如果你确实认为那些过去是一种错误,我也希望你不要太苛责自己……」

「不。」

赫默忽然抬起头,看向塞雷娅。

「我不信任梅兰德,但我熟悉你,塞雷娅。」

她重新坐直了身体。

「如果连你也认为委员会的存在是为了成为『前进』的阻力,那我只好放弃辩解,只做我该做的事情,就像你曾经作为防卫科主任时那样。『只有不得不做的选择』,不是吗?所以我的选择是,不。目前我不认为我和你之间的合作有什么问题。相反,我正需要你这样的研究者。」

「但未来如何无法保证。」

「为未来架构起这种保证,正是共识委员要去做的事情。我不会在事情还没发生时做有罪推定,也不想和你因为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反目。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我会在现在的位置上阻止它发生。」

「当时,我也是这样信任帕尔维斯的。」

赫默摇头,不,这不一样。

「塞雷娅,你想创造的,不是一个能够保护伊芙利特的世界吗?这就够了。」

「赫默,你应当警惕,所有拥有野心的研究者都必称自己的研究将对世界有莫大的益处。」

「你确实和我想的不一样,但幸好,你也只是『普通』人。雅拉女士曾经并不同意我这个说法,但现在我更加肯定,你确实是普通人,因为你有普通人的软弱。正因为这种软弱,你明白受伤的痛苦。即使你认为那是一种弥补,可你愿意站起来保护那些同样受到伤害的人,而不是将他人对你的伤害转嫁给更弱小者,这已足以说明你的本质。」

「但那是我主动放弃的结果,我不曾真正品尝过靠近边界时令人痴狂的感觉。而现在我主动选择,研究和秩序,我不知是否能够两全,也许我不得不放弃另一边。」

「如果你是那样评判和剖析自己的,我无法轻易置评。可如你自己所说的话,塞雷娅,难道不是你在希望他们如你所愿般、成为和你同类的人吗?聚集起充满野心和才华的头脑,成就无人能及的伟业——但要加上秩序的制衡和坚固的保护,并且给予所有应得之人以好处——也许这才是你理想中的莱茵生命。」

「可这终究是我的一厢情愿。如果有一天我的愿望也成为了……阻力……」

「你在害怕吗?」

「我是不想……!」

塞雷娅有些头疼般扶住额角。

「……我不想让你因此受到伤害。你现在的处境,你未来要面对的,我都经历过。我现在去追求的,未来将要碰触的,你也都明白。我自然不希望再走向无法挽回的结局,但你会因无数人受伤,因我……就像现在的……」

她掩住面,重重地叹息。

「……赫默,不要成为我。」

赫默抿紧了嘴唇,静默重新笼罩了下来。

赫默确实没见过塞雷娅这样急躁、慌张的样子。和塞雷娅争吵从前是家常便饭,过去赫默在争吵中常因别的事情气急伤心,而塞雷娅总是像一座无法击碎的花岗岩雕像一样泰然处之。但现在在争吵中无所畏惧的人变成了赫默,而她看到苦涩的回忆正像涨潮一般,从岩石的缝隙和孔洞中浸出,逐渐漫过塞雷娅眉心间刀刻般的沟壑。塞雷娅十指交叉撑在额前,将一切遮掩在手掌的阴影之下,不再言语,她显得无奈而且虚弱。

赫默深深地吸气,长长地叹出。她想了很久。

「我自然无法成为你,塞雷娅。我没有你那么温柔。」

也许不管是谁都不认为可以将「温柔」这个词与「塞雷娅」相提,洁白的珐琅质如同她自我实现的象征,不知柔软与曲折为何物。

但为什么不是呢。

将身边的人与事物都视如珍宝、无法割舍,正因为应得到的没有得到、应有的已经失去,所以不愿再轻易放手——除非,放手也是一种珍惜。

赫默愿意将这叫作「温柔」。

「……抱歉,我并不是想指责你,你不该承受我的担忧。但是,塞雷娅,如果你想要有人和你站在一起……就不要将她推开。」

「我们都会后悔的。」

「塞雷娅果然贪心啊……不得不做的选择本就没有两全之美。我们不是都已经有了太多会后悔的事情了吗?我也一直在想老师最后的时候……但至少,他以他期望的方式离开。」

赫默向桌前倾出身,抚上塞雷娅的手,将那些像锁链一样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一点点松开。塞雷娅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而柔韧,是习惯于操弄武器的有力量感的手,春天虽然来临却依然寒冷,瓦伊凡的指甲依然是发白的颜色。赫默将她的双手拉住,那指尖没有生气般冰凉,有些刺痛了温暖的手心中。

「我并非不明白。可你本来就不必去实现谁的愿望,为谁的期望而抱歉,也不必成为他人的同类。你永远都可以是塞雷娅。如果你有想要选择的道路,那就尽管随心所欲地前进好了。只是,既然我们的道路有所重叠,那在不管好的还是坏的未来里,我们都不可避免会再次相遇。

「对我来说,你所选择的,是我不得不放弃的;你将要放弃的,正是我所选择的。我想实现你的愿望,我想见到你所说的携手合作扫除大地上的灾难的那一天。因为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们能飞往更高处,那应该是群星在大地上汇聚的时刻,而这也是我的愿望。

「可我也同样害怕……我害怕我走得太快,忘记要放慢脚步等待那些我亲爱的人,害怕在不得不强硬起来的过程中忘记如何倾听他们的心声,害怕因为现在无法原谅自己、将来会忘记如何原谅他人,害怕等以后回望来路时会想要回到最初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这些事情,这些道理,我们都明白。可是,当我们一个人上路时,却常常会迷失方向。

「如果有一天我走到离所有人都太远的地方,你会来拉住我的,是吗?」

塞雷娅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也想要跳进深渊里的话,我也会去拉住你的。」

赫默拉过塞雷娅的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旁。

「到时候……你可不要自己松手。」

黎博利的身体温暖,塞雷娅在碰触到那柔软的脸颊和温暖的耳尖时,受惊了般想要往后退缩。但赫默的手心和脸颊一样柔软而温暖,她捂住了塞雷娅那发凉的指尖,真切的、有生气的暖意沿着神经、沿着血流,向上传来。

∞.

夜深风寒,一踏出餐厅,赫默就裹紧了外套。公园绿道的路灯不太明亮,更是被高大的常青行道树的郁郁树影掩盖,只有双月皓然。两人在路口辨认了一会儿方向,衡量了一下距离,决定从公园中间抄近道穿过去,能使步行回家的路程缩短不少。

塞雷娅说,她吃得太饱了。

「我在勉强自己。」她说,「多吃一点,可以恢复得快一些。」

医生听了都皱眉了,别嫌医生啰嗦,你的身体还没准备好。

「可时间不等人。我有了很多想做的事情。」

赫默忽然想起了那篇倒霉的防卫科的计划书,到最后,也没能讨论上一个字。结果代理总辖是怎么处置它的?点击彻底删除当没收到过?

「当然是写满审批意见发回去重写。」

「真是铁石心肠……」

「毕竟我没有你那么心软。」

「……这是在揶揄我吧?」

塞雷娅不置可否,有些得意地轻哼了一声。

两人并肩往前走着,互相无言。赫默有时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有时也会放缓步调,缓缓呼一口白息。有时有点点银光斑驳洒落在两人肩头、在路面上、在远处的树影上,像是在无光的山谷中跋涉时,夜空中勉强可认的唯一道标自天际垂落。

忽然,她听到塞雷娅的声音在暗夜中轻声呼唤。

赫默。

「……嗯?」

赫默应声看向塞雷娅。而塞雷娅正微微昂着头,像是在辨别枝叶隙间的月亮。树影下的月光不足以照亮塞雷娅的脸庞,看不清她的神色,但赫默听到那昏暗之中传来轻哼的松快旋律,她似乎正沉浸在其中,全然不自知。

赫默低下头看向瓦伊凡的脚步,知道塞雷娅是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自己的步速。瓦伊凡的尾尖在身后悠然轻甩,即便是早春的寒冷和浓郁的夜色,也没能挡住尾尖那抹炽烈的色彩,正如夜空中的六等星。

赫默决意当作没有看见,垂下眼睛,侧耳静静聆听。

FIN.